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将雨丝吹进来, 打在铜鼎上,发出嘶嘶的轻微响声。
庭烟惧冷, 忙将被子裹紧了些。
她微眯住眼, 想要看清来人。
来的这个大胡子是谁啊,好生面熟。
他怎么这么黑呀,下巴上的胡茬又黑又硬,肯定特扎人。
嚯, 腰间还挂了个没了塞子的酒瓶,瓶口的红穗子被浸透了,仿佛要往下滴残酒。
他瞧着有点丑, 又有点凶, 可若好好梳洗一下,应该是个英俊的男人。
你是……魏叔?庭烟虚弱地问。
是!魏春山大声应答。
他提着长剑, 大步朝里奔。
原本他还警惕着,随时准备击杀围攻他的侍卫们,但好似……除了他,没人敢进大殿里。
外头的喊杀声也渐渐停止, 殿门被人关上, 一切又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魏春山只感觉头皮微微发麻,他环视了圈四周。
这座大殿是燕国君臣朝集之地, 自然恢弘大气,此时空荡荡的,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龙涎香, 可隐隐还能闻见股血腥之气。
三哥班烨盘腿席地而坐,穿着燕王的龙袍,可并未戴金冠,品貌还是以前那样俊美拔萃,只不过眉眼间阴郁之气甚浓。
短短数月未见,庭烟瞧着成熟了不少,也胖了些。
此时的她,好憔悴,长发披散着,小脸没有一丝血色,似乎受了重伤。
牙,魏春山生生停住,没有像当日那样,亲昵地叫她小牙签。
公主,发生了何事,媚娘怎么,怎么毁容了。
我……庭烟没有说话,难以启齿。
她翻转过身子,不愿魏春山看见她掉泪还有残破的样子。
我是来接你的。
魏春山大步朝王座那边走去。
多谢。
庭烟咬牙,忍住疼说出这句话。
我很好,将军请回吧。
我的事,请不要插手。
魏春山停住脚步。
这些年,三哥暗中往豫州安插细作,而他奉了舅舅的密诏,亦秘密往三哥跟前放了妥帖的人。
他知道庭烟这些日子怎么过的,瞧她现在的样子,大约是小产了吧。
燕国你不能再待下去了。
魏春山定了定声,掷地有声道。
你走。
庭烟硬着心肠,驱赶魏春山。
走吧,魏叔。
班烨知道你舅舅早在十多年前就算计了他,怎会放过你?况且,如今的庭烟,已经不是当日那个敢爱、敢恨、敢抱着老梅花枝请你娶她的牙签儿了。
她的身子被人一遍遍践踏,她的未来不是疯,就是死。
她不想耽误别人,只想在清醒的余生,悄悄躲起来,如果幸运,死在阿娘怀里,如果不幸……滚。
庭烟咬牙,狠狠道。
她紧紧攥住拳头,不知不觉,指甲生生嵌入掌心。
魏春山眉头紧蹙,她不是最恨班烨么?为何,为何他来救她,她竟一点都不欢喜。
魏叔,你来了啊。
班烨淡淡一笑,略微抬手,示意魏春山随意找地方坐。
他疲惫地微闭眼,如哄孩子那般,轻轻地拍着身边躺着的女孩,慢悠悠道:才刚大婚就远行,不好。
哼。
魏春山冷笑,将长剑用力插.进地缝中间。
他随意地四下里走动,拿了个梨子,象征性地擦了两下,便大口嚼着。
我本以为,你也算她的亲人,应该是疼她的。
回豫州后,我不是没想过就这么算了。
可他妈的凭什么,老子的真老婆被你囚在燕国,假老婆秋穆陵居然怀孕了,你小子,前前后后给老子戴了两顶绿帽子,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即便天下人都说我和她有缘无份,老子偏要逆天改命!人,今天必须带走。
阿秋……班烨没有理会魏春山的粗言粗语,笑了笑:她怎样?挺好。
好就好,好就好。
班烨喃喃自语。
他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红木小梳子,慢慢地帮庭烟通发,莞尔浅笑道:孤杀了燕王,如今,内有朝堂动荡,外有公子询、孤云寄强悍铁骑逼来。
魏叔,你可会出兵帮孤,拖住强敌?这是你们燕国内政。
魏春山慢悠悠地嚼着脆梨,笑着回答。
为什么拒绝?班烨皱眉,阴恻恻地盯着魏春山:孤是你义兄,又是梁帝亲派潜伏入燕国的。
孤费劲心机分裂了燕国,此时,咱们应该联手绞杀卫询、孤云寄一党,彻底蚕食掉燕国。
魏春山打断班烨的话:三哥,我近些日子喜读《左传》。
嗯?班烨皱眉。
书里有个故事,郑庄公的母亲姜氏偏宠小儿子公叔段,庄公父亲活着的时候,姜氏就三番四次请求立小儿子为公。
后来庄公继位,姜氏又请求给小儿子分封好地方。
群臣百般劝阻庄公,不要太顺着母亲宠小儿子,庄公不听。
这时候,臣子蔡仲忍无可忍,说:‘姜氏何厌之有?’是啊,越是强者就越是贪婪,怎会忠贞知足?姜氏和公叔段的行径就像蔓草,如果不早早除去,必成心腹大患。
懂了,你们弃了我。
班烨冷笑数声,问:是谁给你舅舅上奏疏,请求与公子询交好。
你?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有。
魏春山将梨核都吃的干干净净,他抹了把嘴,看着庭烟颤抖的身子,叹了口气:燕梁两国,#^_^#除^o^雪^V^虽多年没有大战,可边境却从未和平过。
死伤战士、百姓无数,而两国沦为奴隶者更数不胜数。
我曾上过密折,请求舅舅与公子询签订和议契书,此番燕国内乱,我梁国作壁上观,绝不插手,公子询等人日后复国,归还豫州失地,并纳岁币三十万两白银,尊奉我大梁为母国。
无独有偶,朝廷也有几位大臣提出和议之策。
班烨拊掌,连连点头。
他有些诧异,又有些怀疑,斜眼看向魏春山。
当年白易沟大战,你父兄被公子询杀死,而你更是被燕国铁骑困在孤城,如此大仇,你竟不报了?竟能咽下这口气,与公子询和平相处?我母亲得知朝廷有人上奏与公子询和议,愤怒之下去找舅舅理论,意料之中,舅舅根本不见她。
母亲在雨地里怀抱着我父兄灵位,请求舅舅下令,一举歼灭燕国。
魏春山眸中似有泪闪过,他苦笑了声:母亲甚至写信来,斥责我没有根骨,不配姓魏。
长公主性子是烈。
班烨长出了口气:那你呢?你怎么想?公子询外强中干,可那个孤云寄却阴险狡诈,再加上三哥你势必会弑君夺位,而你的身子……魏春山干咳了两声,并未将那件辛密说出。
接着道:燕国最后可能会落在孤云寄手上,孤云寄,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在燕梁两国都只手遮天。
再者两国大大小小数百战,死伤无数,也该休养生息了。
好,好。
班烨拊掌大笑:原以为你就是个草包,没成想,竟也是个有城府的。
忽然,班烨脸色变得极难看,硬生生将手里的瓷杯捏碎:既然如此,和亲公主已经给你送过去了,你为何还要来?怎么,你也要诛我心?你难道没听见她叫你滚?只见魏春山脸颊上的肉跳了两跳,他手握住剑柄,毫不畏惧地瞪着班烨。
我不是以魏大将军或者驸马爷的身份来的,是以魏叔的身份,三哥,你懂么?紧接着,魏春山往前跨了一大步:庭烟,你呢,你懂么?庭烟摇头,又哭又笑。
不懂,真不想懂。
她已经被利用、算计得千疮百孔,所以,只愿把记忆停留在魏叔的好上。
依着班烨的说法,魏叔也是个有手腕心术的,大约知道她与孤云寄的关系匪浅,是个能利用的好棋。
可,可这么厉害的他,怎么会蠢到单枪匹马闯入危险的燕国腹地?还记得,他蒙住眼,给受伤的她穿衣裳;他喝醉了,与她共骑一匹马,在大雪漫漫里,情不自禁吻住她的唇……到底,哪个才是真的魏叔?你走吧。
庭烟痛苦地用手使劲儿抓头皮:我或许很快会死、会疯,不值得。
值得!魏春山暴喝一声,提剑冲了上去。
谁料还未到王座,剑就被班烨两指夹住,只听嘣地一声响,剑竟被生生折断。
《含藏心经》果然厉害!魏春山哈哈大笑,拿着残剑与班烨过招。
这些年,他从未真正与三哥交过手,如今动手,果真大开眼界。
班烨出手狠辣迅敏,通身被寒气包裹,每一掌都霸道十足,让人吃不消。
小子,这是你自己找死。
班烨右手成剑状,迅速点了魏春山几处大穴,于此同时,掐住魏春山的脖子。
他也感觉到自己的功夫厉害的吓人,魏春山膂力过人是出了名的,即便是沙场老将都难敌。
而他,不过十来招就制住了魏春山。
你怎么,怎么这么像你舅舅!?班烨死盯着魏春山的脸,真是越看越像,眉眼、鼻子,活脱脱就是梁帝。
老匹夫,你害得我好苦!班烨手上用力,狠劲儿掐魏春山。
即便他知道,眼前这个大个子根本不是梁帝,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心里的恨,杀人时身子酥酥麻麻的,有种难以言说的轻飘飘快感。
三哥,你冷静些!魏春山大惊,他无法动弹,而眼前的班烨,哪里还是他多年来敬仰的三哥,分明就是地狱里的修罗。
三哥他双眼泛红,仿佛能滴出血,唇角勾着抹阴森森的笑,口里不知在重复说什么话。
死,你去死。
班烨咬牙发狠,手不住发力,看着魏春山的脸已经窘红了,眼睛有些外凸,他笑了,十分开心地笑:都要算计我,都瞧不起我,都想诛我心,都想抢走她,想都别想!忽然,班烨感觉背一阵疼,逼得他松了手。
他回头,看见庭烟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支银簪,簪子上沾着血,是他的血。
心一阵疼,班烨凄然,抬手轻抚着女孩的侧脸,苦笑:好姑娘,你把大伴刺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姑娘,你把大伴刺疼了。
今天掉了个作收,我也疼了。
有没有人给我补上,让我高兴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