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合一)

2025-04-03 04:23:16

这是一间装扮精巧的厢房。

房中书柜、多宝阁件件皆有, 窗边还有两扇草写着李太白名诗的屏风。

地上铺着精致的天竺地衣,其上绣制的是一副缠枝莲纹图。

又有一些水迹与地衣上盘虬卧龙般的枝条交错而行,一直延续到通往卧房的门边, 在地衣的边缘戛然而止。

那门掩了半狭, 站在门边就能看见里头青色床幔。

床幔也只掩了半边,房中明明无风,床幔却摇摇晃晃,连带着床帷里的银香囊也跟着一甩一甩, 隐有暗香浮动。

床帐里有人蜷缩在云锦衾被下, 将颈子以下紧紧掩住, 只露出了一颗脑袋, 和压的七零八落的尚未散开的发髻。

临近傍晚, 光影已不太明亮。

这般看过去, 床榻上的人面颊确然有几分苍白, 他闭着眼, 纤长的睫毛低垂,衬得这张平素过于生动的脸多了一丝难见的脆弱。

房中一时静寂,似乎连呼吸声都消失, 只有庄子外僧人们的诵经声隐隐可闻。

嘉柔忍着腹痛,双手在衾被底下紧紧揪住尚未来得及穿上的衣裳, 闭着眼装死。

是!谁!哪个不开眼的将这薛獠招了过来?!哎哟这世道, 男人不可信, 女人也不可信, 守门的还是她最器重的婢女,哎哟喂。

她在心中为自己掬了几把辛酸泪, 一时恍神未能察觉周遭动静, 待回过神时听得房中不见声响, 也不知那薛琅是不是见她沉睡不语就此离去。

她竖着耳朵细细听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将一只眼睁开一道缝。

入眼处先是碧青色床幔。

再是半开的雕花门。

门边往床榻方向,是一架挂衣的衣桁,上头挂着的便是她沐浴前从柜中取出来的换洗的中衣,却一时大意未曾带去耳房。

衣桁边又是一架高高的仙鹤烛台,上头顶着一盏烛,尚未点燃。

看来,薛琅是见她睡着,又离去了。

她在衾被下抚了抚光溜溜的胸口,松了一口气。

待再一偏首,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毫无预兆撞进她眼中。

青年就站在她的床头,一身黑甲衬托他挺拔峻立,配着一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若手上再戴一顶尖帽子,手拿一根绳索,简直就是来索命的黑无常。

她心下一急,一连串长咳登时脱口而出。

他眉头终于略略一蹙,抬手到了她额边,似要触下去,半空里却又换了方向,骨节分明的手落在柔软的床幔上,将半垂的帘布挂起来。

看起来一两息内不会走,这是要长留了。

哎哟喂……她咳得喉间火辣辣,也不见他有躲避之意,只好停下,做出一副即将驾鹤西去的虚弱样,颤抖着樱唇,哆哆嗦嗦道:将军可是来送我一程?我这病来得凶险,怕是不成了……将军身份高贵,日理万机,还请快快离去。

若将病气过给你,黄泉路上强拉你作伴,我良心不安……话毕,又强逼出一串咳嗽。

她这一番戏演得自觉很是似模似样,可他连半分动容都没有,不过挑了挑眉,本将军曾听一言……将军请讲。

她虚弱中又带了两分坚强。

说的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以你这祸害劲儿,本将军看着至少有两百年好活。

你……她一时竟不知他是在拐着弯骂她,抑或给她别样的祝福。

气急败坏磨了一阵牙,心下又有了新的主意。

她重新睁眼,道:将军此回怕要错看了。

我潘安必有一死,只将军可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我曾赞将军宛如天上皎月,令人心动非常?他没有如她所愿做出一副恶心模样,只嗯了一声,代表他听见了。

她只好继续道:我只活了短短十六年,心中有大憾……潘怀安之子,难道不是十七?……!!嘉柔一咬牙,整岁,整岁十六,不是虚岁!嘉柔在被底又捂住了心口,觉得今日她怕真要气绝而亡。

那什么扫地僧,你就不能算准一点吗?哎哟还不如去海里寻药算了。

继续。

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她咽下喉间老血,忍着性子续道:我这一大憾事,便是未能同我中意的男子同床共枕,未能体会将俊俏郎君拥入怀中的感觉。

我同将军好歹相识一场,还请将军宽衣解带,上得床榻,解我心中之憾……她将话说罢,心下想着,这回定然将他恶心跑,将隔夜饭都吐出来。

等了好一阵,却未等来他的反应。

待忍不住再探首,却见原本站在床头的他不知何时已悠闲坐在靠窗的胡床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册,正是她才看了一半的《搜神记》。

宽大的窗沿上摆着一盘蒲桃干,一盘梅子,还有一盘西域杏仁,是她平日看话本子解闷时吃的零嘴。

他倒是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捧着她的书,吃着她的零嘴,仿似到了他自己的地盘。

方才她说的那番话,竟连一点点效果都未起。

才咽下去的那口老血瞬间翻涌而上,她紧咬了后槽牙,声音顺着牙缝一个字一个字蹦出去:薛!琅!这中气十足、全然不像弥留之际的两个字,终于引得他抬首。

他冷冰冰凝注她两眼,方放下书册,略提了声音:进来。

外头陡然有了脚步声。

只是几息的时间,一个身穿袈裟的光头和尚就站到了卧房门前,眼看着要一步跨进来。

她登时晕了一晕,直着嗓子喊出来:站住,再敢往前一步,我咬舌自尽!戒荤被她一声厉喝镇住,忙收回了迈出一半的脚,虽不进来,却也不离开,只站在卧房门边踌躇道:大都护……。

薛琅终于从胡床上起身,踱到了床畔,板着一张脸道:看你对老阿吉之事那般热心,未成想,你却是个讳疾忌医的。

她光溜溜躲在衾被底下,心下又憋屈又羞臊,还无法解释。

回想起在长安,与她有些龃龉的另一个男纨绔曾同一位已嫁妇人交好,夜夜前去相会,某夜终于被人堵在了被窝里,光溜溜打了个半死。

她那时还笑话那纨绔活该,何曾想到有一日她也要光溜溜被人堵在被窝里。

一点也不好笑。

她只得抬首,干笑两声,惊奇道:咦,怎地就忽然神清气爽了呢?一定是外头高僧们的经文惊跑了邪祟。

我现下已大好,你等快离去吧。

薛琅看着她几无血色的嘴唇,半分不理会她,只向门口的戒荤努努下巴。

戒荤脚一抬,又要进来。

她当即阴惨惨一笑,略略将脑袋一抬,蓬乱的乌发垂下几捋,伴着越来越晦暗的夕阳,竟陡然多了几分诡异的魅惑。

小爷给了你机会,你若还想进来……她放柔了声音,向戒荤抛个媚眼,怀中抱个和尚,小爷还未曾体会过。

不知你那秃头摸起来是何滋味。

小爷等不了了,你快快脱衣上榻,正好这衾被都是现成的……戒荤看着她秀美到极致的一张脸,听着她婉转娇媚的一把嫩嗓,只须臾间,那如玉的指尖都从衾被里钻出来一根,正向着他勾勾……他激灵灵连打两个冷战,鸡皮疙瘩噌噌爆了满身,连告辞都来不及说一声,唰地便不见了人,独留一张袈裟落在了地上,当做有医僧曾经来过的证明。

嘉柔心下终于泛起一股得意。

恶心不死薛獠,我还恶心不死你一个秃奴?她趁胜追击就要向薛琅故技重施,床畔却多了一张胡床,薛琅一撩衣摆便坐了下去,一张脸冷似仙女峰上积年的冰雪。

她从这张脸上,看出来一些莫名其妙的怒意。

仿佛她再这般拿乔,下一息他必将掀开她的衾被,将她看个精光光,然后啧啧两声,道:不过如此。

如果真有那一刻,她必定豁出一条命,也得将他剥得光光,对着他上下打量后啧啧两声,在被他砍死之前留下一句遗言:你也不咋地!如若侥幸不死……她脑中忽然多了个不适宜的念头,如若侥幸不死,那她是不是就成了调戏过西南王、咬伤过西南王、还将西南王剥得赤条条一.丝.不.挂,最终却还好端端活着的那唯一的壮士?还是位女壮士!她正胡思乱想着,不妨耳畔传来带着冰碴的一个字:手。

蛤?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将手探出去,只露出个指尖。

他伸手便拽住了她的指尖。

她尚未来得及反抗,他已将她手拉了出去,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探上来,落在了她的纤细的腕上。

那指尖微凉,激得她不由打了个了冷战。

光阴已黯,侍女轻手轻脚进来,点燃鹤颈烛台上的烛火,放在靠近床榻处,又悄无声息离去。

憧憧烛火照亮了他的脸,也似驱散了他方才萦绕周身的怒气。

他一动不动沉浸在烛火中,只有搭在她腕间的手因为寻脉偶尔细微移动。

你会医术?她咬着半边唇,一颗心吊在半空里。

他淡淡瞥她一眼,并不答她。

烛台渐渐萦绕不明香气,同他盔甲的生铁气相混。

他指尖的硬茧磨着她腕间细嫩肌肤,微微发痒,令她不由忆起儿时,有个人的指尖也布满了硬茧。

那是独属于武人手上特殊的一道茧,位于拇指与食指上,呈横向,是数年如一日练习射箭,每支羽箭在指尖停留不过一息,长年累月之下,也磨出了这般厚茧。

那个人最爱捏她的脸颊,每逢她被厚茧刺得哇哇叫,他便会哈哈一笑。

若正好恰逢每半月一次的离营日,他便将她一把捞起架在肩上,在漫天晚霞下出了军营,同她一起回府。

故去的印象早已模糊,她连那人的长相都已快想不起。

只此时却又忆起那时营中的风,和从营墙外斜照进来的夕阳。

腕上的刺痒还在继续,她忍不住要抽离。

莫动。

他往前倾身,已按住了她的手。

掌中的手细腻柔软,纤细的仿佛微微用力就能捏断。

其上布着细汗,沾湿了他的指。

他松开那手,面无表情道:另一只。

她凝注着他的神色,他一如既往无喜无悲,辨不出到底探到什么。

她磨磨蹭蹭换手,他重新搭上指尖,半盏茶后方离了手,面上神色不辨喜怒,只淡淡问道:患病就医,天经地义,为何拒绝?她一时有些怔怔,这是……没有诊出她是女子?高高吊起的心在此时终于落地,她忙支支吾吾搪塞:汤药太苦……又假意问:如何?可是真的能活两百年?现在担心,晚了。

他从胡床上起身,施施然出去了。

什么意思呀?你究竟何意?她这时候反而着了急。

莫非她今日出血不是她来了葵水?却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怪不得她今日痛得厉害,此前根本没这般严重,完全不耽误她吃喝玩乐当个纨绔。

她一骨碌爬起身,想要穿衣裳追出去,将将从被窝摸出一根裹胸布,门边人影一闪。

她连忙睡倒,裹胸布却收得晚,还有长长一截垂在床榻边。

他去而复返,一步就跨了进来。

她干笑两声,硬着头皮拿起裹胸布放在额上,热,擦擦汗……他径直行到窗边,拿起她那卷《搜神记》,很是自然往怀中一揣,目不斜视走了出去。

喂……她要继续喊他,却又不敢再动,一直到那脚步声离去,出了厢房,房门吱呀一声掩上,再没有动静。

真走了?天色已擦黑,几盏艳丽的宫灯提前在檐下亮起。

薛琅并未立刻离去,站在檐下,同被嘉柔吓出来的候在外头的戒荤和尚道:脉象微弱,偶有滑脉,触及圆润而不显。

戒荤有些惊讶,此脉象在女子中极为常见,乃葵水不调之症。

而男子属阳,难见滑脉,脉象圆润更是稀罕。

他一时食指大动,真想冲进去亲手再把一把,试试这稀世奇脉究竟是何种手感。

可一想到方才里头那小郎君如妖邪现世的模样,如今还心有余悸。

思及此,再不敢肖想世间奇脉,只倍加虔诚地念了一声佛号,方道:此脉颇为奇特,却并无性命之忧,与女子葵水不调同源,都乃气血有亏所致。

洒家先开一剂女子葵水不调之方,在其上做小小改动,先服两剂看看。

等了等又压低声音道:此小郎君似中意男子,怕是也与血亏有关,何时能补起来尚不明。

大都护最好时时远离,千万莫被他缠上……薛琅便想起方才潘安在房中故意逗吓戒荤的一幕,眼底不由闪过一丝笑意。

他上一回当已是极限,这般久若还相信潘安乃断袖,过去这些年就痴长了。

仆从送来笔墨,戒荤提笔写好方子,薛琅忖了忖,接过来转译成吐火罗文,交给候在门边的婢女,转告你家夫子,想一想他阿耶是为何而死。

他既是忠良之后,他的命便不独属他一人。

讳疾忌医,小病拖大,乃大罪。

煎好药后,看着他服下,若他不用药,你二人一起,军法处置。

侍女吓得双腿打颤,扑通跪地。

他高高在上,继续交代:多备蜜饯。

话毕,长腿一迈,转身便走。

待将将出了偏院门,正与脚步匆匆的王怀安遇上。

大都护,巫医们都已捉齐。

薛琅点点头,接过王怀安手中的马缰,跃上马背,偏头看了眼老阿吉家的帐子外那热闹的篝火与熙熙攘攘的乡民,策马飞驰而去。

-因薛琅对病情语焉不详,嘉柔很是担忧了几分。

夜间侍女跪地,双手呈上汤药,战战兢兢苦劝嘉柔:听说薛都护的军法最是无情,无论男女,打板子皆要除掉下裳。

婢子乃女子,若那般暴露人前,纵是未被打死,也没脸活下去了。

烦请夫子用汤药,莫让婢子受那军法,没脸而死……嘉柔心道,她也是个女郎,她也要脸啊。

她咬牙切齿了一阵,忽而想起,该死的军营里有条该死的规矩,言女子不可出入营中,否则逢战必败。

军营里都难见女子露头,打板子哪里能打到女子。

也不知这婢女去哪里道听途说,听来这不实的规矩。

她思忖的这一阵,婢女跪在一旁已是哭得梨花带雨,锲而不舍把放凉的汤药热了又热,总之不看着她饮下誓不罢休。

她历来就有怜香惜玉的毛病,不忍看婢子这般为难,又细细思量了一阵薛琅其人,虽说医术不济未诊出她乃女子,可也不至于强逼她饮下毒药。

这一页再不掀过去,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她长叹一声,只道:只今后,非我允许,断不可便放人进房……婢子泪眼摩挲:不是夫子允诺的吗?她何时允了?!罢了罢了,她端起汤药深吸一口气,一饮而尽,将将呲牙咧嘴移开碗,婢女便将蜜饯源源不断地塞进她的口中。

唔……够了,够了够了……唔唔,真够了……不知究竟是那汤药的作用,亦或嘉柔的葵水不调只是暂时,这一夜她腹痛全消,第二日已是大好,又是她吃喝玩乐皆不耽误的女纨绔。

清晨日头高声,僧人们的念经声又在草原上响起。

草原上多了几顶四面皆空唯有顶子的帐子,前来看热闹的乡民们继白住了一夜,又欢欢喜喜在帐中吃用着白银亲王款待的稀粥、炊饼或冷淘。

老阿吉的帐子外守着几个安西军,皆手持大刀,肃然而立。

嘉柔本想进帐探望老阿吉,被安西军毫不留情拦在外,言除了医僧外,任何人皆不能进出。

老阿吉在帐子里平静地睡着,因汤药里添了安神药材,她后半夜再未长咳,睡得很是平静。

又过了五六日,嘉柔的葵水早尽,老阿吉也出了帐子,面朝西而坐,手脚麻利地开始切草料时,草原上再次传出新的消息。

这消息说由安西都护府牵头,已同整个西州共计两百六十八位巫医们划下了道道,日后西州草原上,巫与医要分家。

算命、问卦、探生死,可寻巫师;而人与牲口患病,全归僧医、郎中与兽医。

哪个巫医敢插手,自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据闻就有两个巫医不服,被戳了好几个洞,如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也不知是真是假。

看热闹的乡民早在两日前便已满足了各种好奇,带着僧医果然比巫邪厉害的判词回了草原各个角落,将此间见闻讲给未能前去的邻人与亲眷。

白银亲王的庄子外,终于恢复了每日的娴静。

庄子门前漫天草原重新撒满珍珠似的羊群,古兰小姑娘同她阿兄央卓日日骑在骡背上,手持马鞭一脸警醒地放着羊。

亲王他老人家也终于能松一口气,捡起自己最深爱的鱼竿,坐在自家门前,在小河中钓几尾不甚聪明的鱼儿过过瘾了。

又过了十来日,离龟兹王寿宴已近,王宫派人送来请帖,邀请亲王携家眷赴宴。

白银亲王等这一日久亦。

他专程叮嘱崔嘉柔:潘夫子请一同前去,届时要三郎在他们面前背几首诗,耍几招投壶,最好再对几句飞花令,让他们都瞧一瞧,我儿如此长进,才不是草原第一大纨绔。

与此同时,远在龟兹城内的安西都护府,也收到了来自龟兹王的请柬。

送请柬之人却非王宫的仆从。

来者是位高鼻深目的龟兹女郎,正值十六七岁的妙龄,身着大盛最流行的短襦半臂对襟与高腰束裙,一对雪脯在裙腰之上半遮半掩。

而一头乌黑秀发则同草原上的儿郎一般结成无数小辫,最后通通高聚于脑后,畅出光洁的额头,又娇艳又辣口。

原来你便是西南王。

女郎声如莺啼,操一口不甚流利的大盛雅言,别有一番雅趣。

她负手绕着薛琅打量了一圈,最后摸着下巴点点头道:大盛第一美男子,你这般模样,很对本公主的口味。

我叫伽蓝,是指在天空自由飞翔的灵鸟。

记住我的名字,我阿耶的寿宴,你要来哟。

她步出房舍,踩蹬上马,向他粲然一笑,似灵鸟一般飞出了都护府。

—六月仲夏,牧草肥美,河水滔滔,五色菊与山茶花开遍龟兹草原。

龟兹王的六十寿宴,在伊犁河谷外的两湾交汇处的行宫举办。

邀请的宾客在往年龟兹王的兄弟、姻亲、臣子之外,今年还多了安西都护府的薛将军。

白银亲王一改往年的疲赖拖拉,五更时分便催促全家上路,待抵达时,先到的只不过几位品阶不显的小王,而那位薛大都护更是连影儿都没有。

龟兹王嫡兄庶弟众多,早先因兄死弟及等陋习,又有些血脉上的混乱,兄弟之间情义颇浅。

往先但凡与不甚亲近的兄弟们遇上,白银亲王不过轻抬眼皮凑合点点头,是连多一分兴致都不愿给的。

这些兄弟们也很是知晓如何膈应白银,不需谈论各自牛羊与美人,只需提一提自家儿郎新近又学了何种本事,有了何种长进,再做出一副关怀后辈的模样问一问白三郎近况,白银亲王的脸就能垮一整日。

而今日,这位亲王被仆从们引入偏殿,兄弟之间将将打了个照面,白银便主动上前攀谈,言语亲切,笑容动人。

待关怀过对方的牛马、猪羊与棉花,便主动提及双方儿孙。

这一提,话题自然而然便落到了白三郎的长进上。

短短两刻钟,白三郎便背了三首诗、谈了四回对圣贤语录的理解,讲了六位大盛王侯的生平与禁忌。

小王们自知白三郎本是连诗圣与诗仙各自是谁都辨不清楚的人,未成想靠一个夫子点拨,短短一个半月就进益至此,自是吃惊不已。

白银亲王很是满上有光。

祖坟冒青烟。

这一趟来得值。

当又有一位小王携家眷到来,白银亲王又要主要上前攀谈时,白三郎终于受不住,向他师父发出求救的目光。

对于这位关门弟子,嘉柔自是要照顾两分,正巧她也陪同的无聊至极,便上前压低声同亲王打商量:还是该留几手,现下将三郎的长进都曝光,待宴上当着王上之面,反倒少了震惊四座的谈资。

白银亲王极是认同,笑眯眯抚一抚短须,停下了显摆的嘴。

一师一徒也终于得以外出透一透气。

这日的卯日星君不知是否忘了人间吉日,阴沉沉不见高升。

少了日头来添彩,行宫看起来灰头土脸,精致不及白家庄子,规模也很是了了,还不如宫外原野来得有趣。

宾客源源而至,白三郎两袖中各藏了一副投盅,就等着这般大场合里大杀四方。

行宫中多是耳目,不好施展,自是要去外头才能潇洒。

龟兹但凡有红白喜事,欢庆总要持续三两日。

宫外又扎了许多精美帐子,用于安置各王们的家眷与随行仆从未来三日的起居。

白三郎直奔各个帐子去寻人豪赌,嘉柔沿着山坡转了一圈。

清晨起的太早,还是寻一处偏僻处睡个回笼觉是正经。

可惜今日盛会,行宫内外皆是人,想要寻个无人处实在不容易。

她也是因此发现,龟兹王族中美人如云,竟不逊长安。

又兼龟兹民风比长安更热情,女郎自是更豪迈、更不拘小节。

譬如她行了没几步,便有七八个半袒着雪脯的盛装女郎拦住了她,大大方方问道:听说今日要来个长安第一美男,可就是你? 哟,有见识啊!嘉柔忙掏出腰间纸扇,唰地撑开,摆出个倜傥的姿势:贵主们好眼力,确是在下。

几位女郎见她身量娇弱,并无威武雄壮之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番,回首又问她:是安西都护府薛将军?嘉柔登时耷拉了肩膀。

怎地又输给了薛琅那厮?我乃潘安,潘夫子,也是从长安来,绝对是美男中的翘楚。

女郎们便笑嘻嘻问:你一介夫子可高攀不上我等,你若不计较名份,来本姑娘帐中司帐,也自是欢迎的……嘻嘻哈哈了一阵,方才散去。

嘉柔便想明白了姑娘们的心思。

看来无论在龟兹还是长安,这般场合都是各世家联姻的好时机。

她阿娘操心她的亲事,自她十四岁起,但凡各王侯家中有宴请,一定会赴宴。

哪怕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阿娘也能想法子弄来一张请柬。

可惜,她虽有一张好看的皮囊,女纨绔的名声却拖了后腿。

最后,凡是曾一起出席盛宴的她的堂姐、表姐都出嫁,堂妹、表妹都定亲,而那些她吃过的席面除了让她圆了几圈,在姻缘上并无半分助力。

依照她的经验,像今日场合,薛琅自是香饽饽无疑,而他随行所带的各位副将也定被各位王们视作囊中之物。

罢了,这个热闹她不适合乱凑,做壁上观看看戏最合适。

正在此时,行宫门边礼炮声声,一行远道而来的威武将士们已在行宫前下马。

来者皆身穿安西军的明光铠,各个威武不凡。

为首的青年将军身姿挺拔,不怒而威,同前来相迎的龟兹百官互相见过礼,便踩上专程为贵客而铺设的天竺地衣。

当经过嘉柔身边时,深沉的目光只略做停留,便大步往行宫去了。

草原上的姑娘们纷纷低声窃喜:他在看我。

他也在看我!他的得明明是我!嘉柔在心中打了个冷战。

糟糕,他看的或许是我!-午正时分,龟兹王的寿宴正式开宴。

香草蔓蔓,流水潺潺,这场有安西都护府到场的重要宴席摆在行宫一处名为羊泰殿的水榭上,取护佑羊群与护佑龟兹的双重吉意。

水榭虽不大,可水榭后头连着成片平坦草地,恰巧今日日头不显,顶上搭上帷幔,幔中两侧依次摆上食案,如此既不耽搁赏鉴歌舞,周遭景致又这般松快,还追随了长安时下盛行野宴的风潮,实是颇为用心了。

因着早间到处皆是人,嘉柔最后寻去马厩靠着大力睡了一个饱觉,被宫人寻见时已是迟了一刻钟,却也将将好错过了一开始那些齐声祝寿的繁文缛节。

她跟在宫人身后前往羊泰阁时,远远便瞧见水榭中地台比别人高了几许,龟兹王盛装出席坐于主座,他身畔便是安西都护府的薛琅,同他齐高而坐,只按左右略分尊卑。

龟兹王的另一边略矮了一坐,却是一位极为貌美的龟兹女郎,并未前去一幔之隔的女客席上,出现在这男客中间,实为醒目。

嘉柔来得晚,只被宫人安置在宴尾一方食案上。

宫人流水般穿梭在宴席中,将美酒与菜色呈上,撤下已食空的钵与盘。

一道炙羊肉传到嘉柔的食案上时,已是放凉了多时。

好在夏日天热,将羊肉一片片薄切,蘸上胡椒先吃一口,又佐两片拌波棱菜,解腻爽口。

她正坐于食案前用了一阵,又与邻桌诸客推杯换盏,不一会便已是混得相熟。

前头尊位贵客之间开始恭维攀谈,底下的少了约束,也自三五相凑说些闲话。

先开始说的自是草原上风声最大的医僧斗巫医一事。

时隔大半月,此事以讹传讹,如今已歪到,说是有人亲眼目睹,某日夜间三更时分于老阿吉帐子外,释迦摩尼祖师同数个巫医恶灵相斗,待将恶灵收于法宝中后,释迦摩尼祖师趁夜骑着仙牛离去。

而第二日老阿吉便已神清气爽下了地,放羊时羊群不敢过河,老阿吉以六十岁高龄之躯,将几千头羊儿们一个个扛过河,还面色红润,步伐矫健,连一个大气都不喘。

得知嘉柔便是白银亲王新请的夫子,就住在老阿吉的帐子外不远处,其他几人便向她打听真假。

说大话的老丈五十来岁,喝多了蒲桃酒,已成了个大红脸,同她外祖父饮过酒后的情态一模一样。

她便道:几千头倒也不至于,老阿吉一家只养了两千头羊,老阿吉最多也只扛得两千。

可莫忘记她还有两个孝顺孙儿,每人也各扛了五百头,让老阿吉轻松不少。

听者和说大话者闻言,皆很满意。

待如此漫无天际的胡吹了一阵,话题便扯到了龟兹与大盛联姻一事上。

依然是那红脸老丈起了个头:听闻王上原本是要将伽蓝公主嫁去长安宫中,今日看此情景,竟是想同薛都护结亲家。

众人便齐齐往尊位上望去。

龟兹王身畔的伽蓝公主此时正遥遥举杯,向着薛琅隔空敬酒,举止大方率性,毫不扭捏。

而龟兹王便看着此情景,含笑不语,甚为放任。

薛琅正坐与上,或许是饮过酒之故,面上神色少了沉肃,眸间反倒多了风流之意,煞是惹眼。

他手中本拿着一个琉璃酒盏把玩,见公主敬酒,便将杯中余酒饮一口,同公主之间算是有来有往,虽不见多么热情,却也绝无拒绝之意。

嘉柔身畔另一位郎君便道:伽蓝公主乃龟兹第一美人,这薛都护怎地这般不冷不热,莫不是真的只中意男子?还是那位人生经验十足的红脸老丈道:你等知道什么,薛都护纵是再中意美人,也不至于当众便色迷心窍,总要摆着些架子,方能凸显大盛的威仪。

嘉柔倒对此颇为认同。

薛琅在人前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可实际上最是狡猾。

半月前还顺手拿走了她的《搜神记》,到现下也未归还。

可见此人十分能装,同外界的传闻全不相符。

美人在前,莫看他一副淡然温和之样,说不定早已是心绪澎湃,忍了又忍。

只是照此情形,不久前在行宫门口遇见的那些拦路的女郎们倒是要扑空了。

以她浅薄的眼光来看,这位伽蓝公主不但位份极高,容貌也可堪评赞,竞争力极是强劲。

一时宫人们又前来送酒,那红脸老丈饮得有些糊涂,开始四处劝酒。

嘉柔便借口如厕去庭院中走了一走。

待再回去时,红脸老丈已被宫人提前扶下去,众人皆引颈朝最前头看,那里坐着的都是全龟兹品阶最高之人。

嘉柔也跟着看过去,却见她的好徒儿又站在了众人目光聚集处。

原来她短暂离开的这一阵,他已被他阿耶推出来,当着龟兹王的面又表演了一番纨绔竟会背诗这种奇景,此时正咬着后槽牙在接受龟兹王的夸奖。

白银亲王在一旁得意洋洋:臣近来不过是换了一个夫子,竟就点石成金,实是我龟兹儿郎之幸。

白银亲王往后一指,众人顺着他的示意纷纷回头,目光皆落在嘉柔身上。

她只好站起身远远向龟兹王作一个揖,龟兹物华天宝,地灵人杰。

晚辈在长安便曾听闻王上与白银亲王之美名,实是向往之至。

龟兹王来了兴致:哦?长安也有本王的传说?都说的是什么?嘉柔一本正经道:安西都护府未重建的五年,龟兹仍然行而有序,可见王上治国之能。

长安上下皆言王上紫微星下凡,乃至尊之星,仁慈、吉祥、福禄,永保龟兹安康。

她这小嘴似开了光,吉祥话似不要钱地随意泼洒,又兼是在龟兹王大寿之日,听得这位尊者心花怒放,却又本着严谨之心要刻意问一问身边的薛琅:这位潘夫子在长安可是盛名在外?嘉柔心中略微咯噔,不由看向了薛琅。

他正抿了一口葡萄酒,闻言缓缓放下酒盏,向她投去氤氲的一眼,确然曾听闻过。

嘉柔不由放了心。

龟兹王哈哈一笑,豪迈道:潘夫子于龟兹有功,赏!她心中不由窃喜,看向薛琅的目光里也带着笑。

今日她得财,他得姻缘,两人都有进益。

宫人前来同她交代,赏赐一阵会专程送进属于白银亲王座下的帐子里,待散宴后她自会看到。

她虽说并非贪财之人,可自小从未缺过银钱,到达西域之后手中拮据,不免有些施展不开。

她如今虽已赚了一个金饼的束脩,可欲采买之物已在心中排出长长一页纸,一个金饼怕是根本不够。

如今也不知龟兹王到底会赏些何种宝物,心中很是惦记,只宴席却还不散,歌舞已进,弦乐已起,舞姬们在台上腰肢盈盈转着旋子,她也只好压下猴急之心,假模假样欣赏歌舞。

这一欣赏倒让她看出来些什么。

众多舞姬的烘托下,那位正在薛琅面前舞姿曼妙的,不就是龟兹王的爱女,伽蓝公主?未想到这位公主,竟然还有这一手。

一时弦乐一阵急似一阵,薛琅面前的公主也将腰肢摆动地令人眼花缭乱。

待最后一个琴声落下时,公主也以一个惊险的姿势稳稳顿住。

场中掌声雷动,赞叹声不绝于耳。

舞姬悉数退出,独留伽蓝一人。

她拎着裙摆上前,仰着尖尖下巴,大胆相问:薛将军认为如何?薛琅顿了顿首,甚好。

伽蓝蹙眉,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却也不再殿上多言,转身便走。

待沿着水榭长廊往外而行,经过嘉柔身畔时,臂间一簇舞绦姗然落地,连带着缝在上头的的珍珠与碎宝石哗啦啦作响。

贵主留步,嘉柔弯腰拣起舞绦送还,同时送上真诚赞美,贵主舞姿曼妙,十分动人。

伽蓝接舞绦的手一顿,双眸在她面上细细打量几番,眸中倏地焕发娇媚光彩,如莺啼般的嗓音在水榭各处清晰荡开:你是叫做潘安?你这般模样,很对本公主的口味。

我叫伽蓝,是指在天空自由飞翔的灵鸟,记住我的名字啊。

嘉柔怔了一怔,直觉有些怪诞,伽蓝的一双细腻如玉的手已将那坠满珠子的舞绦一起按在她在手上,此物既同郎君有缘,便赠与郎君。

待直起身,又向她嫣然一笑,转身离去。

嘉柔手中捏着舞绦,傻呆呆回首,但见宴上静寂一片,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

只是一瞬间,众人便不约而同转首,将眸光齐刷刷投向尊位。

在那里除了龟兹王之外,还有一位大盛的青年将军。

将军雄姿英发,倜傥风流,实乃人中龙凤;可坐在另一端的小小夫子貌若潘安,秀美俊俏,同那薛将军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好看。

更重要的是,看这伽蓝公主之意,竟是在看上了威武将军的同时,又看上了俊秀的夫子。

哇,好刺激。

嘉柔不由怔怔望去,但见上首的那位青年浅浅饮了一口蒲桃美酒,轻抬眼皮,似笑非笑向她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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