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宏现阶段收治的病人有两名, 都在医院病房住院,第一例患者名叫孙明泽,4周岁, 半个月前被诊断患有肾母细胞瘤。
第二例患者名叫杜乐天, 13岁,上个月晚上跟朋友翻墙出去玩,高处跌落致使脚腕严重摔伤,在厂区医院治疗半月未见改善, 且脚腕疼痛愈加明显,腿部状况持续恶化, 先是转到附一医院的骨外科, 附一医院的医生给出了手术计划, 说是骨折严重,哪怕做了手术,也很难恢复到正常的水平,未来可能会终生跛脚。
家属不放弃,最后来到了博约儿科医院的骨外科, 拍完片子才发现杜乐天脚腕处有个肿瘤,又转到了他们肿瘤外科。
苏雪桢看完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两例恐怕都不太简单,肿瘤外科比她想象中要难很多。
两例病例都看完以后, 苏雪桢想着熟悉一下肿瘤外科,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刚踏出几步就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太久没有在医院上班, 走到病房门口才想起来这个不对劲到底是什么, 太安静了!先前她在人民医院工作的时候, 耳边各种哭声和尖叫声几乎没有断过,而不是像这里,整间病房安静得出奇,只有医护人员来回走动工作的声音。
护士路红云慢慢关上病房门,一转头看到了她,问了声好,苏医生。
苏雪桢看到上面的病房号202房,轻声问道:这是孙明泽小朋友的病房吗?路红云点了下头,对,他刚刚睡下。
苏雪桢因为第一天过来,暂时还没有安排什么工作,她不想耽误路红云工作,没再说别的,冲她笑了下,没事,你去忙吧,我在这儿四处看看。
路红云也回了她一个笑容,转头走了。
苏雪桢没在外面逛太久,这里的安静太令人窒息,仿佛一汪死水,无论砸进去多少石头都无法激起半分涟漪的感觉。
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有时候过于安静并不是一件好事,安静的背后可能隐藏着深深的绝望。
苏雪桢再次回到办公室,仔细研究这两个病例,之前郁德珉给她的资料中,有写过关于肾母细胞瘤的研究,当时她还问了肿瘤是否会转移的事情,当时郁德珉回答她说一般是独立发生,但目前有关这个结论仍有争议,所以其实也不排除肿瘤会转移的可能性,现在就看黎宏是怎么判断的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了下班时间,苏雪桢在屋里也听到了外面大家说再见的声音,毕竟是第一天,不好太早离开,她晚了几分钟才收拾东西下班,结果门才刚合上,办公室在她对门的顾泽清正好也准备下班回家,两个人刚好对上,顾泽清笑了,下班啊?苏雪桢笑着点头,对,准备回家了。
顾泽清领着包,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外走,他问道:来博约儿科医院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肿瘤外科三个医生看上去性格都挺好的,苏雪桢诚实回答,挺好的,我今天其实也没做什么,一直在办公室看病例,就是感觉肿瘤外科好安静啊,跟我之前在人民医院工作的环境完全不一样。
医院这个地方,还是比较论学校的,尤其是他们这种医院,本身就是以学校为基础而建立的,自然也就分外看重本校毕业的学生,顾泽清也是博约大学毕业的,此时看到苏雪桢完全就是看学妹的心态,肿瘤嘛,无论良性还是恶性,发生在小孩子身上,都是一个大病。
而且咱们医院就是儿科医院,很多别的医院治不好的或者比较严重的病例会转到咱们这来,所以你能在病房看到的病人,基本还是恶性肿瘤偏多。
很多孩子想说话也没什么力气,家长就更不要提了,每日在病床前都是以泪洗面。
顾泽清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从医多年,经手过太多的病人,已经有点漠然了,语气平淡道:以后的挑战还多着呢!苏雪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回:我会努力的。
两个人一起走下楼梯,刚露个头,突然有个人喊了声雪桢,苏雪桢扭头看过去,是唐琛。
唐琛被分到新生儿外科,跟她是一栋楼,他兴奋地朝苏雪桢挥了挥手,这里。
顾泽清问了句:同学?苏雪桢也没瞒着,轻声道:对,研究生的同学,因为今天第一天来上班,大家就商量着聚一下。
顾泽清知道这是今年儿科新来的研究生,冲唐琛也笑笑,医院附近有家炒菜馆,叫胜利炒菜馆,还不错,可以去试一下。
唐琛猜出这是肿瘤外科的医生,以后它轮转到肿瘤外科的时候肯定也会遇到,他赶紧鞠了一躬,道了声谢,谢谢老师。
顾泽清摆摆手,好好吃。
苏雪桢看他走了,才跟唐琛打招呼,第一天,你在新生儿外科怎么样?唐琛头都大了,给她指了指新生儿外科的科室,你听这个哭声,应该都明白哈。
苏雪桢微叹,我现在倒是挺想念这个声音的。
唐琛心里也清楚肿瘤外科什么情况,赶紧转移了话题,别想这个了,想想咱们去哪吃?去刚刚顾医生推荐的饭馆?行,跟他们商量下。
唐琛点头,两个人先去了医院门口等其他三个人,很快梅彤跟雷文才也来了,雷文才没看到舒常鸣,常鸣还没来?唐琛回他:没来。
舒常鸣被分到了骨科,工作的地方是离医院门口最远的,他们四个人等了几分钟,舒常鸣总算小跑着过来了,还喘着大粗气。
全都聚到一起以后,雷文才开始商量着要去哪吃,去哪儿?梅彤主动站了出来,今天我请大家吃饭吧,我因为怀孕,这段期间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医院,都承蒙大家的照顾了,景春昨天已经到了,说想请大家吃个饭感谢一下。
也不远,就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饭馆。
听到她这么说,大家也都不客气了,跟着她往前走,苏雪桢过来恭喜她,笑道:总算来了,以后你可以稍微轻松一点了。
梅彤摸着肚子笑了笑,脸上终于没了愁容,是啊,再过一个多月可能就生了,他再不来我是真撑不住了。
苏雪桢低头看她肚子已经挺大了,一只胳膊扶着她,问道:产检结果怎么样?都挺好的,孩子很争气,希望能平安出生。
苏雪桢安慰她:会的。
尹景春预定的这个饭馆离医院很近,他们没走几分钟就到了,他此时正在饭馆门口等着,看到梅彤过来了,大步走来迎接,扶住了她的腰,转身面对他们介绍自己:你们好,我是尹景春,梅彤的丈夫,这段时间多谢你们照顾她。
都怪我厂里的工作挪不开,不然早就该过来了。
舒常鸣笑着说,都是同学,是我们应该的。
外面寒风一阵一阵的,尹景春赶紧带着大家进饭馆,他已经提前跟服务员说过预留座位,这会儿六个人进来以后,直接到了一个包间坐下。
尹景春安顿好妻子以后,大方站了起来,拿出菜单让他们点菜,想吃什么随便点,今天大家都敞开了肚皮吃,不要跟我客气,吃多少都算我的。
雷文才听他这么说也不客气了,这可是你说的啊?尹景春非常肯定,是我说的,放心点。
梅彤虽然心疼钱,但也知道这半年大家对她多有帮助,此时也没说话。
刚才雷文才说的场面话罢了,大家都是实诚人,不会真的可着劲点贵的菜,就点了几个家常菜,够吃就行。
饭桌上尹景春又是一个劲道谢,气氛很是热烈,越聊越嗨,尤其是雷文才跟唐琛,拉着尹景春说了很多,他们俩现在住医院宿舍,离得近,又是两个人单住,回去也没什么事。
但苏雪桢跟舒常鸣就不一样了,他们还要坐车回家,苏雪桢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起身跟梅彤告辞,太晚了,我就先回去了。
舒常鸣见状也说,学姐,我跟你一起。
梅彤知道他们俩等下要回家,那你们回去注意安全。
她喊尹景春,景春,你送送雪桢跟常鸣。
尹景春闻言站了起来,要跟出去送:对啊,我把你们送到公交车站。
苏雪桢笑着摇了摇头,没事,还有舒常鸣呢,你们继续吃。
舒常鸣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一定把学姐安全送到公交车站。
梅彤知道最近夜晚街上不太安全,又嘱咐了句:那你们俩路上小心啊。
苏雪桢跟舒常鸣出了饭馆,一起往公交车站走,两个人不是一辆车,舒常鸣看她上了车才放心。
车子一路疾驰,很快到了家附近的街道,苏雪桢拎着包下车,扭头看到路灯旁站着三个人,正是岑柏和平平安安,平平安安看到妈妈,欢呼着跑过来抱她,妈妈!苏雪桢蹲下来抱住孩子们,仰头看岑柏,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家等我?想着有段时间没带他们夜晚出来散步了,出来走走。
你怎么知道我这个时候回来?在这等多久了?苏雪桢一摸平平安安的脸都有点凉了,看得出在外面呆了挺久,她语气有点埋怨,看给平平安安冻成啥样了。
放心,我给他们穿得可厚了。
岑柏其实是不太放心,最近他们局里接了几起流氓混子的案件,一直没抓到人,主要流窜区域就在上宜区,他轻声叮嘱苏雪桢,你们医院那边夜晚不太平,最好不要太晚回来,如果加班了可以直接睡在医院。
苏雪桢想到刚刚坐公交车回来的时候路上好像有警察在巡逻,她牵着平平安安站了起来,神色凝重问道:怎么回事?也不是什么大案子,最近那边治安比较乱,所以加强了管控,等抓到人就好了。
早些年知青下乡的政策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缓解城里的就业问题,现在就业问题同样没解决,知青却如洪水般大波涌入城里,没有收入来源的人是非常可怕的。
其中不乏有些道德感比较低的,加上城里本来就有一些混子,这些人聚在一起,据说还搞了个什么帮派,整天做些违法的事情,被关进监狱出来再继续犯法,甚至以坐牢为荣。
他们不会做些危害人命的事,被关进监狱呆个几个月就出来了,有的甚至一两周,肆无忌惮,非常猖狂。
这几天警局开会,一直在商讨相应的解决办法,最后张毅辉决定,派人在这些混子流窜的区域巡逻,把重点头目先抓住进行教育。
这段时间报纸上也有报道过类似的事情,苏雪桢听他这么说,留了几分心,知道了,我以后会尽早回来的。
岑柏牵起平平的手,那咱们回家。
苏雪桢也笑了,回家!平平安安脚小,努力跟着爸妈的脚步,路灯下映照着一家四口相携着回家的背影,非常温馨。
现在夫妻俩都上班,平平安安也要去幼儿园,每天早上的工作几乎成了一种固定的流程,岑柏先起床去买早饭,苏雪桢还能再多睡十分钟,起床以后先去喊醒平平安安,冬天的衣服厚,他们现在还不太会穿,需要妈妈帮忙穿。
苏雪桢给孩子们穿上衣服洗漱完,岑柏差不多也买完早饭回来了,一家人在家吃完饭,还能一起出门。
为了避免迟到,苏雪桢提前摸清了公交车的发车时间,知道大概七点半的时候车子会来,如果路上没有什么问题,她还可以提前五分钟到医院。
第二天就迎来了她在肿瘤外科正式的实习工作,苏雪桢换好衣服,敲响了黎宏办公室的门。
黎宏喊了声进来,理了理领子,扭头问她:昨天的病历资料你都看了吧?苏雪桢点头认真回答:都看过了。
黎宏也不啰嗦,姿态潇洒,声音干脆利落:走,跟我去查房。
苏雪桢跟在他后面,先走进了202室孙明泽的病房,这间病房一共有三个患者,另外两个小朋友是顾泽清的患者,孙明泽病床在靠窗的位置。
王艳芝手里端着一碗小米粥,正在喂儿子吃,看到医生来了,放下碗赶紧站了起来,黎医生,你来啦。
黎宏笑容温和,先看了刚刚被她放下的碗,轻声问道:今天小泽食欲怎么样?王艳芝想笑却笑不出来,不太好。
突然来了一个新面孔,孙明泽好奇地盯着他看,眼睛眨呀眨,目光纯净。
苏雪桢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的小男孩,感觉心里挺不是滋味。
黎宏走到孙明泽跟前,摸了摸他的头,小泽,这位是苏雪桢苏医生。
孙明泽声音很小,糯糯的,软声问好:苏医生好。
苏雪桢也笑着跟他打招呼,明泽小朋友,你好。
简单问候过以后,黎宏熟练开始了今天的检查,一边检查一边问一旁的王艳芝,有咳嗽吗?王艳芝摇头,没有。
尿液情况怎么样?王艳芝抹了把泪,哽咽道:还是有血。
黎宏无暇顾及她的情绪,检查完以后,又看了一下护士写的日志,温声道:昨天还有点发热,今天好多了。
苏雪桢知道,间歇性高热也是肾母细胞瘤的临床表现症状。
黎宏感觉手术已经不能再拖了,面对小患者态度非常温柔,临走时还说:小泽要乖乖听医生和护士姐姐的话,叔叔下午再过来看你。
孙明泽懵懵懂懂点了下头。
出来以后,黎宏很快带她来到了隔壁病房,还没进去,先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声,有女声一直在劝,多少吃点。
黎宏推开门走了进去,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边走边问道:乐天今天怎么样?杜乐天躺在床上,翘着那个没受伤的腿,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非常轻蔑,直接替他妈妈回答:还能怎么样,残废了呗。
房珂坐在病床前,双手捂着脸,发丝凌乱,她知道这时候不应该哭的,但此时一看到医生进来,眼泪完全止不住,刷刷往下流,完全说不出话来。
十三岁的孩子,思想方面几乎已经是半个大人了,调皮的很。
杜一凯看到儿子这么混蛋,想打又心疼,手又伸了回来,局促地跟医生打招呼,还是跟昨天一样,黎医生,我们到底能不能做手术啊?他这么小就跛脚了以后可怎么活啊?现在化验结果还没出来,暂时不知道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等下午结果出来,我这边会跟骨科商量到底该怎么给乐天做手术。
黎宏暂时也没办法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这肿瘤要是良性的还好,直接切除就行,万一是恶性的,之后的治疗就复杂了。
苏雪桢手里一直拿着笔在记录,眼睛时不时看向病床上的杜乐天,没想到却引来了他的反感,怒斥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瘸子啊!对杜家父母来说,他们可是辗转两个医院才来到了知名的博约大学儿科医院,完全把这家医院当成了救命稻草看待,对医生非常尊敬,听到儿子这么骂医生,这一声彻底惹怒了杜一凯,伸手不客气直接打了过去,一掌打在他头上,你牛什么牛,牛坏了你是吧,你他妈大半夜要是不翻墙能有这事儿?杜乐天红着眼,继续犟嘴,别给我治了呗,送我回家。
生了病谁都不好受,尤其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先是知道自己以后可能会终身跛脚,现在又发现里面有个肿瘤,别说自尊心了,连命可能都没了。
苏雪桢也理解,赶紧站出来调停,没事,是我看得太认真了,不好意思。
房珂擦干眼泪,不怪你,是我们没教育好儿子。
黎宏懒得插手他们之间的家事,查房结束后检查完之后说:之后有什么情况我们再来通知。
苏雪桢跟着他走了出去,黎宏回头看了她一眼,感叹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啊,脾气可真大。
苏雪桢好歹也做了四年的儿科医生,什么样的孩子没见过,这种还不至于打压到她的自信心,闻言也笑了,是啊。
黎宏本来想安慰她两句,看她心情还挺平和,情绪处理能力不错,他就没说什么,带着苏雪桢去诊室参加门诊。
儿科医院前面有导诊台,会根据患者描述的病情挂号,每一个门诊分得很细,苏雪桢看了下黎宏今天的门诊,一共只有十个,数量也比她在人民医院看的要少很多,不会像人民医院那样不管病人是什么病,也不管是内科还是外科,一股脑全塞进儿科治疗。
上午她一直跟着黎宏参加门诊,因为门诊的数量很少,所以整体的工作量也不太大,中午在食堂吃完饭以后,黎宏带着她去开会,这是一场针对孙明泽手术方案的会议。
贺烈跟顾泽清稍后赶到,坐了下来,黎宏看到人都到齐了,站起来主动先发言:202房3号床的孙明泽患者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最迟今天就要定下手术方案,但对于肾切除这方面我还有点犹豫,暂时不确定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所以想集思广益,大家聚在一起商量一下这个手术到底要怎么进行。
贺烈跟顾泽清对肾母细胞瘤这个患者也一直在持续关注,听到他说的点了下头。
黎宏看向苏雪桢,轻声道:雪桢,你先说说你的意见。
苏雪桢站了起来,声音轻柔阐述观点:首先孙明泽患者的肿瘤是右肾单侧病变,目前属Ⅱ期,肿瘤已经有往肾周组织扩散的趋势,重量低于550克,能完整切除,根据肾母细胞瘤的治疗方案来说,无需放疗,需要考虑肾切除。
她犹豫了下,最后慎重说出自己的判断,我觉得应该考虑保留肾单位肿瘤切除。
顾泽清拿着笔,听完她的回答,笑盈盈反问:他是单侧病变没错,但你刚刚也说了肿瘤在扩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选择更安全保守的根治性切除呢?做保留肾单位切除,你确定剩下的肾单位不会被扩散到需要进行二次手术吗?作者有话说:相关资料出自《临床儿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