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2025-04-03 04:23:16

断袖?崔嘉柔嘴里的一口蜜桃险些喷出去, 撂下手里的话本子,薛琅,同谁?赵卿儿才同继母曹氏一起外出取了粗麻绢布回来, 正一边量尺寸好为客房缝制新的床单, 一边道:听闻是,都护府里一个方脸的将士。

说到此时,赵卿儿停了手中的尺,低声道:论脸方, 整个都护府里, 还有谁能比得过王近卫!嘉柔瞠目结舌。

这几日她的假上火虽消停了, 可眼皮上的一片青紫还未全然褪干净, 且为了避免被那七公主的人缠上, 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万万没想到, 与红尘俗世隔断了几日, 薛琅竟就断袖了!若传出是与她断袖, 她还能理解为谣言。

毕竟她曾在白大郎处提及过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从乡间传到城中, 也不是没可能。

可是,怎地传的是王怀安 ?你没听错吧?赵卿儿迟疑了两息, 又有些不确定:都护府门前, 这几日多了好多方脸郎君不停转悠, 若非已确定了薛将军的喜好, 又怎会那般执着?嘉柔彻底坐不住了,顾不上赵卿儿还忙着, 当即戴上斗笠, 拽着她出了客栈, 直奔都护府门口。

临近晌午的龟兹城被一团火云笼罩,从天到地都被烘烤着。

巍峨的昆仑山矗立在遥远的天边,其中仙女峰上的终年积雪仿佛只是一道传说,明明肉眼可见,却给这座西域明珠带不来任何一丝凉意。

城已空了半座。

能看见的几处当街卖炊饼、水果的商贩蹲在墙根打瞌睡。

停在树荫底下等着拉客的牛车或骡车没了买卖,车把式给牛或骡喂过水,干脆躺进车棚里躲凉。

原本日日在街角拉琴起舞的舞姬与乐师干脆连人影都不见。

也因此,那些在都护府各门前人影密集、徘徊不去的郎君们,便分外惹眼。

他们各种模样皆有,身着各色圆领缺胯袍,腰间束蹀躞带,带孔上一丝不苟地挂满了革囊、割肉小刀、针筒等蹀躞七事,脑袋上还戴着黑纱幞头,比嘉柔假扮男人的装扮还要像大盛的郎君。

再看脸就更多样了。

有全脸胡子目似牛眼的好汉。

有大腹便便不拘一格的壮士。

有手捧着一本书卷、面色格外白净的读书人。

还有扭着腰肢搽香抹粉的阴柔小郎君。

若论相似之处,还真都是方脸。

竖方、长方、正方、上圆下方、上方下圆、两头方中间圆……嘉柔也是今日方知晓,原来方脸也会有那么多花样。

赵卿儿不禁感叹道:这般一瞧,王近卫还真是方脸中的美男,方得格外顺眼。

嘉柔极是认同地点头:嗯!王怀安脸虽方,可方脸上长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还是双眼皮儿,是个精神小伙。

只是,这些人果真是冲着薛琅来的?只怕薛琅从未意识到,他驻守西南时被男人惦记的场景,在西域这座繁华小城中,再次复现了。

头顶日头照得猛,两人蹲守了一阵便有些顶不住,打算先回客栈。

赵卿儿顺便要买麻线,两人一路绕到都护府不远处的集市去,赵卿儿循例挑了十几束,同那摊主道:照旧还是先赊着,最多三日就来结账。

那摊主虽不算全不情愿,却也冷嘲热讽道:哟,不是说你阿耶替你物色了个财大气粗的小郎君,出手就是一整块金饼,怎地买几束线,却仍要赊欠?嘉柔从王怀安很可能同薛琅搞断袖的震惊中短暂地回过神,吃惊道:客栈又没了余钱?不应该呀!她虽不会开客栈,可她住过客栈啊。

以她从长安往龟兹一间间客栈睡过来的经验,赵勇客栈的买卖根本不算差。

这几日她看得清楚,每日至少一半的客房都住进房客,偶尔一两日还是客满。

客栈中还提供一日两餐,要价也是适中,并不算太便宜,绝对有赚头。

赵勇又抠,除了在她身上吃用不差,对赵家人简直苛刻。

客栈一共只有三个博士,一个厨娘。

杂工由赵勇一家三口充当。

怪不得曹氏不过三十岁的徐娘,硬生生苍老得像四十。

连赵卿儿手中都布满厚茧,可见到了龟兹后日日操劳。

犹记得四年前赵阿姐在长安跟着她祖母住,虽说不至于锦衣玉食,可身边还有个婢女使唤。

未成想祖母过世,她到了亲生父亲身边,却过上了这般生活。

赵家人赚得多花得少,没有道理攒不下钱啊。

赵卿儿并不同她多言,只笑道:买卖看起来尚可,花钱都在暗处呢。

许是看过的冷脸多了,赵卿儿面上并无多少尴尬,只同那商贩笑道:你何处听来?没有金饼那事。

商贩便摆摆手,跟赶蝇子一般,却算是允了。

嘉柔却看不得这般脸色,手一探就捞出来一个白玉束发,撂进那商贩的怀里,财大气粗道:余钱存在你这处,赵大娘何时想来取线绳,就何时来!赵卿儿忙要阻拦,那商贩已将束发捞在手中,匆匆看一看成色,方喜笑颜开道:财神爷发话,怎么都成。

两位女郎拿着束线离开集市,赵卿儿面上有所愧色,低声道:又让你垫付,之前的一个金饼和五匹绢布,已让赵家上下惭愧至极……嘉柔摆摆手,那就再打借据,赚够了必须还我。

赵卿儿听闻此言,面色这才好看些。

嘉柔方才装了一把豪客,此时心中苦哈哈。

后头她再想垫付也不成了,如今袖袋里空空如也,她上一回赌局上赢来的束发和玉佩,最近几日全让她挥霍个精光。

再想到她赢来束发和玉佩,却近乎失去了一座矿,依然肉疼的要呜咽,你要知道我曾经险些拥有过什么,就不会同我计较这点芝麻粒儿咯。

龟兹城实在赶不上长安城的大小,风水最好的地界又一分为二,安西都护府占了一小半,几条街之外的龟兹王城又占了另外大半。

围绕着都护府与王宫周遭建的几条街市,就是城中最繁华的街面了。

嘉柔同赵卿儿出了集市,从都护府侧门边而过,绕了一条街,旁边便是金碧辉煌的龟兹王城。

里头数座圆顶底宽的宫殿,高高矮矮各有千秋。

王城的西门便开在这条街面上,虽依然有兵士把守,平日却极少有人出入。

嘉柔正同赵卿儿说笑,眸光一撇,便看见一个一身绯红的龟兹女郎骑在骏马上,似一朵红云一般飘出来。

她的马背靠后方,还蹲着一只半人高的猞猁狲。

猞猁狲周身并无金链约束,却也并不乱窜,在马背上蹲得安安稳稳。

负责照料猞猁狲的狸奴和几个昆仑奴也各自骑着马,跟在她身后。

像是要外出行猎的模样。

嘉柔登时似被闪电击中,抢过赵卿儿手中的半抱麻线便盖在了她的斗笠上。

麻线从斗笠边沿垂下,将她的脸遮得更加严实。

赵卿儿也瞧见了龟兹第一女纨绔七公主,当即转身遮住嘉柔,刻意用吐火罗语问道:麻线几钱一束?斗笠底下的嘉柔从缝隙里着意往外看,夹着嗓子回道:十钱一束,二十钱两束,三十钱三束……五十钱五束。

小娘子要几束,就拿多少钱来。

等她这一长串话说完,那红云和马也慢吞吞出了这条街。

只在经过她身畔时,被她尖利的嗓音刺得蹙眉,隔空甩了甩马鞭。

待伽蓝公主离去,嘉柔方将挡在斗笠前的麻线放下来,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周遭陡然传来三个字,如惊雷一般在她脑门上方炸响:潘!夫!子!这三字将将说罢,一个圆脸的龟兹郎君便阻在了她眼前,一张脸上遍布欢喜:我还当我认错,一路跟过来,果然是夫子。

眼前的青年高大威猛,虽不过才十六岁,身板却壮实得堪比草原上天生天长的野牛。

白三郎撒娇似的摇晃着她的手臂,一叠声问道:夫子,这几日-你去了何处?!徒儿险些将整个龟兹城翻了个遍!赵卿儿满脸担心,手中的麻线已半举,准备以极其有限的武力给这只野牛予以暴击。

嘉柔心想,怎么打得过。

她两个加起来,也不是这首富之子的对手啊。

她慢吞吞停直了腰板,负手而立,眸光越过斗笠长长的边沿,低声叱道:孽障!-还未到晌午饭的时间,便是都护府近处最豪华的饭肆,大堂的客人也没有多少。

除了嘉柔这一桌外,就只有里头靠窗的边角坐了一对大胡子郎君。

只要有人就成。

此饭肆是嘉柔专程所选。

她的主意打得谨慎。

要是白三郎有心孝敬,她就大吃一顿,花些他的银两。

若他心存不轨,想要掳了她献给七公主,此处一来是大堂,堂上有人,也能当个见证;而斜对面就是都护府,途中她多挣扎些,说不定就能引起都护府的注意。

此时桌上已上了第三盘炙羊肉,还有两盘酱肘子。

嘉柔吃了两盘羊肉,又吸溜了一盘酱肘子,见身畔的赵卿儿已停了嘴,便鼓励她:快多吃,看你瘦的。

赵卿儿捂着嘴连打两个嗝,摆摆手:再吃,就要吐了。

白三郎疼惜地看了一阵他的夫子,方才留心到赵卿儿,探问道:这位是?嘉柔推开盘子,擦拭了嘴角的酱汁,慢悠悠道:她是本夫子唯一的关门弟子,赵大娘。

似被刀往心口上捅了一刀,白三郎还未觉察出疼,只觉着心口冰凉,夫子此前不是说,我是唯一的关门弟子?嘉柔板着脸道:你意图背叛师门,为师早已将你逐出潘门。

何时!白三郎捂住了心口,徒儿何时背叛了师门?何时做了对不起夫子之事?哼,你意图向三公主奉上本师,来换取锡矿,博你心上人的欢喜。

如此大逆不道,却还企图依然留在潘门,简直痴心妄想!白三郎险些吐血,圆圆的牛眼挂了一点泪:徒儿没有,徒儿半分不敢有忤逆之心……不敢?你唤本夫子‘姐夫’的荒唐一刻,你忘了吗?她双目圆瞪,近乎喷火。

斥责声太过义愤,引得角落靠窗的那两人都诧异回首。

白三郎这才长长叹了口气,徒儿刚开始确然想岔了,想要靠夫子同七堂姐的亲事,提前借到她嫁妆里的锡矿。

可后来,徒儿又听闻,夫子同薛都护是一对、一对……他很是思忖了一番用词,找到了可堪拍马的三个字:天仙配!继而面上神色全又转向愤怒:可谁知,待徒儿专程去打听,得知薛都护中意的竟然是平日与他同进同出的王近卫。

他重重一把拍在了桌案上,夫子一表人才,满腹经纶,对薛都护情深似海,可薛都护却置夫子的满腔深情不理会,转而去心仪那个方脸的王近卫。

嘉柔同赵卿儿双双一愣。

这又是什么谣言?说薛琅与王怀安就好,怎地又将她扯了进去?她正想要拨乱反正,白三郎接着又冷笑一声:可惜,王近卫却半分看不上薛都护,反而中意的是夫子,真是老天有眼,替夫子惩罚了薛都护,让他也尝一尝什么是心痛!嘉柔身子一晃,不由扶额。

明明是两个人的游戏,怎么成了三个人的虐恋?再说,王怀安中意的何时是她?明明是大力啊!白三郎终于说到了最后:夫子爱而不得,深受情伤,同徒儿的心路历程近乎是一样一样的。

徒儿若在此时落井下石,利用师父,徒儿还是人吗?这个……此结论一出,嘉柔倒不知要不要替自己辩驳了。

只思忖了一瞬间,她便做出了选择,捂着心口道:为师在情海里,确然只摔过这一个跟头。

为师将一颗火热的心都捧在他的面前,却得不到他的眷顾。

可纵然如此,为师依然只痴恋他一人,任何人,什么王近卫、李近卫,都不可能得到为师的心。

她的话刚刚说罢,从角落靠窗处却传来嗤地一声。

她不由回首,见声音来处是那两个大胡子郎君。

面朝她的那一位,身量颀长,纵然坐在胡床上,也比另一人高出许多。

更神奇的是,竟然也是个方脸。

只不知为何,她却觉得此人微微有些眼熟。

待她转回来,白三郎向她点着头:徒儿懂,徒儿都懂。

就像徒儿也只中意巴尔佳一人,纵然与她之间困难重重,也想要冲破万难与她相守。

此时又咦了一声,少见地心细如发起来:夫子的眼睛怎地了?怎地发青了?可是那王近卫追求夫子不成,恼羞成怒动了手?她可不想事情再复杂下去,连忙道:非也,只是为师行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白三郎闻言,又将她如玉的面颊打量一番,怔怔道:就只摔伤了眼皮?角度也有些过于刁钻了。

对,恰好摔在一块小石头上。

哼,大胆,哪里的石头不长眼睛,竟不给夫子让路!白三郎愤愤道。

他这番言行虽太过刻意,倒是让嘉柔心中十分熨帖。

这个徒儿,还是能挽救挽救。

白三郎看她面色稍霁,忙打铁趁热,问道:师父,徒儿重回师门之事……赵卿儿却忍不住好奇插嘴问:就此说来,薛都护真的中意王怀安?白三郎冷哼了一声,不去理会她,只看着嘉柔道:是白河亲王,徒儿的三叔,从都护府回来后亲口所言。

说薛都护中意的,就是王近卫。

夫子可瞧见都护府外日日游荡的诸多方脸郎君?就是因为消息传了出去,有人想自荐枕席。

既然薛都护中意王近卫而不得,说不得会选上两个面有相似的来替代呢?竟如此。

嘉柔原本还心有狐疑,现下倒是有些信了。

难怪薛琅不应承她的断袖提议,竟是一心痴恋了王怀安。

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王怀安虽是他的近卫,却不愿不清不楚地跟着他。

没想到,王怀安竟是个不为权势所诱惑的汉子,简直是铮铮铁骨啊!白三郎此时方道:夫子,你可是今日便同徒儿回庄子,继续教徒儿当个好人?这个……嘉柔想到白银亲王新许的五个金饼的束脩,确然有些心动。

正想着如何圆润地答应他,那墙角靠窗的两个郎君忽然站起身来,要往食肆门外去。

最高大那个,就行在最前头。

她坐得矮,平视的目光不由落在了他的手上。

窗外亮晃晃的日头映照进来,半圈牙印旧痕就在他左手虎口位置。

她也曾,这般咬伤过一个人的手……那二人刚刚到了她这一桌,又往窗外一瞥,不知因何却蓦地转首再不往前,只将后背对着窗外。

也因此,她的目光上移,轻易落在了高挑郎君的面上。

这是一张极其陌生的方脸,密密的蓬勃的胡须近乎遮去了他一半脸,只是上头镶嵌的一对眼眸目光深沉,疏懒地盯着她,让她忆起传说中幽静的深海。

你……是薛琅!她不由出声,却见他将一指竖在唇边,后头的话便在半空里拐了个弯,你这胡子,如何长的?可传授些心得给我?他眼中似是有了笑,只粗声粗气道:这位郎君看着还小,待到了一定年岁,自然会有一尾美髯。

她点了点头,不知这薛琅为何会做这样一副装扮,还弄了个假方脸和假胡子,显得同外头的那些方脸是一样的目的。

怎么,他追求王怀安不成功,得不到就加入吗?她目光再往边上移去,另一个郎君也是一脸胡子,只是没有他的旺盛。

也是方脸,却不是平素跟在薛琅身畔的王怀安。

难道,薛琅因爱生恨,干脆将王怀安革职了?她正胡乱想着,那郎君转首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就向薛琅使个眼色,先一步出了食肆。

薛琅倒也不疾不徐,只似笑非笑同她道:背后莫道人是非,活得长久些。

话毕,转身大步离去。

你……她又气又恼,追到窗边去,却只见他和另一人的身影在街巷里一闪,似尾随着第三个方脸郎君去了。

近乎同时,有两个人从都护府巍峨鎏金正门骑马而出。

其中一人的脸方得最地道、最原汁原味。

正是王怀安。

在他侧前方,另一人身穿黑甲,戴着头盔,头盔略略压住了眼眉,看不清究竟是何长相。

只从高大的身形看,极像薛琅。

她却知晓,那绝不是薛琅。

王怀安不跟在真薛琅身畔,却守着个假薛琅……这安西都护府,搞什么名堂?她正有些怔怔,却瞧见白三郎已先一步出了饭肆,跳上马就堵到了王怀安的前头,抬臂前指,爆喝一声:小爷警告你,莫再打我家夫子的主意。

夫子的心里只有薛都护一人。

他才高八斗,貌似潘安,一定会将薛都护的心从你身上抢回来!周遭脸方的,和不方的,齐齐凑了上去。

什么大戏,竟这般精彩?!食肆里的嘉柔一把捂住了脸。

这盛世,如西南小国两位王子所愿。

可惜死早了。

作者有话说:薛琅:本将军可是跳不出断袖这潭浑水了?西南小国两位王子:希望穿越到龟兹,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