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奚闻声起身, 走到床边, 便看见裴景知痛得在床上辗转反侧。
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脸上,林奚能望见他额头晶莹的细汗。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将手掌搓热,掀开被窝放在他肚腹之上轻轻按揉。
男子的身形僵硬片刻, 咬着牙道:把手拿开!好些了吗?林奚淡声问。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 好似根本不觉得替他揉腹是一件多么不得了之事。
却让裴景知有些怔愣。
母亲疼爱父亲,可每当父亲来葵水那几日, 她都是不会踏足父亲的院子的。
父亲也从小告诫他,男子来葵水是件污事,不得让旁人知晓, 日后在妻主面前,也不能让这事污了妻主的眼。
可是此刻, 眼前的女子眉眼温和浅淡, 温热的手掌落在他绞痛的腹部, 轻轻按揉着,没有半点嫌弃的模样。
他想,若是她是京城中的贵女,大概是所有男子慕艾的对象吧。
不过瞬间,他又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住了, 他怎会觉得她是个好妻主的人选呢?是不是疼痛使他的思维也凝滞了?其实林奚在裴景知面前, 比之在山寨其他人面前, 要真实许多。
会因懒得言语而表现冷淡, 会因心软而变得温和。
反而是面对寨中之人时,她需要伪装, 需要记住不能崩人设。
也许是因为铱誮这份真实, 裴景知对林奚的畏惧和厌恶反而少了许多。
渐渐地, 肚腹处的疼痛弱了下去,他的困意渐渐上涌。
林奚的视线落在已经合眸入睡的人身上,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刚想伸出手,手掌却被人握住了。
她没有挣扎,修长的身形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睡得有些不安稳的男子。
他秀气的眉头现出几缕折痕,唇色苍白干裂,上面印着深深的牙印,额头的冷汗打湿了额发,湿湿的粘在额头上。
林奚眼神微动,将空闲的一只手落在他的脸上,用衣服的袖口替他擦干冷汗。
睡着的人仿佛感受到这边的温度,翻身抱住了她的手臂。
尽管如此,他还是睡得有些不安稳,抱着林奚的双手也不断收紧,身体蜷缩着,像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模样。
林奚顿了顿,随后蹲下身子掀开被褥将手掌放在他的腹部,轻轻揉着。
须臾,她便看见裴景知的眉头舒展开来,而后便直接滚入了自己双臂之间。
她一愣,手下便落了空,怀中反而钻入了一个温软的身体。
许是因为女子身体温度较高,他紧紧贴着她以寻求温暖,整个人窝在她怀中,口中喃喃些什么。
林奚仔细一听,才发现他口中唤的竟是爹爹。
她一时失语,情绪复杂。
但终归也没有吵醒他,只是伸手在他后背处轻轻拍打,直至他彻底安稳地睡去。
第二日天不亮,裴景知还在睡着。
林奚才发现自己昨日竟然坐在床边睡了过去。
她轻手轻脚地将抱着自己的人拉开,从床上坐起来,活动了一下双肩,又朝睡在床上的人看去。
若是裴景知醒来发现昨夜他在自己怀中睡着了,恐怕又是一场持久战,她实在不想和他每日不是吵便是闹。
他不累,她都嫌累。
推门出去,山间舒爽的空气扑面而来,林奚的心情瞬间舒畅不少。
此时还早,寨中一片宁静,只有值班的女人偶尔经过。
林奚颔首同她们打招呼,脚步却往不继山的山顶走去。
难得有这样好的机会,她想去山顶看看日出。
山中露气浓郁,行走时看不到前路。
好在她对山中十分熟悉,方向感也不错,因此还算顺利。
走到山顶时,正好看见东方山头上有旭日缓缓升起。
红中带紫的雾气,让她不禁想到修仙之人口中的紫气东来,那一瞬间,橙光起,万物生的勃勃生气,令她心中震撼。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山顶看日出,从前记忆中的日出,总是狭窄的窗口映照出的那一轮红日,可今日,她望见的是这一方天地之间无拘无束的霞光。
日头起来后,林奚循着来时的方向,往寨中走去。
她回到寨子的时候,裴景知已经起来了,正坐在屋中的桌前用着早膳。
过了一日,他的脸色好了许多,红润了些,也有了些精气神。
林奚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快移开。
察觉到那道视线不在,裴景知紧紧握着竹筷的手指微微松开。
他早上醒来时想起来昨晚的记忆,想到对方放在他腹部的手掌,心中又气又羞,还夹杂着一丝茫然。
她为什么会给他揉腹,他们二人不应该是相看两厌的仇敌吗?他有些看不清她了。
他感受到她在自己身旁落座,视线便有些控制不住地想要右移,却克制地只落在她执箸的手上。
女人手指纤长,指节分明,虎口处有浅浅一层细茧,但却不显得粗糙,反而让这手看上去更加有力,像是潜伏的火山,其下是沸腾的滚滚岩浆。
想什么呢?清冷无波的嗓音将他从思绪中唤醒,紧张地咬咬唇,回道:没想什么。
……嗯,那吃饭吧。
早膳是玉米粥和几个馒头,裴景知不喜欢喝粥,各种粥都不爱。
他伸手拿了个馒头,小口小口地咬,吃得极慢极细。
林奚余光落在他身上,见对方正艰难地吞咽着,伸手给他倒了杯水。
寨中的人都是些粗人,不像京城官家里脍不厌细食不厌精,这馒头做得又干又硬,林奚刚来时都有些不适应。
此时看到裴小公子不言不语地小口嚼馒头,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裴景知也注意到了自己身前突然多出的一杯水,怔了怔,小声道:多谢。
林奚执箸的手微顿,一侧脸颊被她用舌头轻轻顶了顶。
他今天怎么这么乖。
想不想出去走走?她问。
……下山吗?他小声问。
她瞥了他一眼,带着几分笑意道:那当然……不可能。
看着他眼中的光骤然熄灭,林奚心中涌起一股得逞的愉悦。
不过,可以带着你在山中走走,吸收日月精华天地灵气。
她笑着道。
裴景知抿抿唇,拿起一旁的布巾矜持地揩揩唇角,而后才道:好。
……林奚在前面带路,裴景知便在后面跟着。
林奚对山中的一草一木都熟悉,为了防止单独二人会尴尬,便边走边同他讲解这草木山水。
她指着远处的山问:你觉得那山看上去像什么?裴景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想了想回道:嗯,有点像立起来的一艘船。
他曾经跟着母亲去造船司走过一趟,记得那大船的模样,和这山倒是有些相像。
林奚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厉害呀。
裴景知从前听人夸自己,都是一些华丽的诗句辞藻,只有作诗的人自己觉得浪漫精彩,他听着其实没多大感觉,不过是辞藻的堆砌,他自己写的都比那几句酸诗好。
可此时被人这样直白地夸赞,他却脸有些红,不知该如何回答。
林奚笑笑,给他答案:你猜对了,那座山就叫倒船山。
他眼眸亮了亮,被人肯定的愉悦让他眸子微微眯起,像只得了夸赞的小猫。
林奚手有些痒,很想摸摸他的头,看他会不会像一只小猫一样冲人撒娇。
但这样的想法终归只能是想法,她清干净脑子里的胡思乱想,继续带着人往下走。
不继山中有一处寺庙,你想去庙里看看吗?林奚问。
问完她却有些后悔了,脑海中浮现出身旁之人在书中的结局,便忽然不想带他去逛寺庙了。
寺庙有什么好,尽是些香火气,闷得慌。
可身旁人却眼前一亮:好啊。
林奚见他眼中闪烁的期待,只好带着他往寺庙去。
虽然不能放他离开,满足他一点小小心愿还是能做到的。
寺庙避开了林家寨和周家寨常活动的线路,偏僻又安静地坐落在背阳的半山腰上,寺中小僧偶尔去溪边取水,还会遇上几个玩水的小孩儿。
但也因为其偏僻,路越发不好走。
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山间草木茂盛,荆棘丛生。
裴景知脚下绊到一根横生的藤节,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
地上是乱长的杂草,有些上面还带着尖刺,他吓得闭上了眼。
腰间却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揽了起来。
等他站稳后,才发现自己正被人抱在怀里。
他抬眸,视线中甚至能看清对方桃花眼中倒映出的一个小小的自己,不禁心头一跳。
片刻后,他咳了咳,挣扎着离开她的怀抱。
没事吧?她问。
裴景知掩在衣裙中的脚轻轻转了转,回道:没有。
嗯。
她点点头,握住他的手腕,我带着你走。
手腕处隔着袖口的布衣,却依旧能感受到对方手掌的温度,让他不禁想起昨夜她给自己揉腹时的感觉。
那手仿佛有种他不曾得知过的魔力,仅是轻轻地按揉,便让他的疼痛缓解许多。
两人走着走着,林奚便注意到他有些滞涩的脚步,没有再走下去。
怎么了?裴景知抬头问。
你的脚受伤了为什么不说?她的语气有些严肃,裴景知眨眨眼,没有回。
今天不去了,想去下次带你去。
她说着,在他身前蹲了下来,上来,我背你回去。
裴景知脚动了动,却没有上前。
林奚不耐烦地偏头:想要我抱你?不是。
他立刻回答。
不是就上来,背还是抱,自己选。
裴景知抿抿唇,不情不愿地附在她的背上,随即脚离开地面,被她用手勾住了腿弯。
女子的肩背瘦削,隐隐能感受到脊背的两根骨头,膈在他的胸前,令他有些不适。
他挺直脊背离她努力离她远些,却好像无济于事。
鼻尖是女子身上清淡的草木香,身前是她温热的脊背,他的心随着她的步伐忽上忽下。
他心头微动,小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