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025-04-03 04:23:16

当日头躲在云朵背后, 只亮出一道分外莹亮的白边时,龟兹王的寿宴也终于散席。

宾客们满脸红光,脚尖尚未离开水榭, 已全然将薛大都护来龟兹办的第一件僧医大事忘在脑后, 积极谈论起他同龟兹王联姻的可能性来。

而白银亲王家中新近延请的夫子潘安,作为绕不开的一环,俨然要在将军与公主的美好话本里当一回小人,制造一些事端。

毕竟龟兹民风开放, 女子婚前先寻一段露水情缘, 算不得多么惊世骇俗之事。

若婚后她夫君常年在外牧羊关照不到家里, 那段露水情缘天长地久的保持下去, 也不是不可能。

又兼潘安的俊俏极是少见, 同千娇百媚的伽蓝公主站在一处, 也很是般配呢。

郎君们议论起风花雪月, 半分不比妇人们逊色。

离开水榭还没几步, 因着席间隔了一道帘子而未能旁观全貌的、抓心挠肺的妇人们已从各家夫君或儿孙口中补齐了经过,为又有了机会同薛将军联姻而欢欣不已。

此事并非不能。

五公主当年便是弃库车王子的婚约,坚决中意上一个昆仑奴。

中间经过多少曲折, 最后不但五公主与昆仑奴谱写出一曲爱的赞歌,库车王子还同六公主结了亲, 如今两对鸳鸯俱是和和美美, 各自已是儿女成群。

王上的弱点便是心疼女儿, 当年既能对五公主网开一面, 说不得在七公主伽蓝身上又要重来一回,允她同一个小小夫子喜结连理。

嘉柔混在往外而行的人群里, 听着各式各样的议论, 并不以为意, 最关心的还是龟兹王的赏赐。

待匆匆忙忙出了行宫,将将到达归属于她的帐子外,还未来得及掀开帘子往里头看一眼,便被另一位亲王的仆从请走。

那亲王同白银乃堂兄弟,家中也有一个纨绔,想挖白银的墙角,也用一个金饼的束脩延请嘉柔前去当夫子。

嘉柔对这送上门的财运接应不下。

须知世间的纨绔大体分为两个路数。

一路是她这样的,享福享得皆大欢喜,从不强求。

譬如戏楼里的歌姬今日身体不适,无法献曲,她不但要安慰那歌姬好生歇息,还要赏两匹绢布令其心中妥帖。

而另一个路数,享福享得唯我独尊。

但凡他想听曲,歌姬便是命在旦夕,也得先唱得大公子满意,才能去死。

否则那纨绔不但要拆了戏楼,还得一把火点了,将戏楼所有都烧成灰烬,方才能解气。

这两种路子的纨绔,平日吃喝玩乐互不逊色,要论最大的区别,也就是谁活得短一些、死得惨一些罢了。

她当初收服白三郎固然有骰子之功,可能同白三郎师徒相宜,便是因为她二人乃同一个路子的纨绔。

此时传说中龟兹排名第二的纨绔就歪在胡床上,十八.九岁的年纪,手中拿着只马鞭把玩,很是吊儿郎当。

嘉柔一眼就看出,他属于短命的那一路,莫说教得浪子回头,只怕雷劈来时还要崩到她。

只这亲王对她赞不绝口,她不好拒绝的太过生硬,只说容她考虑考虑。

她今日确然有些走财运。

前脚刚出这位亲王的帐子,后脚又被另一位亲王请去;将将用考虑的借口稳住上一个亲王,又被下一个拽走。

短短两刻钟,便受到五个亲王的相邀。

待她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帐子跟前,却又被白银亲王唤住。

本王的其他兄弟们,可是都想请你去当夫子?嘉柔干笑,确有此意。

亲王冷哼一声:我儿如今长进了,他们着急了。

过去冷嘲热讽时,怕是从未想到过今日。

你可应下了谁?嘉柔一顿,倒是摸不准这位亲王的意图。

若她说未曾决然拒绝,不知亲王可会生气。

亲王果然留心到她这一瞬的犹豫,圆圆的面上神情复杂,带着五分得意、三分解气,还有两分决然,第一次态度强硬同她道:你一家都不许应,也不许谗他们的束脩。

顿了顿又放柔声音,问她:他们都应承了你多少银钱?比,比三郎的高……哼!亲王哈哈一笑,论富贵,他们谁能比过本王。

从下月起,你的束脩提高到五个金饼,让他们五家加起来都比不上本王一家!嘉柔险些惊掉下巴,含泪怒赚四个金饼。

待终于回了帐子,宫人果然已提前将龟兹王的赏赐送来。

帐内有十匹天竺棉布、一担胡椒、红宝石两颗、大东珠两颗、布底绣字佛经一部、镶嵌碎宝石的马鞍一副。

帐外竟然还有五十头羊,皆白身黑蹄,咩咩叫得极精神。

哇。

哇!哇哇!扫地僧显灵了,西方果然利她。

哇,大爱龟兹!她因天降财富而狂喜时,她的好徒儿白三郎却因钱财在伤神。

尽管嘉柔已将一局输赢放宽到了四钱,他奔波了一早上,也未邀到人同他赌钱。

待嘉柔外出寻见他,将一颗红宝石作谢礼送给他,原本以为白三郎定然不会放在眼里,未曾想他却一把夺过去塞进荷包里,继而满脸狂热地看着她:可还有?她委实有些吃惊。

作为龟兹首富的儿子,何时将一两颗宝石放在眼中?白三郎便垂头丧气道:为了巴尔佳,她是婢生女,阿耶不允徒儿娶她。

徒儿想着,若是筹钱买一座锡矿算作她的嫁妆,阿耶或许就能松口。

嘉柔不禁晃了一晃。

锡矿……这龟兹小国的纨绔,竟然比大盛强国的纨绔吓人得多。

一出手就要送人一座矿!想想长安那位二皇子,给他一位红颜知己大手笔送礼,也只是送了一座占地五十亩的大宅子,耗费两万贯,位处崇业坊,既不逾制,又很有派头,一度在纨绔中美名远扬。

可离一座矿还远得很啊!她掩饰着自己没见过世面的傻样,矜持道:你若有那个诚意,莫说一座矿,便是十座也应该的。

一座锡矿值多少钱?十万金饼。

你手头有几万金饼?若差得不多,为师便替你添上零头。

只有三个金饼……三个!嘉柔又晃了一晃。

才存了三个金饼,就敢做这买矿的白日梦,草原上的纨绔果然比长安的格局大呀。

嘉柔此时忽然有些明白,她当初为何一亮投盅,他就着了她的道,原来是有筹银买矿之意。

竟是纨绔中少见的痴情种。

可这余下的九万多金饼让她怎么添?她只好道:听闻龟兹五公主当年同一个昆仑奴的姻缘,也是凭一腔真心求来。

你若真有心,就该用真情打动你阿耶。

他诸般疼爱你,最后定然会妥协。

白三郎想到靠他阿耶,还不如靠夫子,当即去关心他家夫子今日在宴上同伽蓝公主的二三事,热切道:今日王上同伽蓝堂姐都对夫子青眼有加,夫子若真同堂姐成亲,堂姐的嫁妆里必定有矿,届时夫子可能先借给徒儿一用?嘉柔不禁扶额。

若说在宴席上,当伽蓝公主对她表达欣赏时她还有些怔愣,经过一阵的消化,她已是想得明明白白。

先有伽蓝献舞、薛琅的反应不咸不淡,再有她送还遗落的舞绦、公主口出心悦之言——这个前后顺序至关重要,全然表现出伽蓝公主利用她来激发薛琅的醋意的意图。

她同白三郎道:你那锡矿的希望,还是莫寄托在为师身上。

若你能深得薛将军的喜欢,日后他同公主成了亲,说不得还能借你一两座矿装一装阔气。

两人信步行了一阵,离行宫已有了些路程。

小径两旁绿草齐腰高,草中长满了野桑葚树,一颗颗紫莹莹的桑葚垂挂在绿绦上,很是可爱。

嘉柔在席间吃了满腹羊肉,很有些腻味,正垫着脚要摘取几颗,未时的小风一吹,将周遭不知何处的说话声送了过来。

……我早已打听过,薛将军在大盛并无亲事,你若娶了本公主,整个龟兹自是听令于你,谁敢不从?这声音清脆如莺啼,纵是大盛雅言说得不甚流利,也很是悦耳。

嘉柔便瞥向白三郎,给他一个看吧,你堂姐果然一心中意薛琅的眼神。

白三郎眸光一暗,靠夫子得矿山的路子是断了。

另一道深沉而浑厚的声音又被风送过来:薛某并无成亲之意,公主不必在薛某身上蹉跎光阴……白三郎眸光又暗了一度,靠薛将军得矿山的路子,看来也是无望了。

两人站在原处,只等着薛琅同伽蓝离去,未成想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俨然就在前头拐弯处,只差一步就要拐过来。

偷听私密事乃世家大忌,一旦被发觉很可能招来杖毙,死得比另一路子的纨绔还要快。

嘉柔想都未想,便抱着树身便噌噌爬上了桑葚树。

那树本质纤,虽有几十年光景,可承担起一人的重量却仍有些艰难,只压得树冠都低垂,再往下落就要悬在白三郎脑袋上了。

待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再抬首,心中大呼糟糕。

这桑葚树非但质弱,枝条还稀稀拉拉,莫说藏一个她,纵是藏一只鸟也十分惊险。

桑葚树近处又斜斜长了一株极纤细的野杏树,树干只有孩童胳膊粗细,树冠处生发了几根细密枝条,她只得将那杏树够过来再挡在面前,加上她今日穿的是竹青色衣袍,只希望能遮障住她。

这一番动作又压得那桑葚树抖了又抖,无数桑葚果啪啪掉落,两颗打在白三郎仰起的脸上,溅出的汁水登时刺得他睁不开眼。

她顺着稀稀拉拉的枝条往下瞧,她的傻徒儿竟还在树下站着,急急示意他躲藏。

他眼中酸涩难受,耳听得那两道脚步声越来越近,凭着方才的一点印象,就地一倒就滚进了草丛中,堪堪被厚草掩盖。

周遭一瞬间恢复静谧,而薛琅与伽蓝檀郎谢女般的身影也出现在前头拐弯之处。

薛琅着一身乌沉沉的铠甲,行在一身绯红胡服的公主身畔,二人似一对璧人,实在赏心悦目。

只公主带着怒气的面容与薛琅一贯冷峻的神情摆在一起,便显得像一对怨侣。

二人好巧不巧,双双停在了嘉柔所在的桑葚树底下。

公主冷笑一声:薛将军,拿乔的话说一两遍便够了,若说多了便无趣了。

薛琅并不辩解,只抬手一揖,此间人迹罕至,已见兽迹,公主先请……公主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也不知从何处便转出来个牵着马的昆仑奴,就停在几丈之外。

公主身形利落翻身上马,面无表情盯着他看了几眼,冷哼一声,重重甩动马鞭,就此疾驰而去。

那昆仑奴跟在马后跑得飞快,须臾间主仆二人已消失在旷野中。

躲在树上的嘉柔一动不敢动,只等着树下的薛琅快快离去,未成想这厮却站在树下举目远眺,一副铁了心要赏景的模样。

话说此处风光旖旎,堪比美人。

她站在树上居高临下,甚至能看到极远处伊犁河谷的天山红花竞相开放,铺陈了整个山谷。

此行若有机会,定要骑着大力前去祸害一番。

她等了又等,未等到薛琅离开,他却冷不丁扬声道:还要藏多久?!她心中咯噔一声。

再不出来,休怪本将军无礼。

他的话刚说罢,树下草丛有了动静。

白三郎跌跌撞撞从草丛里爬出来,两只眼圈周遭皆是桑葚果紫莹莹的汁水印记。

他眯着两只眼睛,薛将军好巧啊……薛琅瞥了他一眼,还有呢?还有什么?白三郎装糊涂,此处只我一人啊。

树上的嘉柔不禁感动至极,心中大赞了一声好徒儿。

薛琅勾了勾嘴角,淡淡道:你倒是很仗义。

指拈一片花叶往上一抛,但听树枝间咔咔一响,嘉柔脚下一滑,不由啊地一声惊叫,已是干脆从树枝上滑下,直直便落在了薛琅的背上。

她着急间双臂扒拉着他的颈子,尚未扒拉稳,他已是反手便拎住了她的衣领,将她同白三郎两个排排放到了一起。

她衣衫同面上也被桑葚染得一团青紫,手中还抱着一支断在手中的桑葚枝,同两眼乌青的白三郎站在一处,果然是世间最为相配的一对师徒。

她干笑道,原来将军也在此啊!上前顺势将手中的树枝塞进他手中,将军请尝尝,这可是百年桑葚果,旁处寻不见呢。

待目光落在三郎身上时,当做才看到的样子,惊奇道:三郎,你竟也在。

咦,你的眼睛怎地了?可是忽然患上眼疾?这可是大事,千万不可小瞧。

为师这就带你回帐子,寻郎中好好诊治一番。

白三郎连忙配合着哎哟两声,已是拉上了哭腔:夫子,徒儿怕不是要瞎了?若真瞎了,徒儿今后如何看书、写字,如何跟着夫子练投壶?嘉柔心中又赞了两声好徒儿,向薛琅抱拳道了一声告辞,就要牵着白三郎离去。

不妨他却抬手一拦,手掌反转,指尖已是落在了她腕上。

日头一时从云朵底下钻出来,阳光透过树枝洒下片片光斑。

他的指尖便停留在那光亮里,黝沉的手背上有几许久远的旧疤,在她细腻的腕间肌肤映衬下显得格外明显。

几息后,他收了手,问道:汤药可还用着?用着用着,她搪塞道,又连忙吹捧他:未成想薛将军能文能武还善医,实在如天上皓月,比得世人黯淡无光。

我潘安此生未佩服过谁,薛将军是第一人。

薛琅嗤了一声,方慢悠悠道:日后听人墙角,最好屏住呼吸。

她只好干笑道:将军果然经验丰富,下回若有机会,定然按照将军的法子来。

话毕拽着三郎便走。

薛琅看着二人似有狼追一般急急消失在密林里,方才回首,目光落在手中桑葚枝上,拈一颗放在口中,又酸且涩的滋味顿时遍布舌尖。

他笑了一笑,将那桑葚吞咽下去,又摘了一颗在手,方将枝条抛在草中,慢悠悠离去了。

漫无边际的草坡上,嘉柔同白三郎道:你看看,为师所言不差,伽蓝公主对薛将军果然是情根深种的。

只是她在席间故意说的心悦于为师的话,并未激起薛琅多少的醋意。

她一计不成,定会再生一计,直到薛琅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又道:关于那锡矿,你倒也不必太过绝望。

为师的特长便是四两拨千斤,说不得便寻了法子为你弄到手呢。

这话并未起到多大的安慰,白三郎眯着眼睛垂头丧气,自觉姻缘之路上坎坷重重。

两人行到搭帐子处,只听得其中一间喧哗声长久不息,掀帘进去,但见里头挤满了众多王族儿孙。

一个盘口已是开摆,赌的是伽蓝公主今日到底是要降服薛大都护,还是降服潘夫子。

四张极大的桌案上,摆满了各种贵重之物,各色宝石、东珠、珊瑚手串不计其数,皆是这些公子哥儿压上的重注。

因着形势尚不明朗,有六成压在了潘夫子身上,只有四成压的是薛将军。

嘉柔同白三郎双双对视一眼,瞬间狂喜。

是谁才目睹了伽蓝公主密见薛琅一幕?是谁亲眼看到公主被拒后怒气冲冲的面容?这买锡矿的银钱,有门了!作者有话说:夹子后就日更六千,这两天只能先少发一点,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