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周枝还是按照江限说的话乖乖低下头,目光落在黑乎乎的水泥地面,长发垂下遮住脸,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起初因为距离远, 她看不清那两人的长相, 随着越走越近, 打下的光线变得明亮,周枝用余光偷瞟了一眼,正好对上两人朝她打量而来的视线。
两双在暗夜里泛着幽光的眼睛,像两头野狼直勾勾盯着她, 一下让周枝后背发凉,她飞快扭头收回目光, 攥紧的掌心沁出一层冷汗。
她不自觉加快步调跟在江限身后, 慢慢拉开与那两人的距离。
就在即将和那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冷不丁传出一道粗哑的声音。
江家小子, 这么晚才回来啊。
为首一个黑衣男人走过来把路口堵住。
虽然在和江限说话, 但目光毫不掩饰地看向周枝。
他下巴处有一道刀疤,眼神像搅合的泥水一样浑浊,打量地周枝浑身难受,本能让她感觉到不悦。
浑身上下一股子地痞流氓的味道, 这样的人你弱他就强, 但凡露出一点怯意, 他就会掐着你软弱的性格使劲欺凌。
见他开口就点江限的名字,周枝下意识仰头,不避不让地对上他的视线。
这下他的长相充分展露在周枝眼前, 脸侧拉着硬刺的胡渣, 看上去凶神恶煞, 开口说话时突出一嘴黄牙,甚至故意用舌尖抵了下脸颊,笑的意味深长,小情人挺漂亮,不知道干起来爽不爽?他说这句下流话时,目光直晃晃在周枝脸上游移,像探出信子的毒蛇,肮脏到让人不寒而栗。
周枝正要开口,江限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背在身后的手按住她,又掏出几张红色钞票塞进那人口袋里,沉声道:黑疤叔,一点小意思。
你小子还是跟以前一样机灵。
黑疤眯眼笑起来,抬手在江限肩上拍了两下,对身后那个矮个递眼色,走了。
等两人离开后,江限才收回按在周枝小臂上的手,对上她难忍的眼神,他没什么表情,像是习以为常,推着行李继续往前走,拿到东西就赶紧走,那两人是这一片出了名的恶霸,杀人放火什么都干过,不想被麻烦缠上就躲远点。
没人管吗?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周枝心有余悸,虽然知道州镇治安差,但真的经历又是另一回事,明明是与北江毗邻的县区,按道理说不应该相差这么远。
穷乡僻壤的地方有几个人愿意来,不就是混个名声说出去好听点,留下一群张口骂娘闭口孙子的人你还指望他们两袖清风?江限不紧不慢地说,语气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炮□□县说的就是这种地方。
周枝看着江限平静的神情,他早熟地不像一个高中生,和印象中受尽溺爱的纨绔小子不同,反倒给人一种经历丰富的沧桑感,那你——江限知道她要问什么,摆了摆手:早习惯了,人在什么地方不都得活。
周枝还想再说些什么,江限已经推着行李走远了。
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拉长,混杂着路边土坡野草的倒影,多了几分消薄。
江赢住的是早些年占地自建的老房子,上下两层,外面糊了一层白色地砖,如果忽略侧边剥落的水泥墙,勉强算得上是一栋不伦不类的乡村别墅。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正在厨房忙碌的江赢和王英听到开门声走出来。
这就是灵妹的女儿枝枝吧,长地跟她妈一样标志。
王英用围裙擦了下手,非常熟络地揽住周枝,揉着笑意的目光落在周枝脸上,快去洗洗手,一会可以准备开饭了,咱家好久都没这么热闹过了。
王英是个身材非常高大的女人,虽然这么形容有点不合适,但她确实担得起魁梧二字,周枝刚洗完手从院子进来,只见她手起刀落,姿势娴熟地剁断了一截手臂粗细的猪骨,拍地案板哐哐作响,似乎随时都要裂成两半。
耳边劈劈啪啪的声音还在继续,江赢这时从楼梯上下来,手里抱着一个看起来年代感十足的铁盒。
这是我找到的家里所有和你妈妈有关的东西,有些太破我就给扔了,你看着把想带走的挑出来。
江赢说着朝楼上看了眼,你外婆在楼上,一会去看看她吧。
周枝低着头嗯了声,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有些出神,也不知道听没听清。
她搬了一张竹椅在院子里迎着月光坐下,今天是圆月,笼罩下来的月光像一汪剔透明亮的清泉,倒映着远处火星四溢的炮仗炸裂声。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爆竹味,还充斥着食物香气,将年味放大到最浓。
周枝把盒子放在腿上,像是在做某种思想准备,犹豫了一会,才用手打开盒盖。
几张泛黄甚至有些破烂的信纸被风撩起,露出掩盖的照片一角,散发出一股陈旧的霉味。
周枝拿起其中一踏看起来像脱封的日记本一样连在一起的东西,她大概翻阅了一遍,这是江灵从十七岁到十八岁写的日记。
里面记录的都是一些生活琐事和心情,反而是夹在里面的几张照片吸引了周枝的注意。
那个年代因为经济拮据,拍照片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但这本日记本里几乎每隔几页就夹了一张照片,零零总总算起来,已经快有好几十张了。
周枝没多想,只当江灵是喜欢拍照,毕竟从她记事起,江灵基本上每个月都要去照相馆拍一次照。
将盒子收进行李箱,周枝把之前准备的礼物拿出来,当作给外婆的见面礼。
她没打算在这边多待,该办的事情已经办好,考虑到江赢在电话里的欲言又止,他后面肯定又有事等着她,总之叫她回来绝对不止是过年这么简单。
周枝上了楼,隐约看到走廊尽头一间房间亮着灯,应该就是她那位外婆的房间了。
门敞开大半,预料中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周枝礼貌地敲了下门,缓缓走进去。
房间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台老式电视机模糊地播放着晚会节目,寂静地悄然无息。
周枝把东西放在桌上,转身正准备离开,回头对上一双空洞的双眼。
你来了。
她声音很哑,像在粗粝的石头打磨下发出的碰撞,有些刺耳。
外婆。
出于礼貌,周枝平静喊了她一声。
来人没应也没点头,只用一双木然无神的眼盯着周枝。
她背微有些坨,手里拄着一根木拐,空出的手背在身后,走路时脚跟在地面一擦一停,格外吃力。
沉默良久。
在一番细致的打量后,才终于说出下一句,你长得跟她很像。
周枝怔了下,她当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从进屋到现在,所有人默契般地对这个名字闭口不谈,即使提到也只是一语带过,乍然听到有人直面提起她,周枝的心脏没来由被人用力挠了下,情绪动荡,陷入一时低落。
那些一直闷在心底的困惑,在这一瞬间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口子,叫嚣着从脑海中喷涌。
而所有问题的根源,似乎只有面前这个人才能给她确切的答案。
她嘴唇张张合合,酝酿着一连串疑问,临到最后又不知道从哪个先问起。
江奶奶抬起头,在她的欲言又止中开口:想问什么就问吧。
周枝听到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和不管不顾的声音,您当初为什么要赶她走?不是我赶她,是她自己要走。
江奶奶语气很平和,双手撑在拐杖上,目光渐渐放远,她的日记和照片你没看到?除了嫁人那件事我从来没有逼迫过她。
听到她云淡风起的语气,周枝越说越激动,眼眶微微泛红,可她就是因为那件事才和您断绝关系的不是吗?这么多年她一直很想您,有时候做梦都会梦到您,我问她既然这么想为什么不回去,她却总说自己没脸回去见您,可这一切不都是您用婚姻逼迫她的结果吗?江奶奶神色稍滞,带着一丝讶异,她真这么说?我没必要骗您。
周枝声线哽咽。
江奶奶重重叹了一口气,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她做的丑事她自己心里有数,我也丢不起这个人。
语气戛然而止,后面不管周枝再怎么问,江奶奶依旧避重就轻,不肯把当年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她。
这份有意隐瞒的态度,让周枝越来越好奇背后的真相。
她正想再问些什么,这时候江赢上来喊她们下去吃饭。
下楼的时候,江奶奶被江赢搀着,下完最后一层台阶,她回头看了周枝一眼,淡淡道:你明天就回去,以后不要再来了。
周枝还没说什么,江赢看上去比她还急,慌忙道:妈,枝枝好不容易回来过次年,哪有半路赶人的道理。
他说完看了看周枝,和事佬般地语气,没事,你就安心呆在这,一切有舅舅在。
咚!江奶奶手中的拐杖在地上用力点了下,一脸不容抗拒的神情,扫了眼周枝,又看着江赢,我说让她走就让她走,你自作主张留她心里打的主意以为我不知道?当我这个老婆子死了吗?她隐有动气的预兆,发起脾气来又凶又狠,中气十足的。
江赢瞬间不吱声了,在小辈面前挨训,他脸上挂不住,红着脸低下头,顺承道:我明天就送她上车,您别生气,大过年的小心气坏了身体。
一顿饭就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中度过。
周枝洗完澡收拾好衣服,打算坐明天最早的那班车回去。
从晚上发生的事来看,周枝知道江奶奶极其不待见她,也许是透过自己看到了江灵的缘故有些伤情。
在手机上订好车票,周枝拉上窗帘准备睡觉,余光瞥到门口拓进来的一道影子在她房间门口走来走去。
木板门用了很久,上面蛀虫啃咬的痕迹多到数不清,原本质量就没有多好,时间一长,遮光性更差,只剩下聊胜于无的挡板作用。
周枝静默了会儿,看着那道幽魂似的影子晃来晃去,不是江赢还能是谁。
早在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周枝就觉得不对劲,这么多年从来没来看过她一次,怎么就突然提出让她回来过年,肯定憋着其他目的。
知道老太太要赶她走,事情再不说就没开口的机会开始着急了。
任由江赢在门口这么晃了会儿,估摸着他心里建设做的差不多了,周枝起身开门,懒得听他拐弯抹角,找我什么事?江赢愣了下,敲门的手停在半空,缓了缓换上那副谄媚的嘴脸,舅舅最近听村里的干部说,政府打算在咱们州镇搞旅游开发,建那些观景花海、公园基地啊什么的,政府的文书都下来了,村里其他人也打算入股投资呢。
说到这他故意伸手捏了下鼻子,在周枝面前比出一个暗示性十足的手势。
周枝差不多听明白了,但仍佯装困惑道:所以?见她这么不上道,江赢压下心里得不满脸上依旧堆着笑意,舅舅想问问你手头上有没有多余的闲钱,等我做完这个项目分了红立马把钱还你,绝对不会让你一个学生吃亏。
我没钱。
周枝不咸不淡道。
江赢明显不相信,觉得周枝是信不过他所以不愿意借,继续舔着脸道:你怎么会没钱?你成绩那么好一年奖学金就万把块,加上你妈之前留下的,少说也得有十几万。
他边算边说,丝毫没有注意到周枝逐渐沉下来的脸色,滔滔不绝道:与其把那些钱存在银行里生灰,还不如借给我做投资,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机不可失。
到最后居然打起了亲情牌,你忍心看舅舅一把年纪还在起早贪黑地种地买菜?我不光是为了我自己,江限上学、结婚哪样不需要钱,我不抓住机会多给他攒点钱以后他长大会怪我的。
周枝对他的借钱三部曲已经习以为常,一把年纪不想着脚踏实地,偏偏做一本万利的白日梦,不赔个底掉永远都不会回头。
以前是用自己当借口,现在直接拉江限当挡箭牌,真是物尽其用,没有他扯不出地理由。
借钱可以。
看到江赢眼睛亮了下,周枝继续道:让江限来找我。
江赢脸色差点没忍住。
既然这笔钱是为了江限的未来做投资,他理应有知情和负责的权利,让他知道您为了他付出多少努力,将来才会梗孝顺您。
周枝顿了下,扫过江赢泛白的脸色,我说的对吧?舅舅。
江赢这下彻底说不出话,没想到周枝看起来软绵绵好拿捏得很,实则说话夹枪带棒又让人揪不出错处反驳,只能认下这个哑巴亏。
一番嘴皮功夫磨下来,江赢不但没借到钱反而惹了一身不痛快,郁闷地想哭。
直到第二天早上周枝走的时候,他都不曾露面。
路上注意安全,有事打电话。
江限把她的行李搬到汽车尾箱,拍干净手上的灰,我爸找你借钱的事,你没傻到答应吧?没有,我让他找你来说不让就不借,给他气得不轻。
临近上车之前,周枝从包里摸出一个红包递给他,压岁钱,收好别被江赢知道了。
目送客车消失在视野里,江限盯着那个折地发皱的红包,良久没有动作。
返程客流没有来时那么多,周枝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窗户拉开一条缝,冷风呜呜灌进来,吹乱她的头发。
她靠坐在椅子上,耳机里播放着细腻悠长的音乐,原本紧绷的神经随之松懈,缓缓闭上眼小憩。
这辆车上没几个人,除了司机和她,只剩坐在最后排两个看不清长相的男人。
感觉到身后朝她靠近的气息,周枝猛然睁开眼,对上一双阴狠的眸子。
黑疤拿刀抵在她颈侧,不轻不重地在血管处摩挲,感受到周枝的颤栗,像极其享受这种欣赏别人恐惧的乐趣,他眯眼笑起来:别抖,划破了这么漂亮的脖子可就不好玩了。
周枝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垂眸看了眼泛着冷光的刀刃,尽量用镇定的语气道:你们想要什么?一旁的矮个正在翻她的背包,里面的东西哗哗掉了一地。
他点了点钱包里的现金,乐呵呵朝黑疤晃了下:大哥,够我们过个热闹年了。
黑疤边笑边用粗粝的手指揩了下周枝的脸,他力气很大,周枝脸上被他碰过的地方立刻染上红痕,看起来楚楚可怜,即使身体害怕地抖成筛子,那双清澈的眼睛却不卑不亢,格外激起男人骨子里的破坏欲和□□感。
尤其是像他们这种刀口舔血的人,最喜欢把干净纯粹的东西捅个稀巴烂,然后慢慢欣赏她意志力一点点被摧毁的过程。
这种暴力征服带来的快感,比毒\\品还令人上瘾。
他收了刀,一把抓住周枝的头发,正要把她拽下车,随着一声巨响,车身突然大力晃了下,像有人开车撞了上来。
黑疤一头撞在生锈的扶手上,额头磕出了血。
车外传来一道含混着愠怒的声音,重重敲打着车内每个人的耳膜。
都他妈给老子滚下来!作者有话说:以后如果九点没更的话,应该就是十一点左右了。
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会努力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