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的月色十分得好, 将长长一排军帐照得威武壮观。
嘉柔回自己帐子沐浴过,换下湿衣,穿上一件风流倜傥的缺胯薄袍。
立刻就往军帐方向去, 是忆及她和薛琅落入河中后, 他一人忽然匆匆离开,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
思来想去,能紧迫到那般份上,也就是因着他那伤了。
总不能是因为尿急吧。
那得多急啊!只她原本要追过去, 可那时全身湿淋淋, 若被人瞧见, 万一提醒旁人薛琅身体有恙、方引得她那般慌张, 反倒坏了事。
可若不追去, 又因此让人疑惑她与薛琅之情再生嫌隙, 又会生风波。
她贤惠的经验实在太少, 得拿出过去十几年同她阿娘斗智斗勇的心得, 在浴桶里翻来覆去搅了一阵水花,决定将自己打扮的玉树临风,面含微笑, 不疾不徐迈着方步前去,才能起到个一石二鸟的作用。
此时远处如龙的篝火已熄了好几段, 民众们皆簇拥着往各自帐中去。
只消再过一夜, 第二日日出后乘车驾马离去, 也不算提前离节, 尊享敖包节上香火的神灵们不会介意的。
她前行了一半,忽又忆起篝火盛会上, 薛琅并未用多少吃食。
既是要演与他有情有义的断袖兄弟, 自是该再体贴一些。
如此又拐进厨帐, 搜摸了些白日用剩的炊饼,用干净巾帕包了,恰到好处露出一点边角,以备民众们发现和赞美。
再向军帐而行,果然便有数位白日赛场上得了她的彩头的壮士一一同她打招呼:潘夫子,可是去见薛将军?她晃了晃手中的炊饼,给他带些吃食过去,万一他夜间饥饿……夫子果然与将军伉俪情深,这般细致周到。
嘉柔收到这般的评价,顺坡上杆:我不替他操心,又有谁能操心呢。
可惜我与他遇上的迟,让他一人冰锅冷灶了许多年。
壮士们见她虽为夫子,却能生出厨子的感悟,又纷纷赞她多才。
在敖包节结束前的最后一夜,嘉柔再次巩固了潘安与薛琅的断袖情深。
她对这结果很是满意。
军帐已到眼前,卫所的兵卒却未立时放她前行,而是派人前去通传。
未几脚步声响起,她回过头,等来的却是个方脸的郎君。
她心下一阵紧张,连忙迎上去,压低了声音:可是薛琅的伤严重了?王怀安出来时受了交代,自是回她:并未,将军无碍,夫子不用挂心。
竟不是伤痛?那他似见了鬼一般从河里离开,难不成,真是因为尿急?纵是尿急,过了这般久也该尿完了呀。
王怀安低声道:是袭杀将军的细作一事有了眉目,将军要忙此事……她怔了几怔,恍然大悟,长长哦……了一声。
怪不得今夜篝火盛会上,薛琅坚持要出席,而好几个副将的面孔未曾瞧见,原来是行的将军在明、副将们在暗的兵法。
她又忆及在河中时,周遭确然啾啾鸟叫声不断,其中定然是有隐在暗处的副将发出的暗信。
其收获定然也是十分得大,才引得薛琅走得那般匆忙。
她在心中将这条逻辑圆得十分契合,知晓这般大事的内幕自不是她该过问的,便将手中炊饼递过去,他查案查饿了,正好能填肚子。
替我叮嘱他,要听军医的话,该换药歇息就不能强撑。
帐子里,薛琅正坐在胡床上,刚回来时是何模样,现下仍是何模样。
他身上的黑甲尚未解下,半个身子仍是潮湿。
面上神情是他一贯的沉肃。
而身为薛琅的近卫,王怀安却有好些日子未曾见过将军这般旧表情。
尤其是提及潘安时,将军从来都是如沐春风的。
只眼下却不知生了何变故。
王怀安躬身上前,将炊饼呈上去,低声道:都按将军的吩咐,同潘安说过了。
这炊饼是潘安令卑职转交将军,恐防将军夜中腹饿。
他等了足足好几息,方见薛琅抬手接过炊饼,只一言不发握在手中。
王怀安一时有了些忐忑,硬着头皮问:可要传军医?潘安担心将军的伤势。
待见薛琅点了头,他心中略略松一口气,忙退出去寻了军医。
远处归帐的喧哗声与说笑声一阵一阵传来。
薛琅捏着那炊饼,缓缓起身立于窗前。
头顶一轮朔月向人间撒下清辉,数不尽的星子遍布苍穹。
那颗黎明前后总出现在朔月周围的长庚星,却被群星掩住了身形,看不清模样。
-嘉柔摇着纸扇、迈着方步回到帐子,躺在榻上,简短地回忆了一番这一日的经历。
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她大不要脸、小不要脸都兼顾了,此后该再无人怀疑夫子与将军之间的真情,那些七公主与细作之流,应该如何也叮不进二人这颗无缝的蛋了。
她又想到不久前去探薛琅时手持的那片炊饼,简直是神来之笔,收获途经民众的许多夸赞。
她对她竟能考虑的如此细致周详,极其满意。
可见她过了十七岁生辰后,行事果然有模有样。
日后她回了长安,阿娘也会因此欣慰。
她这一夜睡得很是踏实,梦中偶尔会想起薛琅受了伤,会分神提醒自己第二日再去探一探。
然到了天明,她再往军帐一行,却未见着薛琅。
此后的数日,依然未见。
从前最少三五日便会见一面的薛琅,似忽然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只从时不时前来给她送东西的王怀安口中,她得知薛琅查细作一事忙得团团转,一整日下来常常连饭都不记得吃一口。
夫子放心,将军的伤势已见好,等脱了痂,就痊愈了。
嘉柔点一点头,她倒是记得儿时她阿耶每每遇上重要事,哪怕军营离家不过十几里路,却也常常一月两月不回府。
薛琅是大都护,自也是一样。
王怀安回了都护府,一直到夜间,将军忙罢,他方将此行之得回禀给将军:潘夫担心将军伤势,询问的很细心。
卑职自是如实告知,他方放了心。
薛琅连续数日忙碌不堪,正坐于胡床上闭目养神。
这般忙碌并不少见,王怀安却第一次从将军身上看到了疲惫二字。
他简短将今日所见回过,并未等到将军令他退下,他忖了忖,又补上一句,临走前,潘安问卑职,可要他前来都护府一趟,省的外人又起了疑心。
卑职回道暂且不必,不知可妥当。
他话毕,并未等到将军回答,只淡淡道:去吧。
王怀安往门边去,到了门槛处,却又被薛琅唤住。
夜风拂来,灯烛飘忽,薛琅的声音低沉:你觉着,我可还要同潘夫子继续做戏?王怀安心中诧异,忽地便对将军这些日子刻意减少同潘安的见面有所领悟。
只是这般有人打幌子不是极好?他一时给不出个回答,却听薛琅已道:将明日傍晚我同白山亲王的会面取消,去白银亲王的庄子一趟。
—时已暮色四合。
白银亲王的庄子门前,白管事亲自将薛琅与王怀安送出来,躬身道:潘夫子一贯有临睡前牵着她的驴于草原上溜达一圈的习惯,他外出又不喜带仆从,只有一个不爱说话的李剑郎君跟随在侧。
将军不若再坐上一坐,庄子这就派人前去寻他。
无碍,我等在外寻也一样。
白管事又忙道:方才将军带来的那些厚礼,我先令人送到潘夫子的偏院去?薛琅抬手一揖:有劳。
傍晚的原野一碧千里,八月的绿草早已没了四月时的浅翠,一波比一波深沉。
隔着一水之遥,安西军屯田处的几千房舍已亮起长长灯火。
兵士们有了能安居的房舍,下一步要做的便是安置家眷了。
在大盛有家眷的最好接来,无家眷的,都护府已与户部去信,尽快从获罪官员罚没女眷中挑选愿在边关成家之人,遣送到龟兹。
兵士们只有成了家,才会成年累月驻守在龟兹,却不宜与龟兹本地的女郎结亲。
除了此事,还有挖矿铸币、设置官学等若干事。
龟兹百废待兴,这些都要一件一件来。
马儿上了长安桥,他将这些事想了一阵,方问王怀安:你在大盛可有心仪的女子?你也到了要成亲的年纪。
他也不过浅浅一问,王怀安却意外地露出了两分扭捏,有是有,卑职看上了人家姑娘,可人家姑娘还不一定看上卑职……那姑娘还不知你的心思?王怀安摇一摇头,讪笑道:才识得不久,不好意思说。
过去一个月,他难得见着将军起了同人说闲话的兴致,连忙抓住这机会想开解将军,不由跟着问道:将军呢?将军打算何时成……一个家字尚未说出来,他就料到坏了事。
果然薛琅脸色已一沉,同他道:你骑马去寻一寻潘安。
马儿驮着王怀安往远处草原去了,薛琅下了长安桥,渐渐到了屯田处。
已是黄昏,此时本该是将士们行完晚操,疲惫地回营洗漱和躺尸的时候,却见远处膳房前一片开阔处围着一群人,也不知在看什么热闹。
他牵马过了卫所,再行了几步,便见牧监急匆匆前来,看到他如同见了救苦救难的菩萨,将军竟在此,快快前去看看潘夫子吧!他脚步一顿。
潘安竟在这里?他怎地了?他问。
牧监一时半刻难以说清楚,一张脸纠结成一朵菊花,上前替他牵着马,将军去看了便知了。
一瞬间的踌躇后,他不由分说大跨步往前。
将士们瞧见他的身影,纷纷让出一条路。
路的端头,那片开阔处的中间地带,潘安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上微微带着笑意,抱着一根半人高的笤帚不知在作何。
二十几日未见,匍一相见,他竟一时有些陌生。
他轻吸了一口气,抬步上前,到了她跟前。
她意识到身畔有了人,抓挤的手一顿,抬头看向他,粲然一笑,阿耶,你回来啦。
他眉头一蹙,当即转首喝道:谁给他饮了酒?火头营的疱兵上前,苦着脸道:哪里饮过酒,是潘夫子吃了毒野菇。
晌午他来营中看褐牛时,几个兄弟正在摘野菇,他一时兴起也要跟着摘,不知怎地便将毒菇混在了里头。
原本就没摘几个,他占强全都吃个干净……就只毒了他一人,现下是生了幻觉。
如何不给他灌药?我等一动他,他便大喊非礼,无人敢上前……他眉头又是一蹙,便见潘安已偏头问:阿耶,你要饮什么?此时牧监赶过来,低声同薛琅道:他瞧见穿着盔甲之人便唤阿耶,营中的兄弟不敢占他便宜,全都解了甲。
薛琅转首,这才发现便连数位在此训兵的副将,也未穿盔甲。
胡闹!他低叱一声,再垂眼时,却见潘安两只手在笤帚上捏挤了一阵,最后双手做出个捧钵的姿势向他高举:阿耶,饮!这笤帚是羊,这是他在挤羊奶,营里的兄弟们都给他追着饮了个遍。
牧监道。
令军医煎药。
他叮嘱牧监,方上前看了潘安几息,往前探手,虚空做出个接碗钵的姿势,再抬手一饮……她却坐在小马扎上放声笑了几笑。
他饮奶的手一顿,偏眼看她,却见她一副坏事得手的满意劲儿,得意地提醒他:那是羊尿。
他不由垂了手。
她笑完,又有模有样地挤了一碗,重新递给他,饮这碗。
他再睨她一眼,上前接过碗,顿了几顿,作势抬首去饮。
她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这也是羊尿!阿耶怎地不识色?奶是乳白,这是黄色啊!薛琅:……作者有话说:嘉柔:还想同本纨绔分手?送你喝尿!——不好意思,才码出来。
这两天实在太疲惫了,脑子完全转动不了。
明天想请个假,恢复一下状态,后天中午十二点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