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没得到她的回应, 秦徵也了无所谓,用包着纱布的那只手摸了下她的发顶,摩挲着不容忽视的糙感。
像一种表达依靠的安抚。
给她信赖感。
这个熟悉的动作让周枝鼻头一阵发酸,在这一瞬间, 他们仿佛回到了从前, 秦徵总喜欢占着身高优势摸她的头, 时不时会亲昵地把头搭在她肩上,像安抚一只爱不释手的小猫,一下一下将五指贴入她的发间,再滑于耳际, 轻柔地捏揉耳垂。
别哭了。
他的指腹擦过眼角,沾到一片带有温度的润意, 声线低哑却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会心疼的。
在打破心照不宣的僵局后,两人的关系递进到另一个阶段, 周枝也不再强硬地推开他,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把人送回家,秦徵才抽空打算料理董成鹏的事,他事先问过周枝的想法,她一心考虑到的是董妙所以决定隐忍下这份委屈, 但他没那么善良, 无关紧要的人的生死留存于他而言从不在考量范围, 他只会以周枝的权益为中心出发,并不打算这么简单就放过董成鹏。
家庭暴力造成的伤害事件频频发生,秦徵从医几年遇到不少被家暴来医院验伤的受害者, 蓄意殴打和一般伤害这两种光从患者表情就能体现巨大差异性的伤害, 他看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更别提董妙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早在那天晚上接到吴亦声的电话赶来替董妙医治的时候,他就刻意留了个心眼,手术后做了一份验伤报告以备不时之需。
原本没想拿出来,但董成鹏太不守规矩,惹了不该惹的人。
第二天一早,秦徵把这份验伤报告送到了村长手里,并且通知了负责管理这一片治安的分支警察署动用关系施加了点压力。
虽然出于人文关系不能让董成鹏受到应有的惩罚,但三天两头的拘留警告已经够他一辈子惴惴不安地过活,哪还有精力和胆子再去惹是生非。
只做到这一步,没有自己出手,完全是顾及到周枝对董妙的怜惜,才给董成鹏留了一线苟延残喘的生机。
除夕当天,梁廷让周枝去卫生所接董妙一起团年,考虑到小孩子爱吃糖,周枝出门前抓了一把糖放进口袋。
那天和秦徵分开后,周枝一直待在家里没再出门,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情,她脑子乱糟糟的,情绪起伏也不稳定,她担心控制不住自己又发脾气,不想用最糟糕的精神面貌面对秦徵,打算给自己一点时间缓和一下。
过小年那天,听说义务医疗救援队已经返城了,周枝以为秦徵也走了,这才应下接董妙的任务。
没曾想她前脚踏进卫生所的大门,后脚刚一抬头,就看见秦徵坐在大厅前台写病例。
跟故意蹲点似的,听见她的动静秦徵抬起头,微眯着眼,扯出一抹慢条斯理的微笑,看她的眼神却意味深长,仿佛在说终于被我逮住你了。
周枝有些心虚,但眼前的情况只给她硬着头皮往前走的选择,按秦徵这么多天按兵不动老实待在卫生所等她的耐心,她要是敢溜的话,他绝对会撕破脸找到家里来逮她。
到时候,怎么跟梁廷解释又是一件麻烦。
迅速理清首尾关联,周枝识时务地走上前,秦徵没动,环臂搭在胸前,身子懒洋洋往后靠,也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只用深邃的眼眸盯着她,仿佛洞悉了她此刻的心理活动,却非顶着一张明白脸装糊涂等着她主动开口。
不置一词的散漫态度像是故意在看她出糗。
你怎么还在这?她问,不回去过年吗?我为什么在这你不清楚。
秦徵笑起来,仿佛没听见第二句问话,他坦荡到让人无力招架,直接戳中周枝的猜想,你就在这,我能去哪?明明是句听起来颇有些无赖的话,被他说的虔诚又理所当然。
好像本来,就应该这样。
他们就应该待在一起,待在这里。
话里话外都透着一个意思,周枝胸口一紧,呼吸卷起了温度。
他总有办法把一件不合乎情理的事做到顺理成章乃至无法反驳的程度。
譬如此刻,即便语气吊儿郎当地不像在说正经事,可每个字好像裹狭着令人酸涩的重量,有力且沉重地砸在她心口。
似乎如果接下来面对的是她的冷言冷语,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冲她笑。
一下把自己放进了尘埃,干什么都随她左右。
周枝没办法狠下心来赶他走,也不想再装糊涂,立起的防线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塌陷,脑海里酝酿好的说辞开始摇摆不定。
在对视中沉默片刻,最终以她放弃了无谓的抵抗结束。
她没办法了,这人赶不走又骂不走,能想到的办法她都试过了,他固执地像一艘沉船,停泊在她的心河,即便知道随时会被淹没也不肯离开。
算了。
她挣扎不动了,就任由她和秦徵一起胡闹吧。
周枝抿了下唇,难捱满腔心疼,最终落败于内心深处的渴求。
一起吧。
秦徵笑意敛回,神色变得郑重,一起什么?周枝抬头,清澈的眼底一览无余,映照着面前的男人,一起过年吧。
她不想他守着这个没有温度的地方,一个人度过一年中最应该阖美的长夜。
我们一起。
在旧岁中迎接新年。
今朝一同作陪,伊始共往。
等我一下。
秦徵站起身,走进旁边的休息室。
约过了半分钟,周枝看见他双手提满了东西,全是礼物补药之类看起来价值不菲的东西,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俨然早有准备。
周枝愣了半秒,问:你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些?秦徵懒散地哼笑一声,早就准备好了。
见周枝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直瞪他也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坦然自若地往下说:原本是打算一会登门拜访,这不正巧你找上门了。
果然,周枝心想,他可不是会吃闷亏的人。
算盘打地叮当响,甚至连这之后的事也预料到做了两手准备。
反衬她知一不知二,还为他伤感了一阵,没想到又被他蒙了一次吃了哑巴亏。
回去的路上,周枝时不时和董妙说话,一个眼神都没分给秦徵,似乎在生气。
秦徵跟在两人身后,修长的轮廓迎光,连影子都格外挺拔。
他的视线跟着眼前的倩影,背后开始落雪,漆暗的夜色中背影稍显地有些孤寂,他却难得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董妙在家看董成鹏的脸色看久了,慢慢知道通过察言观色来观察人的心情。
从周枝说要带她回去开始,这位看起来痞帅又不太好亲近的医生就一直跟在他们后面,董妙猜测两人应该认识,但一路走来,她没听到两人有任何对话的迹象,甚至连眼神接触也没有,气氛看起来怪怪的。
于是董妙很识趣地没有把话题转向秦徵,努力忽视身后投来的那道热烈的视线,小手被周枝拉着,柔软又温暖,她很少被人这么温和地对待过。
听到衣袖擦过口袋发出的窸窣摩擦,周枝想起兜里给董妙带的糖,掏出一把摊开掌心,包装鲜艳的糖果落了满手。
董妙孩子心性什么都写在脸上,看到糖果的瞬间露出了满足又惊喜的笑容,她有些受宠若惊,给我的吗?嗯。
周枝点头,笑吟吟弯起眼,都给你。
董妙捧着糖,一颗一颗地数着有些舍不得吃,心里乐开了花。
气氛和乐融融,消弭了寒冬时节冻人的冰冷。
我的呢?一道细沉富有磁性的声音落在耳后。
两人皆是一震,齐齐回头看去。
董妙以为他要抢自己的糖,一种得而复失的心情挂在脸上,小脸垮着有些不开心。
周枝知道他在跟自己说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居然有这么幼稚又孩子气的一面。
秦徵垂着眸,目光落在董妙手上,小姑娘被他看地发毛,紧张地往后缩了下脑袋,似乎断定他看上自己手里的糖了。
但他的视线很快移开,看向周枝,眸光流转,语气不似玩笑,又说了一遍,你不能区别对待,我的呢?不知道怎么回事,周枝听他半含委屈的语气,总觉得秦徵在跟她撒娇,那句话融风在耳边一过,转译成了另一句话——你不能偏心,我也要。
颇具孩子气又让人无法拒绝。
周枝吸了口冷气,忍住笑意,伸手在口袋摸索了几秒,抓出几颗巧克力,你的。
秦徵抬起手,在触碰到她掌心的同时,弯起手指在她掌中勾了下,轻轻一下如羽毛拂过,却瞬间勾走了周枝全部感官,带着抓心挠肝的余韵,电流般行遍全身激起一身颤栗。
而他的眼神始终追着周枝猝不及防的惊愕,像刻意勾引后得到预料中的回应似的,薄唇微勾,眼底盛满深意的笑。
我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手仍停在周枝掌中,虚虚包裹的手势,带着占有欲和侵略感。
指的是糖还是人,或者唯二。
除了摸不准头脑的董妙,两人心知肚明。
周枝心跳地厉害,在他拿走那几颗巧克力后,嗖地收回手,转身牵着董妙离开。
只是一直藏在衣兜中的那只手,悄无声息地感染脉搏跳动的节奏,又燥又烫。
秦徵心情舒畅,像是得到丰厚奖励奖励的孩子,一路安分了不少。
他盯着周枝略显僵硬的身影,想象着此刻她因为自己而扭怩害羞的表情,忍不住勾起唇角。
他知道她听懂了。
糖到手了,人过不久也会到手。
这是笃定且必须的。
这样想着,他拆开包装把巧克力送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唇舌滚动、融化、经久不消。
三人心思各异,共赴同一场久违的团圆。
梁廷看到秦徵的时候,像是没想到周枝一下能领两个人回来,一时有些呆怔。
秦徵一脸笑,喊了一声梁老师,刚要说话,手臂突然一沉,他视线移过去,发现周枝攥住了他的衣袖。
带着暗示性。
秦徵止住声,把话语权和视线交给她。
怕秦徵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周枝抢在他前头出声解释,我看他一个人在卫生所太孤单,想着人多热闹所以带回来一起过年了。
梁廷了悟着点点头,对周枝的解释并没有起疑心,他招呼几人赶紧进来,又从柜子上取出一坛家酿的果酒。
来的正好,陪我一起喝酒。
梁廷边倒酒边说,这是我自己泡的杨梅酒,度数不高,你尝尝喝不喝的惯。
周枝起初还担心秦徵那样的成长环境肯定喝不惯这种手工酿制的东西,但显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那么多生僻的东西,连这杨梅酒怎么泡的,酒水杨梅兑加的比例,步骤一一说地流畅细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专门酿酒的。
梁廷像是找到了酒友,一高兴喝地有点多,他酒量本来就不好,稍微喝多了就容易说胡话,这会正冲秦徵的情况。
你今年多大了,和小枝同岁?梁廷红着脸,看不出来是否清醒。
同岁,比她小两个月。
当医生应该很忙,不过小枝也总是加班出差。
他低声呢喃,周枝正和董妙在楼上找烟火,没注意下面越来越脱离走向变得奇怪的情况。
那你有女朋友了吗?他继续问。
秦徵抬头看向楼上时不时露出半截身影的周枝,顿了顿,目光慢慢变得柔和,晕在室内暖黄的灯光下,像一团裹着棉絮的丝锦,极尽轻软,没有,但我在追她,很快就有了。
梁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像是早有预料并没有半点意外,他静了片刻,突然说了一句,要不要我透露你一个秘密?秦徵转过头,眸子看过去。
周枝和董妙在院子里放烟花,小姑娘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绕着院子跑来跑去,笑地像朵迎光绽放的向阳花,四处散播着快乐。
小孩子的世界太简单,一次算不上绚烂的烟火,就能洗净所有不快乐的记忆,再度绽放如花朵般烂漫的笑容。
周枝站在旁边,像是被董妙纯粹的笑容感染,她难得觉得心中平静,弯了弯细圆的眸子,对上董妙的回眸,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耳边烟火声太大,一层盖过一层,她没有发现身后的门被打开,秦徵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连同这场仅供小孩子玩乐的烟火。
他想起他们度过的第一个新年,热闹盛大,人声鼎沸中绚烂着万家灯火。
她明媚耀眼,胜过任何一簇烟花。
他找借口送了她一条项链,她也是像现在这样笑着。
明明应该如烟花般秀丽风光的人生,被人追捧着呵护在掌心,却只持续了一瞬的绚烂。
不该是这样的。
他低头看着手中自己的照片,梁廷的话再度浮于耳际。
你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我就要求你留下来吗?梁廷抿了口酒,眼神压着点让人看不真切的情绪。
秦徵沉默,等他的后文。
因为我不是第一次见你。
他拿出柜子上放在角落的皮夹,冷色调,条纹款,是经典的女款皮夹。
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秦徵视线移过去,只见梁廷打开皮夹,抽出最外面透明夹层里的一张卡,低下藏着的秘密暴露在他眼前。
那是一张红底一寸证件照,照片上的人是他。
似乎是担心出现折痕或磨损,照片用透明卡包膜前后粘实,像是被主人珍重地裱了起来,然后放进皮夹里,藏在卡背后。
很多次,她情绪崩溃一个人躲在房间的时候,我看到她对着你的照片哭。
梁廷慢慢说,那段时间她抑郁程度很严重,吃了东西就吐,白天逼着自己学习转移注意力,可到了晚上整夜整夜地失眠,别看她现在这么瘦,就这点肉可是好不容易长出来的。
秦徵听着,心像是被人放在绞肉机里绞,血肉淋漓,痛地呼吸都在抽紧。
那么多个晚上,她都是看着你的照片熬过来的。
梁廷声音慢慢变得哽咽,有情绪混动,我知道,你对她意义非凡,所以我才会一次次拉近你们之间的距离。
她太倔,心思也比普通人敏感,别人对她一点点反常的情绪都能放大几倍感受到异样,所以你要考虑好,能不能无底线地包容她的情绪,一时的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不仅关乎你的一辈子,也牵扯了她的一生。
他扭头看着秦徵,语气郑重又现实到几乎锋利逼人, 如果给不了从一而终的保障,从一开始就不要靠近。
得到希望却覆灭,是足以摧崩人心的灭顶之灾。
良久,气氛沉闷得像堕入冰窖,让人浑身发冷。
如果我没想好,不会一路追她到这里。
秦徵红了一双眼睛,脖颈用力绷压着颤抖,仿佛承载着决心。
秦徵低着头,晦涩情绪压在眼里,一天乌黑,他不知道周枝是怎么得到这张照片的,他也没空去想这个问题。
摆着眼前的事实是,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是她掩藏在心底不可言说且控制着靠近的秘密。
在他午夜梦回想她想到难以入眠时,她也对着照片里的他,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道尽跨越千山万水却无法抵达的思念。
而如今她在眼前,一切漂泊无定的念想似乎有了归路和方向。
五彩斑斓的烟火点亮她的侧脸,而一个呼吸的间隙过后,烟花熄灭,她仍带着光映进他眸中。
烟火有时限,但她没有。
不管怎么样,她永远是他永不消逝的烟火。
作者有话说:终于硬气了一次写多了点,感谢各位宝贝的包容。
我时速比较慢,每天码字时间也没有太多,大家追文辛苦。
也可以提提自己的看法或意见。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