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药香于营地中渐起。
薛琅连饮了三碗羊尿, 终于有打都护府而来的副将求见,将他从第四碗之前解救出来。
阿耶要去何处?他身形将动,嘉柔当即抱着笤帚站起身, 阿耶可是不喜饮羊尿, 想要逃开?旷野四合,天上流云如注,营中数根火把将周遭照得亮堂。
嘉柔微微歪了脑袋,清澈的眸中隐透焦急。
他的声音低沉:喜欢。
她瞬间因吃惊睁大了眼睛, 阿耶竟喜饮羊尿?阿耶的喜好怎地如此恶心人?周遭嗤地起了一声笑。
薛琅转眸, 凌厉眼风缓缓定在一棵胡杨树的高处。
李剑抱剑坐在树杈上, 瞧见他的眸光, 终于舍得主动说上两句话:我只会杀人, 不会验菇。
放心, 毒菇吃不死人。
薛琅缓缓垂首, 又冷冷环视一周。
场上看热闹的兵卒们瞬间走得空空, 只余军医手持蒲扇亲自在红泥小炉边守着药锅煎药,又是吹气又是扇风,显得因忙碌而顾不上去看那些不该看的热闹。
嘉柔已牵着她的羊到了他跟前, 空着的那只手往前一伸,便牵住了他的手, 阿耶, 你可是要回营里?你带着儿, 儿与小羊都悄悄的, 阿娘不会知道的。
她的手几许温凉,却如蜂蛰一般, 他瞬间便抽离出来, 往旁处看了几息, 方回首道:我有要事,你不可跟随。
她一把丢开羊,往前扑去,明明能轻易抱住他的腰身,却不知为何要大手笔的往地下一扑,双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脚脖子,扑腾着自己的两条腿高声大喊:阿娘,阿耶要往外头去寻卖酒的女郎、跳胡旋的女郎、会吟诗的女郎、不穿衣裳的女郎……薛琅垂首看着她这一副无赖的模样,不由捏了捏眉心,在她喊出第五个女郎之前,终于道:你若要跟去,便不可多言,不许捣乱……她立刻松开他的腿,从地上爬起身,很是乖巧地猛点两下头,响亮道:儿听阿耶的话。
他回首看向军医,军医很是能体谅他的不易,连忙道:再需一刻,汤药就能成。
他转身便往外行去。
她当即回身抱住笤帚,一蹦一跳跟着他去了。
卫所边上的一间土坯耳房里,灯烛几番摇晃。
薛琅负手而立站于窗前,目光落在门口一棵树下的嘉柔身上。
她正一手扶着笤帚,另一手顺着笤帚上的细竹枝的方向一下又一下抚摸,看着是在给小羊梳毛。
近月未见,她面上似乎清减了些。
原本圆圆的脸颊,如今显出一个收得紧致的尖下巴。
也是这般一晃眼望去,他始觉,她比初遇时已长高了一截,只是面上仍是雌雄难辨的模样,不知要等多久才能长开。
他的身后,前来秉事的副官正低声道:敖包节上向将军下毒之人虽乃龟兹人,然据邻人曾提及,一个月前有外邦人曾于他的居所进出,曾偶尔说过几句天竺话。
天竺?薛琅回首,那邻人因何能分辩出天竺语?副官忙道:卑职今日便是带人去查探此事,那邻人言,他早年曾在天竺住过几年,本就会些天竺话。
此事卑职也寻人佐证过,确然如此。
看来,又是盘亘在天竺的突厥人出手。
薛琅不置可否,来回踱了踱,便听外头的潘安高声赞叹道:哇,好多萤虫啊!他不由偏头望去,却是卫所岗哨上的兵卒在换火把,抖出了许多火星子。
她一句赞叹过,丢下了她的羊,转身便去扑萤虫,那些火星子便纷纷打在她身上。
他眉头一蹙,已大步出了耳房,转瞬便到了她跟前,拉着她避去一旁。
她两手相合捧在他面前,缓缓展开,阿耶,看,萤虫,它们每只都打着一盏小灯笼呢。
憧憧火把下,她的面在橘黄的火光下纤尘不染,没有一点点瑕疵。
似上好的琥珀的两颗眼珠镶嵌在光洁的面上,澄澈地令世人愧然。
眼尾有一颗芝麻大的小红痣,为她的眼眸凭添了几许惑人的媚意。
他垂首避开她的眸,去检查她的手,并未见新烫出的伤,却在她左手掌心瞧见一处才结了痂的半新不旧的伤,足有半指之长,不知伤了多久,现下还有些微肿。
如何伤的?他眼眸微沉。
她由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她的手,听懂了他的话,很是努力想了想,便垮了脸,颇有几分委屈:阿耶,你昨日去兵部为何不带儿?儿在后头追你,摔倒伤了手……他心知她说的是胡话。
潘永年直到战死那年也只是个小小队正,哪里有上兵部的资格。
可吃过药?他问。
她便瘪着嘴点点头:是阿耶亲手喂的苦苦的汤药,阿耶领着圣旨的那日,你忘了吗?她虽有些委屈,可似乎被他这般一问,又有些安慰,忙回去树下抱起她的小羊,两只手忙活了一瞬,便端着一碗什么东西过来,很是孝顺地递给他:阿耶,饮,你最中意的。
他盯着她的手看了几息,接过她手中的碗。
耳室里的副将此时方跟出来,她很是懂事地问:阿耶,可要给赵世伯饮?那副将本姓胡,不知为何被她安上个赵的姓,想来是将胡副将当成了赵勇。
不等薛琅回应,她已欢喜地回去又端了一钵过来,赵世伯,给!胡副将不知她玩的什么把戏,可看大都护都已端上了一碗,他不端不合适,便也双手接过来,同薛琅两人互看一眼,齐齐扬首。
嘉柔欢喜地抚掌,待胡副将饮完,忙询问:滋味可好?他自是要拍马屁,大拇指一竖,好味,绝世好味。
她由衷地感慨:赵世伯,你竟与阿耶一般恶心人呢!胡副将微微一蹙眉。
他好心配合做戏,这潘安怎地还骂人呢!此时军医终于赶来,手中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大都护,药已得当。
薛琅上前接过汤药,轻轻抿了一口,入口自是苦涩,已不太烫,此时饮下刚刚好。
他又同军医低语两句,待军医转身匆匆离去,他方同她道:饮过此药,你便回去庄子歇息。
她微有迟疑,阿耶不同儿一起回去?阿耶要去何处?他偏首往远处看了几息,方低声道:我有我的路。
她面目一皱,眼中瞬间起了雾气:阿耶不带儿?阿耶怎忍心不带儿一起去?她忽然跳起,就去猛推他的手,他一时不查,手中汤药瞬间被推撒了他满手。
他忙将手中药碗拿远,无奈地看着她:怎地不听话?阿耶要走,儿便不乖!她眼中泪水已流了满脸,又扑过去要拿那碗药出气。
他终于道:我不走,你乖乖饮了汤药。
她一只手还扶着他的手臂,只透过满眼的水光狐疑地望着他:是真的?他点点头,欲去拭她的泪,指尖尚未触及,却已收回,只站在她一臂之外,自是真的。
她将信将疑了几息,一手毫不迟疑揪住了他的衣角,另一只手将那汤药端在手中,对着那黑乎乎的汁水皱了一阵小脸,方抬眼认真道:阿耶说话要算话,否则儿烧了阿耶的军营,让圣人打阿耶的屁墩。
她深吸一口气,怀着壮士断腕的勇气,手一抬,便咕嘟咕嘟一阵豪,只饮了半碗便苦口欲呕。
薛琅便道:饮干净。
她苦着脸又将碗凑去唇边,这回终于一气呵成,将碗底亮给他。
他接过空碗,转首往营地看了几息,终于于暗夜中瞧见军医飞奔的身影。
几息间军医便已跑到了跟前,衣袍里撩了一把红彤彤的樱桃,气喘吁吁同薛琅道:只摘了这几个……嘉柔登时欢喜道:外祖父,你怎地来啦?不是要给兵部选战马?军医心知这又是她的幻觉,抬首觑一眼薛琅,方含含糊糊道:还未开始。
你不是怕苦?先用些樱桃。
她这才上前,却只拿了半捧在手,剩下的半捧依然留在军医的衣袍里,豪气道:外祖父也吃,儿也吃。
回首又往薛琅手中塞了几个,分给胡副将几个,自己只剩下了两颗,一起塞进嘴里。
尚未咀嚼,却忽似想起了什么,又吐出来一颗在手中。
待将嘴里的那颗咽下,方撩起衣摆将手里那颗上头沾染的口水擦拭干净,认认真真装进腰间蹀躞带上所挂的革囊中,再煞有其事地拍一拍,留给阿娘吃。
军医不由干笑两声,想要夸一夸她孝顺,可这重口味的孝顺却又有些夸不出口,最终憋出一个字:好。
嘉柔便笑眯眯,外祖父也好。
经此一扰,她便也不去担心阿耶要离开,又回去树下给小羊顺毛。
军医面上不由便闪出几分慈爱,顿了顿方低声同薛琅道:卑职往汤药里加了几味助眠药材,再过一刻他便该困了。
让他睡一觉,醒过来后菇毒便该解了。
薛琅点一点头,转头低声同胡副将道:一刻钟后我同你回都护府,再做商议。
只一刻钟后,嘉柔精神奕奕地在喂羊。
再一刻钟后,嘉柔精神奕奕端来三碗羊奶。
再一刻钟后,嘉柔精神奕奕给小羊检查身体。
不知又过了几个一刻钟,朔月早已挂上高高苍穹,天上的星子经历过了一番蹦跶,懒洋洋地悬在如墨的天上歇息。
军医同胡副将看着依然在摆弄小羊的嘉柔,齐齐打了几个哈欠。
胡副将对军医的医术生出几分疑惑:你该不会是认错了药材?军医的医术是经过了数千受伤将士验证过的,认错药材这种最低等的错误怎会发生,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只眼前这潘安却又实实在在很精神,没有一点困意。
军医辩解不能,只得上前,探问道:小娃儿,你可困倦?嘉柔这才张大嘴,打了个能见嗓子眼的哈欠,儿都忍了好久啦,怎地阿耶还不困?妈呀,原来是在等将军!本郎中的一世英名保住了!军医连忙回去,低声同薛琅道:看起来只有将军方能哄他入睡,否则怕是要耗一整夜……薛琅转首去看嘉柔,她怀中抱着笤帚,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蒙了雾气的双眸一瞬不瞬盯着他,明明眼中已盛满了倦意,却又这般硬撑着。
他明知他此时的依赖该是因为思念亡父潘永年,心中却依然起了一阵无法言喻的烦躁。
军医见他一言不发站在那处,神色越发冷冽,心中暗暗叫苦。
等了好几息,终于见他站起身来,军医忙道:方才卑职前去摘樱桃,已遣人将将军的院落换上了铺盖。
薛琅负手而立,淡声道:遣人去白家,将他的婢女请来。
他身形只微微一动,她当即丢开小羊跑过来,揪住了他的衣角,固执地问他:阿耶要去何处?我带你去歇息。
她忙点一点头,手却不松开,只回首同军医道:外祖父,小羊快生啦……军医忙道:有我,我接生,你快跟着去。
她便点一点头,雾蒙蒙的双眸又盯在了薛琅身上。
他不去看她,只同楞在一旁的胡副将道:你照亮。
胡副将忙从卫所的墙边摘下一根火把,伴在一旁照着前路。
暗夜中,连绵的土坯军舍看不见尽头,一畦一畦的麦田已长到半人高,因种得晚了一月,才结了穗,不知在秋日结束之前可能收获。
夜里的西川河水窸窸窣窣,没了白日的汹涌,显得很是温和。
从河渠边引了一条支流,能直通安西军屯田。
上头已建好了两架水车,由水流的力道带动,于夜中缓缓转动。
嘉柔拽着薛琅的衣摆,抬首看着高大的水车,脚步一缓。
薛琅便也停了脚步。
阿耶,糖风车怎地如此大?她好奇问他,儿怎咬得动?他低声道:你睡一觉,醒来后便能咬得动。
她忙道:儿现下就想睡。
话毕七手八脚便往他后背去爬。
他不由得半蹲下去,她当即攀了上去,一手紧紧地搂住他的颈子,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畔,阿耶,儿先睡啦!胸中的憋闷起起伏伏,他深吸一口气,夜风涌入肺腔,明明带着热意,却似带着刀刃,一下又一下刮着他。
胡副将已看出他今夜似是比过去一月越发不虞,忙上前道:不若让卑职背他……薛琅沉默摇头,负着嘉柔继续往前。
胡副将当即握紧火把,更快地追了上去。
留给主将的军舍比旁的兵卒大了一些,是一座有三间房的独院。
院外左右两边有两棵树,一棵是樱桃树,另一棵也是樱桃树。
据闻此院落旧址乃上一任大都护崔将军的军舍,外头的两棵樱桃树也是崔将军亲手所栽。
五年前的一场大战毁了此处的泰半军舍,只留下了断垣残壁,看着分外苍凉。
后来白银亲王使人前来拆去了未倒的房舍,这两棵樱桃树却保留了下来。
此时已过了樱桃收获之季,底下红透的果子早被鸟儿啄食干净,只有顶上几根枝条还留着些许。
胡副将先一步推开军舍的厚重院门,里头已有兵卒候着。
这也是薛琅第一次前来他的这片院落,兵卒在前带路,他方在后跟随,一直进了一间挂着帘子的房中,但见里头盘着一张连通东西墙壁的大炕,上头铺着安西军专用的布单与薄被。
枕头还未来得及准备,只放了一块与睡枕差不多高低的石头在边上。
他背过身去,将嘉柔放坐在炕上,她本已睡去,却因这一阵折腾睁了眼,盯着他怔怔看了好几息,忽然道:你怎地数日未曾来看我?他一时不知她这话是同潘永年所言,还是同他言。
她却已先爬倒在炕上,枕上了那一个石枕。
手中依然扯着他盔甲下半露的内袍,闭着眼低声喃喃:阿耶要等儿,阿耶不等,儿便不乖。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慢慢解下外头的盔甲。
副将只当他要跟着上炕,上前帮着解甲,却见他除下里头的内袍,嘉柔拽着衣衫的手便一起掉落。
此时外头起了一阵细微的动静,兵卒在外回禀:潘夫子的婢女已带来。
他退开两步,低声道:带进来。
细碎的脚步声很快前来,婢女瞧见潘夫子正好好地躺在炕上,方松了一口气。
但听薛琅道:石枕冷硬,给他包几层垫一垫。
她忙应下,转首瞧见枕边放了一件衣袍,便将那衣袍折了几折要垫去石枕上,只嘉柔却拽了一段在手。
婢女便寻出衣袖,在从嘉柔手中拽出衣摆的同时,将衣袖塞进她的手中。
她便复又拽着那袖口,并未睁眼,只几近无声地喃喃:阿耶不走,儿听话……薛琅当即转身,脚步顿了顿,沉声道:照顾好他。
婢女忙回身要应,却见他已大步而出,很快便不见了身影。
作者有话说:今天我灵感爆棚,先发一章。
下一章还是晚上0点发,一定让大家吃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