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三更, 阖城皆被夜色侵袭。
稀稀拉拉的星斗悬挂在如墨苍穹上,也似在懒洋洋打瞌睡。
巡视的兵卒将将走过,两道黑影顺着墙头一跃, 轻轻落进了安西都护府的地界。
王怀安当即上前, 大都护。
来者将覆面巾子拉下,露出一张似刀芒般锋利的面颊。
他并不多言,只道:进房中再说。
王怀安与另一人忙跟在他身后。
如霜的月光缓缓洒下来,都护府一排又一排并列而建的营舍似耕种得整整齐齐的农田。
待经过一间房舍, 持续难息的鼾声正从里头传出来, 似一把大锯拉在石头上, 刺耳地让人难受。
是北庭赵都护歇在里头, 他今儿骑马在日头底下转悠了四五个时辰, 累坏了呢。
王怀安道。
薛琅不由一笑, 故意咚地一脚踢在门扉上, 里头鼾声骤停, 有人怒喝一声:什么人?随之叮的一声响,什么物件倏地破门,钉在了厚重门扉上, 只朝外露出个尖尖角。
薛琅面上露出一点促狭,提声道:赵都护, 辛苦了!回转头向与他一同回来的副将道:你去同他们说说进展。
是。
副将忙抱拳, 跟在王怀安身后去了。
房中灯烛已亮,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 北庭都护府赵将军站在门边,张开嘴重重打了个哈欠, 瓮声瓮气道:扮做你游了半个龟兹城, 比老子率兵打仗还累。
他同薛琅一般高, 身形也相似。
原本唇上有寸把长的八字须,因要假扮薛琅,只得狠心剃去。
两人皆是瘦长脸,专程做些掩饰,只要不近身细看,倒也能以假乱真。
选赵都护实是没有办法,西州都护府上万人,找不出一个与他稍似之人,只有劳烦北庭都护府了。
做了这般戏,要对付的,是突厥细作。
五年前一战,突厥人元气大伤。
至今已休养生息了五年,忽然有所行动,这不得不堤防。
此行一共发现四个细作,捉了三个,外逃一个。
而他们任务尚未完成,想要更隐蔽的实施计划,头号要堤防的便是安西都护府。
世人皆以为一军将领位高权重,手中有上万人可调配,要逮突厥细作,也不至于亲自出马。
他们这般想,他便让他们看到他们想看的,等他们因此有所行动,才会将他想看的做给他看。
礼尚往来,本该如此。
他抬手从门扉上取下钉上去的飞镖,似笑非笑道:赵将军对我安西都护府实在不够信赖,莫说睡在房中,便是躺在大门外,也没有人能伤你。
赵都护哈哈两笑,上前接过飞镖,问道:如何?可捉住了那些突厥贼子?还早,薛琅慢悠悠坐去胡床上,抬手倒了一盏冷茶,一边慢品一边道,已寻出了一处窝点,是否还有,要再跟两日。
不着急,线再放长一些,钓到的鱼才够大。
赵将军见他身上夜行衣风尘仆仆,料想他虽说得这般松快,其间也定然有些惊险之处。
只转眼一想,薛琅既要这般行事,自是已做下周全计划,便不去杞人忧天,也为自己倒了杯冷茶吃过,方打了个哈欠同他说些闲话:我此番前来,倒是开了眼界。
未成想贤弟的桃花在这龟兹城竟如此惊人。
薛琅瞥他一眼,吃茶的手一顿,可是有人挤到了你跟前,看了你的脸?那倒未曾,本将军手中握着的长刀,也要让他们退避三舍。
却又嗤笑了两声,只未曾想到,龟兹城有这般多的方脸的男子,我看了整半日,如今见到桌案一角,都觉得有些恶心得慌。
他见薛琅神色不变,便又有些佩服:倒是让你提前料到龟兹细作定然会借机混在这些方脸中,否则这逃贼倒是难诱捕。
那倒是要,多谢龟兹的亲王了。
薛琅淡笑。
赵都护瞥他一眼,做出一副探人隐私的八卦样:我今日听闻的荒唐事实在有些刺激,说的是,白亲王三子的夫子痴恋于你,可你中意的却是你那近卫,而你那近卫却又迷恋潘夫子。
你们仨,断袖都断了个圈圈……薛琅神色不变,没有的事。
赵都护见他近乎没有多的反应,不由有些兴致索然,便收了逗趣的心思。
只是,待捉住龟兹细作后,这些指望搭上你飞黄腾达的断袖小人又如何了结?赵都护倒是替他头疼,当年那西南小国还未归顺大盛,又纠结大军要起兵,两个短命王子动了你的心思,一战送他们上西天也是顺手之事。
只西州早已归附大盛,两邦自来交好,杀却是杀不得。
薛琅淡声道:我省得。
你可想到了杜绝此事的法子?薛琅眉头略略一蹙,时日还长,再想吧。
一时王怀安又送来些提前备好的炙羊肉与炊饼,薛琅便去换下夜行衣,清洗了手脸,与赵都护一起用些。
见王怀安还候在一旁,便又放下手中炊饼,问道:还有何事?王怀安禀道:牧监有要事禀告将军,说是牲口出了麻烦,已等了将军多时。
传。
未几,统管牲口与兽医的牧监跟在王怀安身后进来。
……牲口们最开始只是食量减半,慢慢越来越不食草料,到现下已有牛马倒地不起……牧监战战兢兢。
薛琅转向赵都护:北庭可有此症?赵都护摇摇头:尚未听过。
薛琅面上神色一肃,现下一共多少牲口染病?牛马症状最为明显,如今已有十五头牛、二十八匹马日渐严重,绵羊症状要轻一些。
兽医们如何说?兽医,赵都护鬓角流下一滴汗,兽医们还在加紧查寻因由……薛琅眉头微蹙。
还在加紧查,便是还未查出了。
赵都护忽然问道:莫不是,被人下了毒?此前北庭确然遇到过此事。
那牧监受此启发,似想到了什么,当即抱拳回禀:下官忆起,此症状最早出现,乃兵部王侍郎临走前一两日。
那时正值第一批牲口从都护府迁至屯田之处,所有接触过牲口的人中,除了卑职、兽医之外,还有另外一人。
而此人,并非都护府之人。
是谁?牧监一思量,方道:是那位姓潘的郎君。
王怀安惊诧道:你的意思是,那潘安,可能是下毒之人?他一句话问出,却想起一桩事来,不由看向薛琅:将军,此前潘安似向将军请求过何事,只将军并未应下他。
他历来有些记仇,怕不是……薛琅忖了忖,摇摇头,不会是他。
潘安此人是狡猾,可他的心思只用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更像顽皮的少年郎。
据他了解,除了王怀安的面上被牛屁燎出了两个泡,还未真正的伤过谁。
更何况,此人面对牲畜更为温情,不仅仅对待大力,纵是对白氏窟寺中呛了羊水的小羊崽,也是想着法的要救活。
更不像是会伤害牲畜之人。
他忖了忖,同牧监道:继续加紧查探,从长安专程调来十几位兽医,不是来当摆设的。
待那牧监退出去,他方同王怀安道:潘安如今可还在赵公的客栈?还在,话刚说罢又有些不确定,白三郎又寻见了他,稀罕得紧,卑职看着像是要求潘安回去继续当夫子。
不知他可趁夜回了乡下……薛琅闻言,不由想起白日在食肆里听见的白三郎对潘安的肉麻关怀。
这位潘贤弟,倒是将那首富之子笼络得服服帖帖。
明日一早你去寻他一趟,问问他可能医得牧监方才提及的兽病。
若能医,都护府自是不会亏待他。
这……王怀安想到当下舆论的风向,关于他如何对一位潘夫子爱而不得已是传了出去。
若他穿街过巷再去寻,岂不是更坐实了那名声?什么?卑职遵命。
王怀安忙道,纵心中诸多不愿,也半分不敢违逆。
-崔嘉柔当了数年纨绔,听过的、笑过的断袖也不是没有,不久之前为了抱人大腿,还厚着脸皮争取过断袖一事。
可她何曾预料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事情,会以一种复杂的三人关系而得以实现。
晌午时分外头还没什么明显的传言,可等到暮色降临,躲日头的龟兹民众终于从家中涌出来,彼此一番交头接耳,未几赵勇就找了过来:阿柔啊,好歹在乎些你的名声吧。
那不是我干的,明明是潘安!嘉柔将脑袋从半卷的竹帘探出去,笑嘻嘻道:有潘安挡在前头,世伯无须担心。
纵是有潘安,可相貌还是你自己的相貌哇。
待你回到长安,万一日后遇上龟兹旧人,将你认出来……嘉柔讪讪一笑:儿自是不能认下的,有人若提龟兹之事,儿便告他攀咬,让金吾卫打他嘴!赵勇胸腹中一团老血,吐吐不出来,咽咽不下去,只觉前路茫茫,不知何时崔将军就要托梦骂他未护好嘉柔。
嘉柔自不是真的不要脸,整整想了一夜如何为自己正名。
思来想去还是只有从薛琅身上下手。
第二日天光刚启,外头集市的摊贩都还未出摊,王怀安顶着斗笠遮遮掩掩偷摸了过来。
你家将军,今日可在都护府?嘉柔抢先问。
如今薛琅的行踪却是机密,王怀安哪里能泄露一个字。
为了避嫌,他专程同她站开四五丈远,侧着身子不看她,将军事忙,在不在都护府里,你都见不着。
嘉柔便有些郁郁,只得问他:关于你我之事,你是何想法?王怀安唬得一跳,更是要退后两丈,你我之间有何事?我能想什么?我什么念想都没有。
我告诉你,我只中意女子,旁的什么男子娘娘腔,一概不可能。
嘉柔当即冷哼一声,我才要告诉你,我既中意男子也中意女子,只要他(她)是圆脸天仙,你这般方成城墙拐角,别给自己脸上贴金!她这话是讽刺他丑,他反而听着顺耳,想起此番寻她之事,方又道:听闻你兽医之技了得,屯田处有牲畜得了大病,你若能去看看,医治有功,都护府必以重金酬谢。
没那闲工夫!她愤而冷哼一声,又加了一句,从此莫来纠缠我家大力,否则莫怪我让大力踢你!你,你怎能用大力来威胁人?王怀安急道,你我是一码事,大力同我又是另一码事。
两桩事怎能混于一谈?他心中短暂权衡两息,便下了矮桩,去外头给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圆脸的潘夫子莫同我这方脸计较,外头将你我传得不像话,我这也是避嫌……话说到此处,两个大盛之人便双双想到了龟兹那第一男纨绔。
若非白三郎那张破嘴,事情怎会乱成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有了共同要咒骂的对象,两人的友谊迅速升温。
嘉柔饮下那碗羊肉汤,鼻尖上的薄汗冒出来,对王怀安的成见塌下去,不但收回对他和大力之间的禁令,还主动问道:牲畜得了什么病?两人此时已移步到牲口棚,王怀安趁机给思念了好几日的大力亲手喂着草料,一边道:说是不吃草,牛与马都倒了好几匹。
你当初救下的那头褐牛,似也在其中。
又忙到:如若潘夫子真愿前去,可就太好了。
嘉柔却重现一副傲慢神色:小爷能让你亲近大力,已是最大的善意。
旁的就别蹬鼻子上脸啦!-嘉柔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后用罢午食,又伴着赵卿儿去了一趟集市,一直磨蹭到临近晌午,终于还是忍不住牵出了大力,给它装上辔鞍,在客栈窝了好几日,阿姐带你去乡间畅跑去。
赵勇叮嘱她早些回来,她只道:儿顺便再去白家探探口风,若他们能保住儿,儿就继续在那处当夫子。
若保不住……儿就想法子让他保住。
总之,每月的五个金饼,儿必须想法子弄到手!赵勇见她说得这般慷慨笃定,倒是一笑,又正色道:若是不成,也莫与他们耗,回来世伯这处,总有你一口饭。
她哈了一声,儿要只有一口饭,那这日子可真过不下去咯!她系好斗笠,一夹驴腹,唤了声走咯……大力便甩开四蹄,朝城门而去。
待到了城门口,排队等待兵士查看公验,却见前头几个郎君牵着骏马先一步出了城门。
其中一人长身而立,身姿挺拔,虽只是背影,却也让她看出了几分眼熟。
那不是薛琅?莫非他也要去屯田的那片地?她正要寻他呢。
当她终于被放行,匆匆骑驴出了城门,哪里还有那几个郎君的丁点儿影子。
只有被漫山绿野夹在中间的一条大路笔直往前,似一直要通往天边。
山坡上牧羊人的毡帐已扬起炊烟,洒在绿草中的羊群与马群,也渐渐开始回圈。
斜阳将她和大力的身影拉得老长,时不时有彩蝶飞过,大力便调皮得要去追逐。
她扯一扯缰绳,将大力牵回正道,继续急匆匆往前。
待听到西川河水哗啦啦响起,到了一处支路时,前头终于传来数道马蹄声。
她心下一喜,可算是追上了。
她将将绕过一排枝叶茂密的胡杨树,拐进了那支路,却见迎面驰来一众人马,其中最前头的女郎一身绯红,比已到来的晚霞还要惹眼。
在女郎的身后跟着七八匹马,马上皆是膀大腰圆的豪奴。
豪奴身后的马背上皆高高驼放着小山似的猎物,是打完猎趁兴而归的模样。
是七公主!嘉柔心中暗呼一声糟糕,抬手将斗笠拉得更低。
而大力也似认出了仇敌,警惕地竖起了双耳。
嘉柔稳住心神,继续纵驴前行,正想要这般不动声色地擦肩而过,对面之人却忽然咦了一声,伽蓝公主莺啼一般的妙音已是传来:你等快看,前面那头驴,可像潘安的驴?周遭当即传来频频附和:公主好眼力,确然极像,快看那壮硕的四蹄。
嘉柔不禁一咬牙,握紧了缰绳。
骑驴的农舍汉,你停下,你胯-下那头驴从何处得来?莫非是偷的驴?七公主手一扬,已高声发令:将那偷驴贼抓起来,竟敢动潘安的驴!嘉柔当即调转驴头,低喝一声,大力,跑!大力格尔嘎一声,撒开四蹄就往前跑。
身后闹哄哄,又似有人要射箭,又被伽蓝公主高声阻下:不可放箭,不可伤了潘安的驴!风声在耳畔呼呼作响,嘉柔趴伏在驴背上,催促着大力不停歇往前。
身后的追逐不眠不休,晚霞渐渐暗去,声音也渐渐弱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到周遭黑压压一片,夜色过早地入侵了这一片山峦,她终于勒停了大力。
待往四处环视一圈,她不禁怔愣。
这,到底是何处?头顶的苍穹轻易被高高的山林割裂成了几片。
夜鸮躲在密林里,一声接一声叫得凄厉。
周遭没有一点风,凉意却渐渐漫上她的心头。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忽然不知从何处传了过来,声音过于低了,全然分辩不出到底说得什么。
她当机立断牵着大力藏进了山林,一直到听不到声音,她心中方道,她都躲到这里了,再不会有人找来了吧?只是这山峦,究竟是什么地方?那巍峨的、不分白日黑夜为世人指路的昆仑山,如今在何处?她将将往后退了两步,想要将这密林看个清楚,脚下陡地踩空。
尚未反应过来,乾坤移转,她的身子已顺着一道长长草坡翻腾而下,最后落进一叠厚草中。
她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挣扎着要爬起身,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道警惕的喝声:什么人?于此同时,一个热乎乎的身子悄无声息地贴住了她的背。
她的唇被一个带着厚茧的掌心紧紧捂住时,耳畔也响起一道极低的声音:莫出声!作者有话说:嘉柔:谁?手上茧那般厚,能不能别捂小爷的嫩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