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整个龟兹城都因薛都护与赵勇家的子侄潘安那啥了而沸腾时, 赵勇成功地病了。
他面色灰败躺在榻上,人中上多了个深深的掐痕,不管烧或不烧, 额上先顶上了湿巾帕。
曹氏拧了另一个湿帕子换下先前的, 赵勇便呜咽一声,哆嗦着嘴唇开了口:男人同男人,男人同女人……崔将军,卑职无能, 卑职无能啊, 卑职管不住男人同男人……你看他们是男人同男人, 实则却是男人同女人, 卑职怎能放心下……不能啊, 一辈子都不能啊……哪来的男人同女人, 就只是男人同男人。
世伯莫忘了, 如今儿可是潘安, 几个月后离开龟兹,世上便再无这号人。
嘉柔在一旁低声反驳。
自欺欺人,自欺欺人哪。
你让我如何对得起崔将军……曹氏便道:我看薛都护也极好, 说不定同五娘的姻缘就成在此处。
胡说!赵勇呼哧一下坐起身来,目眦欲裂, 一女不嫁二男, 阿柔的亲事还在身, 怎能再相看旁人?若被人知道, 得指着脊梁骨骂一辈子! 这个儿可不怕,嘉柔笑嘻嘻道, 世伯满长安打听儿的名声去, 那都是骂声一片, 骂得全不重样,可有才啦!赵勇见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险些又翻了白眼。
曹氏忙给他顺了顺胸口,他哼哼了两声,气得一句话都不愿再说。
赵卿儿在一旁低声问嘉柔:你同薛将军,真的要断袖?嘉柔便十分坚定地点点头,千真万确,童叟无欺。
又很是得意道:我潘安将成为他人生中唯一一个断袖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待日后有人给他列传,极可能要记我一笔呢!赵卿儿见她这般模样,竟不知是该恭喜她,还是劝诫她。
不过一阵阵,大堂的博士便接连在窗外送话:阿郎,黄氏棉麻铺的黄掌柜带人来送麻线,说此后客栈要多少都可在他那处赊欠。
不着急还,有了闲钱再还不迟。
收不收?阿郎,吉庆羊肉铺送来了十斤羊肉,说不要银钱,送给阿郎打牙祭。
收不收?阿郎,桃酪铺子也送来十桶桃酪与两桶蒲桃酒,也愿意先赊欠着。
收不收?赵勇见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事,躺在榻上冷笑一声,用不着他们拍马屁。
不收,通通不收!不出几息,又有新的音信送来。
阿郎,石家派人送请柬,邀阿郎一起看戏。
娘子,火寻家派人相请,邀娘子一同赏花。
大娘子,史家二娘子办赏诗宴,邀大娘子前去一同玩耍。
这些石家、火寻家、史家皆是本地望族,平素与赵勇全无来往。
如今却一个个都上赶着结交。
难道是因为他们忽然发现了赵勇一家人品卓越、可堪相交吗?赵勇一想到这都是那薛琅带来的好处,就气不打一处来。
正要继续拒绝,曹氏却拉了他一把,低声道:还要为大娘的亲事着想呢。
她出去向博士交代:也莫一口回绝,只说家中有人患病,不知何时才能好利索。
博士们纷纷扬眉吐气的前去回复了。
再过了不多时,又有博士站在了窗前,这回却有些愤愤然:……那一家又带着媒人前来,还捉了大雁在手,看样子是要行纳彩礼。
阿郎,收与不收?榻上奄奄一息的赵勇瞬间一跃而起,一把将额上巾子摔下,咬牙切齿道:他们还有脸来!拉开房门,杀气腾腾往外走。
曹氏担心,连忙跟了出去。
赵卿儿也跟着站起身,不成,我得出去看看,万一阿耶同人打起来……嘉柔伸手拉住她,莫担心,我们去瞧热闹。
两人一路出了后院,顺着长长木梯登登而上,推开一间空客房而入。
赵卿儿一把推开窗扇,嘉柔当即往外探出脑袋。
但见晌午红彤彤的斜阳下,客栈门口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那此前同赵卿儿相看过的男方人家与媒人被阻在客栈门外。
男方人家讪笑道:此前我等也不知赵公竟与薛都护有亲,实是误会了赵公。
令嫒秀外慧中,可堪为长媳。
某若求之,日后定当敬之爱之……赵勇高声打断,便是因薛都护认小女为义妹,我赵家才更要低调行事。
若不刻意隐瞒,又怎能试出有些人捧高踩低、见风使舵之心?那人羞臊地满脸通红,心中暗骂这赵勇藏着掖着不厚道,终究却不愿放下这门亲,只腆着脸道:赵公万不可如此言,此事皆误会。
某自知大娘身份尊贵,这聘礼还可再行商议……曹氏冷笑一声,多少聘礼能配得上薛都护的义妹?你全家家当都不够。
要我说,快快带回去,莫在此处丢人现眼,令世人耻笑。
看热闹之人便跟着起哄:前一日瞧不起旁人,后一日求着下嫁,翻脸如此之快,真是叹为观止。
快莫惦记赵家之福,若是我,先去庙里求菩萨保佑,千万莫让大都护杀上门去是正经。
只能怪你家未曾出个俊俏子侄,否则今日扬眉吐气的便是你家咯!无论在长安或龟兹,断袖皆为世俗所不容。
可因薛大都护位高权重,世所共仰,这赵家眼看着水涨船高,得了明明白白的实惠,世人便也想不起男子之间断袖的不齿,对赵勇一家只剩下了羡慕。
二楼客房里,嘉柔同赵卿儿见赵勇在下头双手叉腰骂得十分尽兴,此时容光焕发、精神奕奕,哪里还有躺在床榻上的形容枯槁。
两位女郎相视一笑,嘉柔得意负手,高高踢着腿踱来踱去,赵妹妹,从今日起,便是我潘安为你的亲事保驾护航。
日后谁人敢瞧你不起,通通告诉我,我让薛琅使出十八般武艺,打得那人口吐鲜血,活不下去!赵卿儿一笑,上前捏一捏她的脸,如此,奴的未来,便系在阿兄身上了。
二人下得楼来时,赵勇同曹氏已结束了骂战,劝散了旁观之人,正口干舌燥吩咐博士前去端来桃酪饮用。
赵勇豪饮三碗,只觉胸中沉沉郁气一扫而光,前所未有地神清气爽。
待一抬首,瞧见始作俑者手持纸扇、大摇大摆到了他跟前,当即脸一板,同嘉柔道:从今日起,哪里都不许去,就在这客栈里待着。
若到处乱跑,我必向长安去信,让你阿娘来管你。
嘉柔从善如流嗳了一声,笑嘻嘻道:正巧这两日儿睡得少,趁机补一补。
赵勇一听这个睡字,不由便想起了一大早拿在薛琅手中的那条亵裤。
他心中又是一沉,转首同几个博士交代:若瞧见薛都护的人,立刻关门闭户。
万一,薛都护要强闯呢?那就让他冲我来,我腿虽瘸了一条,身上武艺还在。
我就不信,我连一个人都守不住!赵勇这一夜辗转难眠,第二日未免有些贪睡。
辰时刚过,博士急急忙忙寻了过来,阿郎,薛都护的人来啦!赵勇一个翻身,胡乱披了件外裳就往外窜,到了大堂时,却见柜前站着几个安西军,每人手中皆捧着一个红漆盘。
王怀安就站在最前头,腰板挺得笔直,同他道:这些皆是薛将军送给潘夫子的衣物,让他提前准备,半个时辰后,将军前来接潘夫子前去王宫赴宴。
赵勇正要开口拒绝,嘉柔已一股风似地从后院刮到了跟前,满眼皆是兴奋,要去王宫?王怀安禀道:乃僧医之事见了成效,龟兹王早已下了请柬,要于王宫宴请大都护与各位亲王,皆可携家眷赴宴。
家眷!赵勇面色又是一黑,轻咳了一声,道:潘安不去。
嘉柔恍如未闻,已上前一一掀开红漆盘上的盖布,见里头衣衫、皂靴、黑纱幞头、蹀躞带、纸扇一应俱全,皆成色上乘,十分体面。
再掀开最后一张盖布,上头却是一副精致的辔鞍。
这是专为大力所配备,将军言,也要让大力威风凛凛。
赵勇听闻,立刻道:大力不要。
嘉柔却惊喜道:这还差不多,现下就给它穿戴上?王怀安笑道:我等的就是此时,好几日未见它,想得紧呢。
两人说说笑笑越过赵勇,就往后院牲口棚去,仿佛全然未曾看见他。
半个时辰后,薛琅果然亲自上门。
赵家这两日地位陡升,俨然成了龟兹城新贵,赵勇得了实惠,自是不能真的将人轰出去,只板着脸上前同他道:阿安自来动作慢,将军若要等,至少要等一两个时辰,只怕要误了王宫的宴席。
薛琅含笑道:无碍,薛某未到,王宫不敢开宴。
将衣摆一撩,四平八稳坐于胡床,捧着桃酪慢慢细品。
赵勇一口老血险些喷出去。
当年崔将军身为大都护,也从未这般嚣张过。
真真是世风日下,一代不如一代。
嘉柔却也未曾真的拖拖拉拉。
薛琅连半盏桃酪都未饮下,她便摇着纸扇,施施然到了大堂。
赵勇见她的一身装扮,又险些呕出一口老血。
薛琅身着翠绿滚边湛蓝缺胯袍,她身着湛蓝滚边翠绿缺胯袍。
薛琅腰间是镶嵌着玉石的蹀躞带,她的腰间也是同款同色。
只薛琅的发髻用白玉束发所箍,她戴着一顶黑纱幞头。
两人衣装相似,却一个偏武,一个偏文,双双站在一处,竟是说不出的相配。
薛琅将嘉柔上下打量一番,含笑点一点头,甚好。
嘉柔投桃报李,恭维道:是将军眼光好。
顿了顿,又压低声音:你今日若再取出一条亵裤,我可就不同你玩啦。
薛琅忍笑,自是不会。
赵勇眼见这二人已当着他面兄弟友恭,百感交集之下,终于上前同薛琅借一步说话。
阿安才年过十六,玩性大,实则全然不知这断袖二字究竟是何意。
还请将军看在他乃忠良之后的份儿上,让着他些。
日后他回大盛,还要娶妻生子。
薛琅明了他话中之意,温和道:赵公请放心,我二人只是在人前做戏,互惠互利。
日后合作结束,某对外声称是为了捉拿细作,迷惑外人,故才有此一事,并不真的耽搁他的姻缘。
赵勇见他连这都已想到,显见已是计划周详,事到如今阻拦不得,也只有对此妥协,含泪受下这场做戏带来的巨大好处。
临近午时,一驴一马并步而行,又有若干兵卒相护,专程绕着龟兹城最繁华的街巷走了一圈,最后到达金碧辉煌的龟兹王城门前。
若说前一日,众人也只是听薛都护的一面之词,而今日亲眼见到此二人衣着相似并行于马上,虽皆是男子,一个宛如当空硕阳,一个仿似夜中皓月,前所未有的相配。
再看两人身后跟着的方脸王怀安,虽面上无甚表情,路人却从这张脸上解读出许多心碎之下的强撑。
而受这样一张脸的衬托,民众几乎立时接受了这个事实:纵然薛都护是个断袖,也只有同潘安在一起,才是众望所归啊!宫门前头,迎接的各亲王眼见那两位郎君双双前来,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对视一眼。
来了。
传说中断袖断得丢了亵裤的那一对儿,来了!-午时三刻,吉时而至。
龟兹王宫精心准备的盛宴,在宫中花园一侧地台上开宴。
地台一侧是潺潺流水,另一侧花树灿烂。
宫人用精致盆盏盛满剔透冰块,绕着宴席摆上一圈。
午时清风过花过水,润泽清凉,十分惬意。
今日龟兹王以家宴待客,并未区分男女席,众人皆与家眷同案而食。
潘安身为薛都护的贤弟,自是蹭着薛琅的尊位,坐到了众目睽睽之下。
上回龟兹王寿宴时,众亲王已见过潘安,彼时只当他乃小小一夫子,虽知其俊俏,却也未曾多加细看。
今日再见,竟不止于俊俏,而是忒俊俏了。
同传闻中大盛第一美男的薛都护并肩而坐,竟是分不出谁更甚一筹。
只这两日的传言里,虽将薛都护手中的一条亵裤是何花色、何颜色都传得栩栩如生,可众亲王未曾亲见二人如何颠龙倒凤,到底有些不信。
世间的美男子多了,总不能但凡有两人凑在一处,就有断袖之嫌。
两个郎君之间究竟是兄弟情还是断袖情,还是要亲眼见过再下结论。
宫人们换上第二轮消暑冰块时,宴已过半。
众人渐渐松了一开始的拘谨,与所携美人勾肩搭背,举止亲昵。
白大郎正与伽蓝公主比邻而坐,眼见尊位上的那两位郎君已是自吃自饮了好一阵,虽间或也说上两句话,论亲密却远远不及旁人。
白大郎低声同七公主道:你信不信,我赌他二人纵是真断袖,也已是貌合神离,不日便要一刀两断。
伽蓝公主饮下一口蒲桃酒,冷笑一声:阿兄此前说已为薛将军安排了美男子,后来怎地多是方脸之人在将军身畔打转?难道这就是阿兄眼中的美男?白大郎讪讪。
事情的进展走了形,也是他始料未及。
今日我看得精准,七妹若不信,为兄便证明给你看。
他眼珠子一转,同身边伺候的宫人吩咐几句。
那宫人依言到了斜对面,同一位已是饮得有些面红耳赤的亲王一阵低语,那亲王当即举着琉璃酒盏,拽着身边的美人到了薛琅跟前,大着舌头道:上回行宫一别,再未能与将军相见。
今日重遇,倍加亲切,本王敬将军与潘夫子一杯。
话毕,灌一盏酒入口,却并不咽下,搂住身畔的美人,嘴对嘴将口中酒徐徐度入美人檀口。
待抬首,却见薛琅与潘安已各自饮罢,他脑袋已很有些昏沉,不由便将那宫人方才暗中说的话摆到了明面上:将军与潘夫子不行夫妻饮酒之仪,竟各饮各的,如此生疏,莫不是已同床异梦、貌合神离?他一句酒话说出来,宴上皆是一静。
龟兹自古民风开放,饮宴时更是如此。
无论男女若带来伴侣,欲向旁人宣示主权,便会以亲密之姿向旁人敬酒。
旁人瞧见,自知此二人已是固定伴侣,便不会再起多的心思。
此为古礼,如今已不再盛行。
然在不拘礼的场合,若一对情人以古法向另一对情侣敬酒,被敬酒之人自也要以同礼回应,方才算得上给对方面子。
白大郎心中暗骂一声,却也一瞬不瞬看着薛琅与潘安。
上首的尊位上,嘉柔干笑一声,同身畔的将军道:龟兹竟有此等饮酒之法,实在是有些神奇呢。
可你我乃大盛之人……一旁的龟兹王已是笑道:所谓入乡随俗,今日乃家宴之仪,不必拘礼。
只本王这位族弟有些缠人,你二人若不应了他,未来数日怕是天天都被他纠缠。
话虽如此,却也并无阻拦之意,笑呵呵又补上一句:听闻潘夫子近来住在龟兹城内?嘉柔蹭地看向薛琅。
眼前的青年将军神色莫辨,原本她并未多加注意的嘴唇因饮过酒而红了几分,薄厚相当,分外醒目,嵌在他刀锋似的面孔上,竟多了几分诡异的妖娆。
她额头当即渗出一层薄汗,正想着这劳什子做戏她不来了,却见薛琅端起一盏酒,深沉的双眸中染了两分酒意,缓缓向她看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嘉柔:薛獠你敢动小爷,小爷让你断子绝孙!薛琅:不至于,只是动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