听见魏春山的名字, 庭烟呼吸一滞。
魏春山?过去的种种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记起了啊, 魏春山从班烨手里救下她, 大半夜抱着受伤的她狂奔在空荡寂寥的穷巷;魏春山大如雷声的鼾声,把圈里的猪都给吓死了;魏春山为了从大哥哥手里带走她,喝得烂醉如泥,欺负老鸨和嫖客, 把獒犬当小马骑,差点把狗给压死……原来他没有忘记那个往事如烟的承诺,真敢来水深火热的燕国。
庭烟鼻头微酸, 并未在脸上表露出任何的情绪, 她低着头,不动声色地拧身离去。
还没走几步, 胳膊就被人抓住。
去哪儿。
班烨不阴不阳地笑。
他慢悠悠地转到庭烟面前,转动眼珠,木然地上下打量女孩,抬手帮庭烟将垂落的长发别在耳后, 动作温柔异常。
是要去找魏春山么?我不知道。
庭烟挥开男人的手, 眼睛盯着廊子尽头栽的那棵已经枯死的老梅,不知不觉,眼泪已行, 良久,凄然一笑:大伴你瞧,十七岁的烟烟就如那棵老梅一样, 只能被寒风淹没,怕是再也绽放不了风华。
所以,答应我,咱们能不能此生不再相见。
听见这话,班烨噗哧一笑,宠溺地点了下女孩的鼻尖:真是越大越孩子气……话头一转,班烨轻叹了口气,带着些许哀求:留下吧。
留下?庭烟摇头,她疲惫厌恶得连拒绝都懒得说。
就在此时,胡媚娘紧走几步上前来,与班烨并排而立,她斜眼看着眼前颓废且楚楚可怜的庭烟,唇角勾出抹嘲讽的笑。
她是个会嫉妒的女人,所以,她向来憎恶庭烟。
论样貌,她风华绝代;论才智,她不遑多让;论风情,她能把酒慰愁肠;可为什么,会输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姑娘,莫要再使小性儿了。
胡媚娘妖妖乔乔地走向庭烟,下巴微抬,笑道:你有了身孕,天下哪个男人会大度接纳你?又有哪个男人敢给班大人的孩子当爹?说到这儿,胡媚娘哀叹了口气,怜悯地看着庭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纵使貌若天仙,又有哪个男人能容忍你残破不堪的身子?好姑娘,唯有三哥。
呵。
庭烟不禁冷笑。
眼前这个女人,媚骨生香,却毒如蛇蝎。
庭烟和红豆,或多或少都在这毒妇手里吃了苦头。
帮班烨调配十三寒、和班烨一起算计绞杀‘红豆’,后来为讨好班烨更是数次给她下药。
胡媚娘,你真可怜。
你说什么?胡媚娘虽笑着,但杏眼微眯,隐在袖中的手里已然攥住几枚金针。
我说你可怜。
庭烟轻蔑地看着胡媚娘,冷笑:你年岁不小了吧,这般好颜色还能熬几年?你为了梁帝和班烨,把贞洁、美貌和全部才智葬送燕国。
他对你好么?是,挺好的呢。
需要对付公子询和卫蛟,让你去陪这对父子睡;需要大量银钱,从你这里拿。
你讽刺我有一副残破不堪的身子,可不论赵煜还是班烨,终究不是我愿意的。
而你呢?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含,你是自甘下贱。
你为什么不承认,你其实就是一颗可怜的棋子。
你懂什么。
胡媚娘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为了大义,我甘愿牺牲一切。
好,厉害。
庭烟拊掌,摇头嗤笑:你们所谓的大义,在我看来,不过是一群蝼蚁蛇鼠在横行窃国,无耻至极的行径。
这么多年,你倾慕他。
他喜欢杜鹃,是因为他觉得我像杜鹃,而你,就在房子里摆满了杜鹃花,可悲又可怜。
我想,你都不知道他到底对你有没有感情,说没有吧,他时不时关心呵护你,说有吧,他从来不碰你。
他就这样若即若离地吊着你,让你爱不得恨不得,留不得走不得。
至于那个秋穆陵,就是第二个你,又被他耽误了一生的蠢货!你闭嘴!胡媚娘大怒,出手如电,将金针刺入庭烟周身大穴。
真话难听么?有点。
她知道,其实多年来一直都知道。
只不过,她自欺欺人,做不成爱人,做个红颜知己也好……三哥,我,我,胡媚娘哽咽不已,别开脸,不愿让班烨看到她被泪冲花了的脸,还有眼角隐隐生起的皱纹。
抱歉,你们的事,我不该插手,我这就解了她的穴。
不用。
班烨挥了挥手。
他看着胡媚娘的背影,眸中似有愧疚,又似有无奈,最终一句抱歉的话也没说,阔步朝前走。
带上她,跟我去大殿。
初夏的雨,还是有些寒凉。
如一枚枚磨尖了的针,随着风斜斜地刮在人脸上,有点疼。
空气里满是泥土的腥味,若仔细闻,还有些许血腥气。
和九年前一样,披坚执锐的卫兵杀红了眼,宫里到处都能听见凄惨的叫声,被砍掉的头漂浮在御花园的湖里,成为鲤鱼的食物,死了很多不听话人;与九年前不一样的是,这座王城的主人换了,好像姓班。
庭烟如同一只断了线的木偶,被胡媚娘挟制着进了大殿,并被强迫着坐在掺了金丝的蔑席上。
在她旁边,跪着哥哥唐林。
哥哥手脚戴着铁锁链,身上遍布已经干了的血渍,不知是他的,还是燕王卫逢的。
庭烟无力地靠在软垫上,环顾着四周,瞧瞧吧,这座大殿少说有百多年了,历经十几代卫姓燕王。
从逐水草而局的蛮貘夷狄,一直到如今为列国所忌惮的北方大国。
班烨此时虽说未着龙袍,可通身的王者气派,手里拿着天子剑,站在最上首,冷眼看着殿中群臣,还有旁边王座上端坐的燕太子。
燕太子早在数日前就被灌入大量秘药,如今已成为痴呆的活死人,不会说话不会动,给口饭就吃,给个枕头就睡,最好控制。
殿里除过卫兵,少说还有百多名衣着华美的臣子、老贵族和命妇。
有的站着,怒目瞪着班烨;有的躺着,没有半点气息。
班烨轻抚着长剑,扫了眼众人,淡淡一笑,问道:右丞相,我王驾崩,理应由太子登位,统领朝政,是不是?这时,从人群中缓缓走出个儒雅的中年男人,眉眼间皆是算计与城府,他躬身向班烨行礼,朗声道:先王在时,就十分信任班大人,诸位臣公多年来都看在眼里。
而今外有强敌,内后乱贼,太子又年幼,老臣建议暂由班大人摄政,放屁!只听一声愤怒的暴喝声,打断右丞相的话。
说话的是个约莫八十上下的老者,正是燕国皇族最年长的老贵族--公子卫迎。
若论辈分,庭烟还得叫他一声太爷爷。
这老卫迎拿着长剑,被卫氏宗亲簇拥着上前,他浑身起码有十几处刀剑伤,斑白的须发上沾了好些血,老人毫不畏惧地拿剑指着右丞相,又指向班烨,怒喝道:乱臣贼子,乱臣贼子!班烨,你胆大包天谋害我王,又将我等宗亲、臣子囚在宫中,怎么,你是想学尔朱荣还是曹操?凭你这肮脏的阉狗,也配站在我燕国王庭?右丞相多年来以班烨马首是瞻,听见这话,怒骂道:老卫迎,你别不知好歹!这些年先王推行田令,你私下里撺掇宗亲豪族屡屡抵抗新法,阻碍我燕国强大,究竟是谁不配站在王庭。
哼!班烨冷笑了声,那着长剑,缓缓从台阶走下来。
他走到老卫迎跟前,站住,就那样盯着老卫迎,直到把老人盯得不自在了,发毛发怒了,忽然抬手,一剑刺进老卫迎的胸膛,穿透心脏。
多年来,他早想整治这帮老顽固、老蠹虫,真痛快!乱了,乱了。
卫氏宗亲心里虽清楚班烨将他们拘了来,不过是要稳定朝局,日后定会百般万般对他们好,加官进爵来笼络他们,以便击杀反贼公子询。
谁料,他竟杀了老卫迎……不用班烨下令,卫兵们就开始动手屠杀宗亲和异己朝臣,兵刃交接声、女人凄厉尖叫声、求饶声、咒骂声……人活着需要多久?大概几十年吧。
可死,就是一瞬间。
没多久,殿里就安静多了,人也少了一大半。
剩下的,都是类似右丞相这般多年来培植的亲信,他们也在瑟瑟发抖,并暗中松了口气,为什么?因为站对了主子,保全了小命。
坐在上首的庭烟木然地看着这一切,这就是班烨想要让她知道的事?看见了,这么多年,他的城府、隐忍、才华,他的无情、狠辣、霸气。
什么暂时摄政,都是哄三岁小孩的。
他班烨现在已经是燕王,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男人。
庭烟凄然一笑,扭头看向唐林。
好啊,哥哥一直低着头,还是那么的波澜不惊,唇角似乎还带着抹笑,仿佛卫氏宗亲被屠戮殆尽,与他根本不相干。
她本该恨极了这些宗亲,多年来对她不管不顾,可事到如今,竟有些难过。
泪水模糊了双眼,她不知道殿里的尸首什么时候被人拖出去,不知道剩下的‘忠臣’们什么时候走的,不知道宫人们什么时候抬进来一桶桶水,去擦地上的血,不知道傀儡太子什么时候被抬下去了……等她再次抬起头时,天已经擦黑了。
殿里空荡荡的,依旧富丽堂皇,外头寒风如鬼哭般呜呜吹着,烛火随之摇摆,即便宫人燃再多的香料,都难掩血腥和死亡的腐烂味道。
庭烟感觉小腹坠痛得厉害,两股之间似有东西流出来。
她没动,也没叫嚷,就这么静静地盘腿而坐,看着殿中的班烨。
大伴,她的大伴现在真的好得意。
一手拿着酒壶,另一手执着长剑,命胡媚娘抚琴,他在空荡的殿中舞剑,吟诵着李清照的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她的大伴,是那么的快活,那么的恣意。
不甘为臣,终究窃国。
你好得意啊。
庭烟忍住小腹传来的剧痛,摇头凄然一笑:既然要当王,为何不杀了我和唐林?当年两位叔叔没有斩草除根,以至于酿成今天的祸事,你难道要重蹈覆辙?班烨收起剑,将壶中秦酒一饮而尽,随手扔掉,眸中似有醉意,摇摇看着上首端坐的美人,调笑道:这江山若少了你和林儿,孤坐着也没甚乐趣。
说罢这话,班烨满身满眼都泛着浓醉,拖着长剑往前走,陶醉地听着剑尖划动石地发出的次喇声,他摇摇晃晃地走上台阶,停在唐林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一手教养大的少年,笑道:好孩子,孤坐了本该属于你的江山,你服不服?服。
唐林微笑着回答。
哈哈哈。
班烨不禁大笑。
他举起长剑,搭在唐林的脖颈边,像割肉般前后拉动,一点点靠近少年的脖子,坏笑道:孤几乎杀光了你卫氏宗亲,你恨不恨我,想不想杀了我。
不想。
唐林莞尔一笑:那起所谓的卫氏宗亲当年冷眼旁观,任由卫逢卫询兄弟杀我父辱我母,且这股势力阻碍新法推行,站在大局,小臣觉得您杀的对。
好,好。
班烨连说了两个好。
他将长剑从唐林脖子上移下来,指向庭烟,使了个剑花,刺破庭烟的衣裳,再稍微拿剑尖一挑,女孩上半身登时暴.露,许是因为怀孕,又许是因为长个儿,庭烟比先前丰满了些,将肚兜撑得紧紧的,瞧着诱人得很。
那,她呢?班烨眼热了,盯着庭烟微喘着粗气,坏笑:孤还糟蹋了你胞妹,几乎毁了她一生,你恨我吗?不恨。
唐林别过脸,没敢看妹妹。
说实话。
班烨皱眉,有些生气。
小臣不会对师父说谎。
唐林微笑着抬头,直视班烨:不恨,是因为小臣知道个秘密,师父您大约会死在我妹妹手里,惨烈异常,但绝对的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