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 班烨并不以为意,甚至嗤笑不已, 故作吃惊地看向盘腿而坐的庭烟, 问:你哥哥说孤会死在你手里,而且异常惨烈,好孩子,你究竟打算怎么杀了孤。
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下毒?白绫?万蛇噬咬?剥皮?班烨一连说了好几种死法, 洋洋得意地看着跪在他腿边的兄妹,蹲下,与庭烟面对面, 抬手温柔地揉了下庭烟的头, 笑道:说说吧,孤想听。
我不杀你。
庭烟虚弱地抬起头, 直面班烨。
为什么?班烨皱眉,问:你难道就一点不恨?庭烟摇头,又点了下头。
不恨,是因为我记着我的大伴, 他冷冰冰的, 但很关心我,怕我着凉,托人给我做绒皮小肚兜, 谁对我好,我会念谁一辈子,所以我不杀你。
庭烟用手背抹去泪, 喃喃自语,似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家事。
她看了眼神色复杂的班烨,拆开发髻,让长发散下来,包裹住自己的几乎半裸的身子。
恨,是因为你没有一点人味儿。
你口口声声说心里有我,是真的么?我们一起生活了快十年,我还是了解你的。
你自卑又自负,绝情又滥情,其实你谁都不爱,你只爱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所以,我不杀你,杀你就要一辈子粘你的血,我不愿意。
班烨的眼皮生生跳了几下,笑凝固住,呆了许久,最后无奈笑了。
以后,咱们好好的,我是说,咱们一家三口好好的。
一家三口。
庭烟颓然低头,苦笑不止。
小腹的坠痛越发明显,手心和额头一层层出虚汗,救不得了。
当时十三寒伤了身子,饶是如今已经入夏,她仍手脚发凉,晚上须得点暖炉,盖厚被子。
当时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屡屡腹痛,即便没有班烨那掌,迟早也是个掉。
现在这个,饶是胡媚娘费劲心思帮她保胎,大约也只能保到这个月。
留不住,全都留不住……你怎么了?班烨察觉到女孩面色有异,忙问。
他有些后悔,怎么又像先前那样欺负她,可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暴戾刻薄,怎就拿剑挑破她的衣裳,羞辱她。
许是喝酒,醉了吧。
我没事。
庭烟挥开男人的手,什么话也没说。
哎!班烨心里担忧,却不敢再说什么了。
算了,全都留给时间,以后全都会好。
他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唐林,勾唇浅笑,一个窝心脚踹去,直将少年踹得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口吐鲜血。
林儿,孤这辈子最痛恨什么?唐林艰难地用胳膊撑着自己起来,重新跪好,他擦去口边的血,眉头痛苦地皱起,颤声道:您,您最痛恨背叛。
孤云寄和公子询起兵,你为何不在孤云寄来王城的那日,随他一起走了?班烨居高临下地看着唐林,眼里七分痛恨愤怒,三分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孤多年来将你带在身边,教你读书、城府心术和朝政,你竟如此不长进。
如今孤已查出你就是前太子卫虹,你觉得,孤会念着旧情放过你么?您不会。
唐林波澜不惊地回答。
他给班烨跪着磕了三个响头,抬头,直面班烨,微笑道:多年来,小臣在您面前从来不曾抬头。
你怕孤?班烨凤眸微眯。
是。
唐林直接承认:小臣听大哥哥说过,当年,您被梁帝收为义子,他亲自教您读书识字,谋国之术。
这些年,您教养小臣,小臣尊您爱您,可因国仇家恨也怨恨您,故而束手就擒,侍奉您。
不敢抬头,一则怕您生疑,二则敬您。
班烨冷哼了声,坐到庭烟身侧,端起盏苦茶,抿了口,淡漠道:你那同母异父的兄长,倒是个人物。
班烨皱眉,似在细思往事:孤当年在梁帝身边时,便知道他极宠信一个叫纪勋的道士。
已经有十几年了吧,谁都没见过纪勋真面目,孤也只晓得他奉了梁帝的密旨,假托云游寻访仙山,到处搜寻属羊的及笄少女,焚烧骨肉,锻炼仙丹。
朝中权臣和地方大吏私下结交纪勋,在梁国已经成了公开地秘密。
只是本座竟没料到,纪勋就是孤云寄,他在豫州等地勾结地方官,大行冤狱,贪污两税,筹得赵氏巨万家财和粮草,趁着孤分裂燕国之机,招兵买马,后又从王城盗走卫蛟尸体,作为礼物献给公子询,与公子询结盟,打着你卫虹的旗号率兵攻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孤当日利用红豆布局,没想到,孤云寄也算计了孤。
不错,是个枭雄,若他在此,孤定要与他痛饮三百杯。
是。
唐林颔首微笑:师父您窃国,大哥哥则谋国。
自古官商多勾结,大哥哥以纪勋地身份,命豫州地方官不仅给赵家盐铁垄断之权,还将万顷良田逐年给了赵家。
多年过去,赵家被养成了豫州首富,为我们挣了不少复国的钱财。
可赵淮安也不是傻子,也猜到纪勋和孤云寄其实是一个人,他知道赵家迟早会被宰杀,便不再坐以待毙,私下里理出赵家账册副本,也就是大哥哥与朝廷地方官贪墨的铁证。
去岁,死里逃生的赵煜拿着账册副本要给家族翻案,他不清楚这宗文字狱里的水有多深,硬着头皮去京城告御状。
这小子阴损,不相信任何人,饶是大哥哥安排公孙宜接近他,他也没将账册副本的下落说出一个字。
赵煜去了一趟京城,亦品摸到赵氏案不简单,似乎朝廷里有极臣插手。
他便异想天开,想要换魂续命。
本来直接杀了赵煜便好,可大哥哥担心赵煜一死,账册副本就会被人暗中送上朝廷,那时燕国朝局稳定,公子询也未分裂出去,若梁帝依照账册彻查赵氏案,我们多年来积攒的银钱、粮草还有人脉,将功亏一篑,所以,大哥哥让公孙宜将赵煜带到燕国,先稳住这小子,套出账册下落。
没想到……没想到,庭烟竟会出现在赵煜面前,并且还知道了账册下落。
班烨冷笑数声,嘲讽道:当日孤不愿听见她在地窖的凄惨叫声,便让你在外头守着。
说到这儿,班烨愤怒不已,重重地扇了唐林一耳光:她,她是你亲妹妹啊,你怎能如此铁石心肠,眼睁睁看着她被侮辱。
说到铁石心肠,咱们彼此彼此。
唐林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舌尖舔了下嘴角的鲜血。
好,不愧是我的好徒儿。
班烨拊掌,狞笑着看唐林,眸中有了些异样地色彩,有欢喜,有称许,还有一丝寒心。
事到如今,他似乎懂了了些,眼睁睁看着庭烟被赵煜欺负,被亲哥算计,会愤怒,会心疼,会怜悯。
这么多年,你跟在我身边,应该知道你们最大的敌人其实不是梁帝,而是孤,为何不趁机杀了孤?你有太多的机会,为何不下手!小臣从不杀人。
哼!班烨大怒:妇人之仁,愚蠢!是呢。
唐林并未恼,他跪着往前行了几步,拿起案桌上的一块桂花糕,慢悠悠地吃,淡淡一笑:师父,您可知为何我妹妹的身体里会分裂出个红豆?你想说什么。
班烨警惕地皱眉。
虽说唐林一直就是个温水性子,可如此生死关头,这孩子未免也太平静了,简直吓人。
您知不知道,梁帝当年为何选了精通医术的胡媚娘做您的副手?为何。
班烨拳头紧紧攥起,他有种不好的感觉,很强烈。
您有没有察觉到,这两年,您的性情越来越喜怒无常,很难克制住体内的暴戾嗜血之欲,故而每次欺辱烟烟之后,都会后悔,可下一次,还会做更禽兽之事。
班烨脸色越来越难看,死死盯着唐林,一句话都不说。
小臣记得,您曾告诉小臣,梁帝说您很像他。
是啊,您是只贪婪的猛虎,梁帝教养您多年,怎会不知这点。
瞧,您如今杀了燕王,窃取了政权,已经不受梁帝控制了。
你究竟知道什么。
班烨咬牙,冷声道。
孤云寄肯定告诉过这小子一些辛密,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当年,梁帝除了教您读书谋算,还赠您了一部武学奇书,《含藏心经》。
听见含藏心经四字,班烨愈发紧张。
这些年练功,他总感觉到哪儿不对劲儿,可就是说不上来。
瞧着功夫一日千里的加深,他也再没多想。
如今看来,心经似乎……没错。
唐林莞尔,点头笑道:当年梁帝给您的《含藏心经》是篡改过的,看似为武学第一奇功,实乃第一邪功,至阴,至毒。
起先几年练,没什么问题,越往后,症状就越明显。
心经的邪毒会走遍人的奇经八脉,人会慢慢变化,阴冷、喜怒无常、嗜血暴戾……到最后,轻则走火入魔发疯,重则经脉尽断痛苦而死,到时候脓血会破皮而出,浑身溃烂腐臭,真真是惨不忍睹。
师父您性子坚忍,多年来倒是暂压住心经的邪毒,可妹妹毕竟年幼,偷练了您的心经,邪毒催生,便提前疯癫,催生出个红豆。
这,这怎么可能。
班烨喃喃自语,慢慢地抬手,两眼盯着自己的手掌。
他绝不相信唐林的话,哪里有什么邪毒,定是编出来乱他心神的。
可自己的身子,只有自己最了解。
不用唐林说,他也发现这两年,他的性子越来越残忍暴戾……梁帝算无疑算,早在用你的那刻就准备好了杀你。
他怕你察觉出心经有异,便将胡媚娘指派给你,一方面配合你在燕国行事,另一方面,让她定时配些药酒药茶什么的,控制你的邪毒发作。
撒谎!班烨冷声喝骂,他仍不相信。
可当他扭头看向殿中间立着的胡媚娘时,心凉了大半。
胡媚娘此时泪眼盈盈,面有愧色,娇唇颤抖着,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最终瘫跪在地,失声痛哭。
大约,是真的吧。
你明明知道庭烟私下里练了心经,为了不惹我怀疑,竟,竟眼睁睁……无碍。
唐林笑着打断班烨的话:小妹没练多久,且练得不全,只消练了全部经文之人将她身上的邪功吸走,她或许还能保得住性命,可到时候,您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疯,要么死。
说到这儿,唐林阴恻恻地笑道:不过您也可以不救我妹妹,你们一家三口一起疯,或者一起死,也算团圆了。
好,好,好!班烨连说了三个好字,朝唐林竖起大拇指,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点头,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愤怒。
他看向庭烟,可怜的姑娘早已面如白纸,摇摇欲坠。
忽然,她裙子似乎渗出了血,慢慢变多,最后将裙子全都染红。
烟烟!班烨惊呼了声,在庭烟即将倒下的时候,接住她。
可怜,她痛的浑身发抖,抽筋,无神的大眼睛死盯着裙子上的鲜红,咧唇一笑,绝望而悲痛。
至阴,至毒!他总以为烟烟怀不住孩子,是因为十三寒的缘故,没想到,竟是心经!畜生!班烨咬牙怒吼,瞪着唐林,恨道:她,她是你妹妹啊,你怎能,怎样看她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啊!听见这话,唐林狞笑了声。
低头,看着陷入昏迷的胞妹,眸中痛苦之色甚浓。
当再次抬头,唐林依旧云淡风轻,笑道:师父,小臣从不杀人,只诛心。
救不救她,您自己斟酌着办吧。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小臣从不杀人,只诛心。
问问,有没有喜欢唐林哥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