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烛将将点亮, 将军已卸甲。
衣襟半解,露出胁下刀伤寸许。
灯!军医急道。
一盏灯当即举在了跟前。
灯下去看那伤口,黑血汩汩, 又隐泛荧绿, 细嗅味已腥臭。
果然是孔雀蓝!军医眉头紧蹙,却微微松了一口气。
孔雀蓝乃西域剧毒,凡是所中之人,十步内未服解药, 顷刻横死。
只方才薛琅中刀当场, 便已服下随身所携数种解药, 其中便有孔雀蓝的解药, 方才保得一命。
重毒已解, 体内到底尚有余毒, 卑职需先剜去伤处腐肉, 再开方子清去余毒。
薛琅无甚表情, 只点一点头。
医助已搬来煮沸过的匕首与针线,军医拿起匕首,刀尖将将对准伤处, 但听一声细微而清晰的声音:等一等!薛琅抬首,顺着那声音巡过去, 但见在帐子的最角落, 站着个极俊俏的小郎君。
小郎君不知何时进来, 也不知站了多时。
他面色苍白, 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看起来是吓坏了。
薛琅向那个角落微微一笑。
这笑给嘉柔注入了勇气, 她怔怔往前, 从围着的一圈将士中挤进去, 蹲到了他身畔。
他看到他如上好琥珀般的眼眸,蒙上了一层脆弱的雾气。
他以为他又要掉眼泪,那是自小于溺爱中长大的孩子的特权。
他却并没有。
他汪着那一汪泪,面上却挤出些微笑,将手递到他嘴边,低声道 :你咬住我的手,你疼的时候,你就咬住我的手。
他轻笑了一声,将那手握在了滚烫的手掌中,这般便很好。
转头同军医道:快些。
军医瞥一眼潘安,轻呼一口气,将刀尖刺了上去。
她当即抬手,似儿时她阿娘将手挡在她眼前、免得她被阿耶身上的伤吓到的那般,挡住了他的眼睛,低声同他道:别看伤口,你看我。
底下军医手腕极快转动,薛琅额上渐渐渗出冷汗,只看着潘安,温和问道:王近卫可前去向你赔过不是了?她声音有些沙哑,却又带着点得意:我中意的事太刁钻,他一时半刻怕是想不到能让我开心的事。
他一笑,带着厚茧的大手虚虚握着她的手,顿了顿方问她:你最中意什么?何事能担上一个‘最’字,我便最中意什么。
他不由又是一笑,这怕是有些难,世间万物,并非事事都能沾个‘最’。
她掏出巾帕,替他擦拭去额上汗,那便慢慢等,总有事情最值得去等,等到了我便高兴。
她这话到有几分禅意,他抬手抚了抚她的额顶,便听底下军医道:成了。
嘉柔闻言,极快往那伤处撇去一眼,但见已包覆上了纱布,暂且看不见任何一点血迹。
她心底的煎熬瞬间松了下来,长舒一口气,这便是最值得等的事。
他温和望着她,围了一圈的副将们一窝蜂地涌上来,将她和他隔开,搀扶他躺去榻上。
她似刚进帐子时的那般,立时识相地退去帐角,不去添乱子。
军医看着这些副将们,不由摇摇头,都出去,这般吵吵嚷嚷,将军如何休息。
老夫候在此照看便可。
副将们只得转头往外走,嘉柔转首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薛琅,跟在了众人身后。
外间日头已爬上了草坡,似鸭蛋黄一般挂在不远的天际。
热情的龟兹男女们趁着赛场未开,已在遥远处的山边与河畔牵手谈情。
嘉柔唤住了王怀安,薛将军因何受的伤?怎会有人用孔雀蓝害他?薛琅不是被称为蚩尤转世吗?他不是从无败绩吗?有谁敢轻易向他下手,难道不怕死吗?她不知为何,由此忽然想到了崔将军。
是否在这看似平静的大草原上,崔将军也曾经因这般、那般的因由,将性命系于一旦。
王怀安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色,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嘉柔从他吞吞吐吐的神色里,又多看出了些什么。
可是与我有关?她捏紧了手。
王怀安更将脑袋勾下去。
她明白了,果然是与她有些干系。
你不是还得罪于我?你将此事告诉我,你我恩怨便一笔勾销。
你同大力之间的友情,我不再阻拦。
军中事王怀安不能多言,只得含含糊糊道:……遇上个细作,同你身形有六分相像,声音同你近乎一模一样。
五更时天色尚暗,那细作隐了一半在巨石背后,众人皆被迷惑。
细作说,说……说什么?她往前一步。
说,他想了一夜,决定再不闹脾气,要与将军和好……嘉柔苍白的面上又多了一层不知所措,半晌方颤抖着嘴唇,问:哪里来的细作,可捉住了?王怀安点点头:捉是捉住了,只那人口中藏着毒,当场便毒发身亡,旁的事情,还要下去细细查。
又叮嘱她:将军受伤之事,切莫往外声张,被人知晓动摇了军心,便是大祸。
帐顶停了一双相思鸟,啾啾啾啾叫个不停。
小医助搬了个红泥小炉要往帐中去,夹在腋弯的水瓢和药包险些要掉下去。
嘉柔上前接在手中,那医助见是她,方松了一口气,极小声道:得在帐中煎药,免得被旁人闻见汤药味。
她上前替医助撩开帘子,待进去时,薛琅已穿好了护甲,是要外出的模样。
一张脸全无血色,映衬的双眸黑得惊人,比他平日还多了几许凉薄。
一位副将站在他身畔,手中端着一只陶钵,钵中盛放着半点锅底灰,调成黑漆漆的一汪水,似是要往他面上涂抹一些,遮去面上的苍白。
这怎么成?她忙亮了声,小跑进去,劈手夺下副将手中的碗,干脆往地上泼了个干净,抬手去触他的额,入手滚烫,浮汗满手。
她仰着脸问:才受了伤,怎能又往外头去?他唇边勾出一点微笑,轻描淡写道:不是什么大事。
那副将便解释:将军若迟迟不在外人面前露面,恐引人怀疑。
嘉柔看着薛琅,我来想办法。
她侧首去看军医,至少需要拖延多久?若能有两个时辰,将军的烧就能退。
若能匀出三个时辰,将军的面色就能好转些,伤口也有望不再渗血。
她点了点头,回首看着薛琅,郑重其事道:三个时辰,我能匀出来,旁人还不会怀疑。
你相信我。
副将抬眼,等着将军拿主意。
薛琅看着眼前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君,那带着琥珀之色的双眸中第一次出现他从未见过的凝重。
便让你试试。
他道。
她当即转身要走,临出帐时又同军医道:让将军躺去床榻上,他若不听话,便绑了他的手脚。
军医苦笑,他要是有这胆子,还能让将军穿上盔甲去外头走动?薛琅唇边漾出一点笑意,缓缓行到了榻边,同那副将道:你跟着去,看看可要帮手。
苍翠的草坡上皆是人,经过一夜的歇息,儿郎们又已摩拳擦掌,准备在新一日的赛场上取得佳绩。
嘉柔心下渐渐有了主意,低声同那副将交代几句,副将忙往军帐方向小跑回去。
帐中药香袅袅,薛琅已解去身上盔甲,靠坐在榻上,虽说暂不往外头去,却也并未睡去。
潘夫子向将军要十二个人,还要昨夜赢来的那筐金银玉石。
副将道。
薛琅一笑,也不知潘安究竟要做何事,只道:都给他。
副将忙扛了那一筐珠宝走,又去点了十二个兵卒,一路到了白银亲王所属的那一列帐前。
嘉柔带着白三郎同另一筐珠宝,已在帐外等。
她向那副将低声交代几句,示意白三郎将第二筐珠宝递上前,同副将们分道扬镳,往另一处去了。
再到前头路口,白三郎也受她的指派,进了王室的后厨帐子。
她顺着草坡继续往前,终于在宽大瞩目的王帐前,看见一道绯红身影。
高贵的七公主靠在一棵树上,正看着豹奴手持玉梳,给一头通身如墨的黑豹梳理皮毛。
远处有数十草原上的青年,无论馋黑豹还是馋公主,皆在十几丈外翘首而望。
待认出了潘安,心知一场强取豪夺的戏码又要开演,更近地围上来看热闹。
七公主眼看着潘安施施然前来,眉头一挑,百无聊赖的面上终于显出些兴致,上前几步,探手轻抬嘉柔的下巴,如何,这位英俊郎君可是回心转意,终于要抛开男人,要重回女人的怀抱?嘉柔笑上一笑,拂开她的手,往四处环视一圈,方扬声道:今日所来,便是让你知晓,小爷之前虽同薛将军起了些误会,可如今已和好如初。
我们大盛有句话叫做‘小别胜新婚’,公主可知是何意?你想说什么?公主面上神色一敛。
小爷想告诉你,今日我要同将军大战三百回合,你若识相,便莫来扰我兴致。
否则,李剑的剑不长眼睛,划花了你这张如花似玉的脸,你怕是要掉眼泪。
七公主一咬后槽牙,却仍不放弃,刨根问底道:大战三百回合,是何意?在何处?嘉柔哈哈一笑,两指捏住了公主的下巴,你说呢?两个相爱的男子,在一间帐子里,支开所有人,为彼此宽衣解带,要大战三百回合,公主猜猜是要做什么?她松开伽蓝公主的下巴,刷地展开她的纸扇,做出一副回味状,啧啧两声,公主的肌肤滑嫩如玉,可你知道将军带着厚茧的手在本夫子身上游走,是如何销魂?知道他健壮的胸膛在本夫子掌下颤抖,又是何景致?周遭众人听她竟要将闺房之乐公之于众,登时议论纷纷。
有好事者高声相问:潘夫子,你同薛将军,谁是真男人?她虽装作断袖,可对断袖之间更为有深度的断法却全然不知,一时有些听不懂这问话,只向那人抛个媚眼,歪着嘴角将话题抛回去:你说呢?那人也不知领会了何种奥义,笑而不语。
正值此时,她的好徒儿白三郎带着两个仆从挤进了人群。
一阵腥臭味突然传来,熏得众人纷纷捂鼻。
白三郎唯恐这周遭众人听不见,扯着嗓子大声叫嚷:夫子,腰子只寻了这些来,可够你同将军二人分食了?嘉柔忍住腥臭,装模作样上前往框中一打量,眉头一蹙,一战食一副,只这几十副,三百大战下来,为师同将军怕要腿软……唔,先清洗了吧,让厨下一半烤炙、一半蒸煮。
白三郎重重嗯了一声,带着仆从又往厨帐去了。
嘉柔回过头来,见七公主神色中全是愤愤,心下虽有些歉疚,却也不得不继续说着狠话:你对本夫子不死心,本夫子每每同将军恩爱一回,都会前来送信给你,让你日日心如刀绞。
话毕,她终于摇着纸扇带着李剑离去了。
离军帐还有一半路程时,到达几处赛场,摔跤、赛马、打马球等壮士已聚齐。
见她经过,众人齐声高喊:祝潘夫子与薛将军世世恩爱,永生携手!她心知是她赢来的那些金银宝石起了效,便上前做出一副豪迈状:众壮士扬我草原之威,乃莫大的盛事。
我同将军以此饰物做彩头,凡是赢者,可于场中两位将士处领取奖励。
众人掌声不断。
有更贪心者,扬声问道:将军可会亲自来发赏?她笑眯眯道:今日大半日,将军怕都有得忙,脱不开身。
待到了后晌,若他有些余力,或会出帐也不一定。
现下呢?现下第一场比赛,将军可能亲至?现下将军已开始沐浴,打上了胰子,该是不成了。
一阵起哄的呼哨中里,她做出一副猴急的模样,脚步越走越快,一直等到了军帐跟前,越过守卫,方舒了一口气。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李剑忽然冷冰冰开口:你倒是豁得出去,可今后薛将军若想寻一位女郎成亲生子,在整个西域怕都寻不着了。
嘉柔转首看着他,你当将军主动来寻我断袖时,他未想到这一点?她说到此处,忽然一怔。
她于龟兹不过是过客一枚,几个月后便离开。
可薛将军若不出意外,怕是要数十年如一日镇守龟兹。
他的名声已坏,今后若想要寻一桩恩爱有加的亲事,怕真心不容易了。
这同男子演断袖的法子,倒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她同李剑道:后头几个时辰我都不出帐,你不必守在此处,自己寻乐子去吧。
待话毕,上前轻轻掀开帘子,但见薛琅已躺在了榻上。
他着一身月白中衣,面色还是如一开始的苍白。
衣领微微畅着,露出一半缓缓起伏的胸脯。
军医见她进来,上前压低声道:汤药中有助眠药材,将军方才服过药已睡去,两个时辰后该会醒来。
话毕,又道:将军临睡前,托我转告你,法子是好法子,可让你为难了。
嘉柔哂笑一声,既然是好法子,这帐中不便再留旁人,你去吧,我留在此处照顾他。
军医神色莫辩地看她一眼,掀开帘子去了外头。
房中一时寂静下来,只有薛琅的呼吸声悠长。
她蹑手蹑脚到了床榻边,坐去胡床上,看着他紧闭的眉眼,微微叹了口气。
—薛琅又回到了那个梦魇里。
那是一场永远无法结束的战争,周遭血雾漫漫,那些挥刀的人他都识得,他们有些是在他十六岁时进军营时结识,有些是十八.九岁,有些更近一些,二十一二岁。
他识得他们时,他们尚四肢俱全,身躯是温暖的,有情有义有抱负。
然而梦里,他们永远缺着一块。
只虽已残缺,却仍然坚持着不倒下。
那些血雾中的刀光剑影皆似清晰的影子,他像一个过客,只能旁观着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们的赴死的一刻,却永远无法出手改变这些悲剧,也无法逃出这个梦魇。
他在血雾中徒劳地走着,偶尔出手往前砍去一剑,那些影像被他砍破,须臾间却又恢复如常,继续进行着后头的搏杀。
他周身皆被鲜血浸染,脚步踉跄,不知何处是出处。
不知何时,那些厮杀的声音里,多了另一道细微而清晰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一点孩子气:恭喜你,你等了这般久,终于等到最最最英俊的本郎君。
你唤我一声大盛第一美男子,我便带你出去啊。
他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看着那些画面依然在他眼前重演,却似乎又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的身影影影绰绰,只隐约可见是一个年少的郎君,最多十六七岁的模样。
郎君见他不开口,长长叹了口气,算啦,看在你曾在马背上救过我的份上,我便当还你一个人情。
你闭着眼睛,牵着我的手,莫看那些不该去念着的旧事。
他依言闭上眼,隐隐里,有一个温暖的小手塞进了他布满残血的掌心。
他跟随着他一直往前,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间,那道声音重新在他耳边响起:好啦,睁眼吧。
他眼皮几抖,缓缓睁开。
周遭那些打杀与血雾全不见了,眼前白雾腾腾,是一个盛满热水的浴桶。
小郎君在白雾中若隐若现,露了半边如玉的肩膀,娇着声儿催促他:快将你洗白白,上榻服侍本郎君。
本郎君可吃了五十个腰子,已经气血翻腾,等不得啦!话毕,捧起一抔水向他泼洒过来。
他猛地睁开了眼。
周遭寂静如许,头顶是黑沉的毡帐,毡布接缝处有刺眼的光从头上打下来。
他缓缓转首,但见床榻边趴伏着一位小郎君,正闭着眼沉沉睡去。
他的掌心里,多了一只比他的小了两圈的手,温软、干燥,同梦里的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发晚了。
废话不多说,我继续码字去了。
下一章就是凌晨发吧,否则又赶不上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