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2025-04-03 04:23:16

房中安静几许。

有限的三个真男子, 皆将目光落在假郎君崔嘉柔的面上。

红眼、肿脸。

因半边脸肿,连带的那半边嘴也歪到了天上去。

她进来之前,没有人预料到竟会看到这番尊荣。

她连半框杏也不管了, 挤着一边眼睛, 捂住隆起的脸颊,很是投入地哎哟疼了一声。

因着口中塞的杏儿确然有些大,这声哎哟疼就显得有些漏风,还有些大舌头, 总之含含糊糊说不清话, 连声音都全然不同了。

阿安, 怎会如此?赵勇失声相问。

他的震惊太过真切, 倒是凸显的此事不像是提前安排, 而是她临时发作。

嘉柔忙要向赵勇挤眼做暗示。

只她本就肿眯着点眼睛, 这般继续往下挤, 赵勇只以为她眼皮痛, 还与她通不上心中的灵犀。

原本薛琅与王侍郎急等着询问崔五娘之事,经此一惊愕,便将话题转到了嘉柔的面上。

薛琅向她招招手, 过来。

她回头看了赵勇一眼,捂着脸颊慢慢往前去。

先经过王侍郎身畔, 偷觑他一眼, 这位长安的老熟人此刻正蹙着眉头, 因上了点年纪而下垂的上眼皮隐隐传出些不耐。

虽有些不高兴, 可暂且也不像认出她的模样。

她绕过他,到了薛琅边上。

他的手一探, 骨节分明的两指径直搭在了她的腕间。

她心中一声咯噔。

糟糕, 忘了他竟是会些岐黄之术的。

她正要将手抽出来, 他却已先离了她的腕,去轻触她的眼皮。

这轻如鸿毛的一碰,却像是落在了赵勇身上。

自家侄女,怎地能被他一个外男碰触?薛琅已开口,看着她稍有些发肿的眼皮,以及多了几根血丝的瞳仁,问道:怎会弄成这般?她心下一苦。

只要舍得用力,什么样的没有哇。

待他的手再往下移,眼看着要碰触她隆起的脸。

那里可是一颗杏,触感与肿脸会完全不一样。

嘉柔心下一惊,就要出手阻他。

不可!赵勇已如一股风一般上来,瞬间就将她扯离了两丈外,只向薛琅一点头,回首望着嘉柔便噼里啪啦道:你这孩子,怎地就将自己弄的如此上火?薛琅拧着眉道:倒是确然有些思虑过重、肝火旺盛,只一刻钟之前我才见她,那时还全不是现下的模样。

竟是如此古怪……赵勇的脑袋瓜终于开始转动,板着脸问:才买的一筐桃儿,是不是被你吃得干干净净?一筐桃怎么也得有三五十个,她纵是猪猡,要顷刻间将整整一筐风卷残云吃得底朝天,也是有些困难。

然赵勇既然这般提了,她自是要点头,还含含糊糊强调道:一个都未剩。

赵勇一拍脑壳,做恍然大悟状:瓜寒桃火,这是吃桃吃上火了!他转首看着薛琅,解释道:这孩子近几日爱吃桃,客栈周围卖桃的全都买了个遍。

前几日已有些喊牙疼,我忙买卖竟忽视了他。

方才吃了小一筐,还在大日头底下站了许久,再加上大都护说他肝火旺,内火外火在这一阵阵齐上阵,可不就忽然肿了半边脸。

他口中如此胡诌,心下却明了,嘉柔在这个关头忽然闹这一番幺蛾子,必定有她的道理。

为今之计只有先带出去,避过人再问清楚。

思及此,他故意做出满面愁容的模样,抬手向两人一揖,病来如山倒,我这就带他回去治病。

嘉柔当即配合做出一副虚弱样,捂着脸就跟着赵勇要往外走。

二人不过刚转身,后头啪地一声,王侍郎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冷笑一声:果真是人死如灯灭,你当年乃崔将军的近卫,如今他战死,而他家五娘出事,你竟是丝毫不关心了!赵勇的脚步一顿,转了回去,原来两位将军今日相寻,却原来是事关五娘?我如何不关心?!得知她逃了家,我真是茶饭不思,日日忧心……王侍郎冷哼了一声,如此说来,你也已知道崔五娘是逃家,而并非被突厥细作所掳?赵勇心知自己说漏了嘴,忙推到薛琅身上:此前曾听薛都护提到过,言他有一封信,信中提及五娘逃了家,却未曾说是否收到突厥人的消息。

突厥人若绑了五娘,定然是要向崔家人送信行威胁之事,她失踪已四五个月,崔家人若还未收到突厥人的信,自是她自己逃家了。

王侍郎被回得哑然,只好道:你我也莫耽搁时间,现下便开始吧。

赵勇便点点头,见一旁的嘉柔又向他挤眼,此刻他已约莫能领会她的意图,便刻意同她道:你先回去,让你伯母带你治病。

世伯在此回过话,便回去寻你。

她等的便是这句话,一勾首就要拉门窜出去。

未成想那王侍郎却又道:便是要问他,他走了,我们问谁来?嘉柔脚下一顿,只得转过身,同赵勇两个暗暗对视一眼,慢吞吞转去坐在靠墙的胡床上,依旧捂着脸回话。

王侍郎要问的,无非是潘安于何时何地遇上了崔五娘,都说了些什么话,崔五娘可能选什么路线前往南海。

这些此前薛琅都极详细的问过,她自是已熟知,捂着脸口齿漏着风,也都应付自如。

王侍郎绞尽脑汁无甚再问,想起了他的画,捧来递给赵勇:这是崔夫人的画像,我久不拿画笔,已很有些手生。

你来认认,可像她?赵勇接在手中,边上的嘉柔也跟着探头,但见画中的仕女无甚神情,站如呆木,毫无灵动可言,将阿娘的美貌最多只画出了十之二三。

可她如此一撇,却也轻易看出了阿娘的新月眼,远山眉,高鼻梁,更明显的是阿娘的下巴继承了祖父的特色,也有一条浅沟,只是没有舅父们的明显罢了。

这画着重突出了阿娘一半胡人血统的异族感,若放在大盛,还算有特色。

可龟兹满城处处是胡人女郎,皆是高鼻深眼。

将这样一张画像混在龟兹女郎中,必如泥牛入海。

赵勇看得有些糊涂,正想说不怎么像啊,嘉柔却捂着脸抢先开口:像,我见过崔夫人,就是这个模样。

崔五娘与她阿娘至少六分像,便是拿这张画像去寻五娘,也定不会寻错人。

她话说得这般笃定,王侍郎倒有些不自信了:真的像?嘉柔郑重点头:真的。

脚暗中往边上一挪,踢到了赵勇的靴帮。

赵勇跟着便竖起了大拇指:王侍郎画功了得!王侍郎便转向薛琅,下官能尽的力,只有这么多了。

他仔细将画像卷起来,忖了忖又道:虽说事急从权,可崔夫人到底乃内宅妇人,她的画像……王侍郎请放心,此画像只在场四人看过,我自是不会再传于旁人。

薛琅郑重道。

如此便好,王侍郎忖了忖,又道,崔五娘虽只才二八年华,可她那脑袋瓜最是诡计多端,说不得她要去南海的话只是个幌子,前脚骗过潘安,后脚就又往旁处去。

一旁的嘉柔听闻此言,心中却有些不服气。

她诡计多端?她能多得过薛琅?薛琅已是接话:王侍郎放心,我自会在龟兹仔细查寻,但凡有任何可实消息,定会往长安送信。

两方会谈结束,嘉柔终于吁了一口气。

赵勇带着嘉柔往门外行,王侍郎却跟着出来,叮嘱他:待后日城门一开,我等便启程回长安,有何事要办请抓紧时间。

赵勇含糊应下,脚步匆匆便要走,嘉柔咬唇行了两步,终究回首,捂着脸问王侍郎:请问世伯,崔夫人她……她可好?王侍郎一哂:捧在手里养大的心肝肉不见了,她怎会好。

嘉柔闻言,喉间一哽,崔五娘,确然有些不懂事。

请世伯转告崔夫人,日后崔五娘回去,夫人无论怎样抡鸡毛掸子揍人,都由夫人。

话毕,她脑袋一勾,便匆匆往前走了。

刚刚出了都护府的大门,赵勇当时压低声音问:小姑奶奶,你究竟闹的什么幺蛾子?嘉柔嘴里包着一个杏,已是连牙根都酸倒。

只是自那七公主开始到处掳她,她就比以往更谨慎,此时纵然一吸溜凉气牙根就难受,她也含着那杏不取出去,只匆匆道:回去再说。

待回了客栈,进了她同赵卿儿同住的房里,她方吐了杏,恢复了九成的容貌,只有眼皮因揍了一拳,到如今生发的不但比最开始肿,还有些发紫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方同赵勇道:王世伯识得我,此番我决不能同他一起回长安!若赵勇一开始还不知晓崔王两家常来往,后头王侍郎询问嘉柔潘五娘的行踪,他已是明了此事。

听闻嘉柔却只是因为相识,连长安都不回了,他不由皱眉:为何?王侍郎此人人品高洁,他连你阿娘的画像不便外传之事都能想到,定然也会保护你的名声。

届时你回了长安,对外头声称是生了病久医难好,是以才不便外出。

如今大好了,也就能出去见人。

纵是有人怀疑,他们拿不出证据,说上两日就也不说了。

嘉柔摇一摇头,问他:我为何要到龟兹来?赵勇自是知晓,她因不想嫁给不喜欢的男子,故而要逃婚。

她又道:王世伯识得我,又因前车之鉴,定然会全程将我栓在眼皮子底下,一路押回长安,我仍然逃不脱被迫嫁人。

一样是嫁,我还不如嫁给七公主!赵勇却从其中听出了她的旧阴谋,震惊道:原来你一开始答应要跟着回长安,本是想在半途又偷偷逃跑?你怎能如此利用我!她看自己漏了馅儿,干脆破罐子破摔,一头扎进被窝里,用衾被盖住脑袋,留在外头的两只脚不停地打着摆子,反正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待在龟兹。

七公主若寻来,世伯就给我准备嫁妆。

我嫁给个王室女郎,跟着吃香喝辣,也比嫁给不相干的男子强……她哼哼唧唧了一阵,赵勇拿她无法,又不能真的去掀大姑娘的衾被,负着手气呼呼出了房门。

嘉柔听见关门的声音,方一骨碌爬起来,掀开竹帘往外头看了看,不由叹了口气,坐去床榻上发呆。

过了一阵,赵卿儿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拧了个热巾子给她拭过脸,又取了个才煮好的熟鸡蛋,剥去外壳,在她胀鼓鼓的眼皮上一滚一滚,低声道:也就你舍得把自己揍成这样,还同小时候一样顽皮。

嘉柔大呼冤枉:那是你没看他们设的什么局,就只比鸿门宴少了两道菜!我若不打我一巴掌,只怕当即就要被那王侍郎捉起来。

赵卿儿比她大一岁,因着客栈生计而耽搁了议亲,近些日子才开始相看。

嘉柔便道:赵阿姐,你可愿意嫁一个完全不了解也不中意的郎君?万一他表面上像个好人,实际在家中要打妻儿,在外头还吃喝嫖赌,而我们女子冒着这样的风险嫁人,图得又是什么?赵卿儿想得却没有这般多,只问:难道自己相看的,就能在婚前将他看得清清楚楚,不上当吗?若我自己眼拙看错了人,上了当,我自是也要和离休夫,可终究被恶狗咬了一嘴,这恶心我受不住。

赵卿儿看她说得认真,不由一笑,问她:既如此,你又想嫁什么样的男子?她这几日还真的想了此事,立刻站起来大摇大摆道:得非常英俊,我才不吃亏;还得非常有钱,我能整日吃香喝辣不重样;还不能管着我去听曲,否则我总要爬.墙溜出去,我也累;也要武艺高强,免得有人看上我要强抢我,他却打不过……赵卿儿不由被逗笑:这般男子倒是难寻,你不如嫁给七公主算啦……两位女郎正笑闹着,客栈博士来送话:潘郎君,都护府派人来寻你。

房中的笑声骤停,嘉柔满面怔忪,完了完了,莫不是,他们后知后觉,认出了我?她翻身就要卷包袱皮,赵卿儿忙道:你莫着急,我去替你看看。

待到了大堂,却见是王怀安与一位军医,言大都护派二人前来,要替潘安治一治上火之症。

赵卿儿自是道已延请过郎中,方将两人打发去了。

待回了房中,赵卿儿方笑道:我倒是想起一人,能满足当你夫君的条件。

谁?薛大都护。

快得啦,那可是我阿兄!待她话刚说罢,忽然一拍脑门。

完了完了,她又一次拒绝了薛琅的好意。

如今她既然走不得,还要继续留在龟兹,自是需要一根粗壮的大腿,能让她长久地抱一抱。

她立刻再去寻他要认亲,还来得及吗?刚刚就要窜出去,忽然又想起,如今她是个重度上火的局面,没有个三五日只怕痊愈不了。

不若再塞一回杏,趁热打铁再去一回?只刚刚动念,她倒了的牙根就猛地一阵酸爽,清口水立时哗啦啦涌了满嘴。

—两日后龟兹城门刚开的那个清晨,王侍郎一身明光甲,骑在马上,带领两百多兵士踏上东去长安的路。

彼时天上的星斗尚未退却,崔家五娘正在赵勇的客栈里呼呼大睡,短暂地梦见她阿娘。

阿娘手持鸡毛掸子给了她一顿爆揍,她虽然被打得吱哇鬼叫,却犹觉着这是一个美梦。

待醒来后,怅惘了一阵,便掰着指头数她何时能内火外火都降下,如此也好再去寻薛琅,谈一谈歃血为盟、结为义兄弟之事。

有个当大都护的义兄,七公主纵然还惦记着她,行事之前也得先掂量掂量吧。

塞杏儿就算了,牙根实在受不住。

她在客栈里等待的几日,都护府却每日都有龟兹王族上门。

今日是某亲王孙儿满月,差人来派请柬。

前来的仆从很是英俊。

明日是某亲王的儿郎画了一副画,亲王认为可堪鉴赏,差人来派请柬。

前来的仆从很是强健。

后日是某亲王的女儿要定亲,差人来派请柬。

前来的仆从既英俊又强健。

只薛都护十分忙碌,并无精力接见。

这些个或英俊、或强健、或英俊又强健的仆从只见着了方脸王怀安。

每人将王怀安极细致地打量一番,留下请柬,各自去了。

渐渐的,街角河畔树梢子上便传出来些隐隐约约的消息,说的是都护府有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像是暗地里中意同人断袖。

又是新的一日,这日有些落雨,又有人求见。

此番来的是龟兹王的人,也不是派什么请柬,而是仲夏渐来,瓜果渐熟,不拘什么蒲桃、殷桃、桃子,都各摘了满一筐,筐边簪着新摘下来的玉兰花,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果子各有不同,送果子的仆从们却有个统一的特征。

下颌极方。

似城墙拐角一般标准。

带着仆从前来的是龟兹的叶护,放在大盛便似宰相一般的高官。

薛琅今日偷得一点闲,正巧能接见。

叶护咋咋呼呼指派仆从们:每样都备些在盘中,呈给将军先尝尝。

一位眼眸深邃、胸肌高隆、下颌方挺的男仆踩着小碎步上前,翘着一对兰花指将一盘紫莹莹的蒲桃献上去。

许是那小碎步踩得实在太小,仆从左脚踩到右脚,成功将自己一绊,口中嘤咛一声娇呼,直挺挺往薛琅怀中跌去。

在跌下之前,还不忘了投去一抹娇笑……作者有话说:白大郎:哇,我的谋划终于开始啦。

王怀安: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