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翠的山峦无尽连绵, 几蓬粗壮的树子交相掩映,将山下的镇子遮了一半。
嘉柔站在半山腰的白云寺外,隐见窄如片叶般的街角有人骑马一闪, 不见了身影, 却已完全看不清那马是否黑马,那人是否粘着髭须。
寺中铜钟声声敲响,与极远处五弦琴的曲声相和,俗戒与红尘缠绕, 竟绕出了几分缠.绵契合。
嘉柔心中陡然涌出一股莫名失落, 攥着手怔怔站了一阵, 想着给潘永年上香的人如若真是薛琅, 他出来骑马时看到大力, 一定会返回庙中寻她的。
既未寻她, 那人定不是薛琅。
再转头一看, 大力原本栓在寺庙院墙最里头, 可角落那里正好有一丛大力爱吃的苏丹草。
此时它头靠墙,只将尾腚朝着外头,任谁经过都难一眼认出来。
所以, 那敬香之人,究竟是不是薛琅呢?她回到大雄宝殿时, 赵勇同僧人仍在窃窃私语。
见她进来, 赵勇当即住了嘴, 似做贼被她捉住一般, 面色很是讪讪。
世伯便是因供着两万安西军牌位,客栈的买卖才一直被拖累?没有的事, 你莫看牌位多, 花不了几个银钱……她便也不同他多言, 只从束在身后的包袱皮里翻出四个沉甸甸的金饼,整整齐齐往香案上一码。
赵勇当即道:这可不成,不能用你的银钱……她推开他的手, 儿不是为你,儿是为儿的两个……她转首往大殿一寻,但见李剑正在挨个给安西军上香,他那把哪怕睡觉时都要抱在臂弯的宝剑倒是舍得放在一边,手中换上的是几根檀香。
她知晓江湖人士耳聪目明,有些还会读唇语,她不宜发出声音,便只向赵勇比了两根手指,眸光再往崔将军同潘永年的牌位方向瞟去两眼,暗示那是她的两个阿耶,又道:我为了他们在天上吃饱些,不是为了你。
赵勇被她如此一说,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顿了顿又道:是只供那两位,还是全体安西军都有?自然是全有哇!我崔……我潘安如今富得流油,还怕供不起这些个世伯?莫说两万,便是再来两万……赵勇连忙捂住她嘴,当先便呸呸呸了几声,双手合十对着虚空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安西军长命百岁!又连忙指使她朝地上啐几口。
她依言啐过,方盯着边上的大和尚将四个金饼的账目记在账簿上。
大和尚吩咐青衣小僧取来笔墨,她倾身看过去,但见最近一笔便是前头那两个大胡子香客,竟也留了五个金饼。
随身携带五个金饼上路,也只能是专程前来这一个理由了。
嘉柔不由又想到了薛琅。
这白云寺再偏僻、香火再冷清,论西域各犄角旮旯,有谁能比都护府的人更清楚呢。
出了庙已是未时,赵勇原本要带她绕着镇子行一圈认认路,方便她日后随时想来上香,然天色已不早,要赶着龟兹闭城门之前回城。
赵勇只在半山腰上粗粗指着各方向,告诉她用饭去哪间饭肆,临时给驴换铁蹄又去哪里。
末了方指着远远一处极难发现的密林凹陷处道:那里你莫看长着树子,实则是一处天堑。
你阿耶当年便一时不查掉落下去,众将士寻了几日方才救出来,凶险得很。
嘉柔不由往那处看去,但见层林相叠,还有调皮的鸟雀在树梢上跳来跳去。
热烈的日头亮晃晃打在林间,是一副浓墨重彩的美景。
赵勇口中的凶险,她全然感受不到。
可她纵是对崔将军印象已淡,也仍记得他武艺高强。
她阿耶未战死前,被世人传为蚩尤转世之人还不是薛琅。
阿耶他……她轻咳了一声,经常以身涉嫌?倒也不是经常,可身在行伍,这么些年下来,难免会有些个危险紧要的时候。
她不由一怔。
这话怎地如此耳熟?谁还这般说过?回到龟兹城时天已擦黑,待用过膳,洗漱沐浴躺在榻上,外间宵禁时到,夜市已散,城中安静地彷如乡间。
嘉柔白日听赵勇曾提及,赵卿儿的亲事又快议定,虽双方尚未寻媒人上门纳吉,然口头已说得差不离。
男方姓史,乃龟兹大姓,家中经济十分殷实,赵卿儿若嫁过去便是长媳,可见极受男方看重。
嘉柔睡不着,躺在榻上看着黑漆漆的房梁:赵阿姐,那史大郎你可见过?赵卿儿劳作了一整日,却并无什么睡意,闻言点点头,曾在城中遇见过几回。
嘉柔当即一骨碌趴俯着身子,好奇道:如何?什么样的人?赵卿儿久久不做声,半晌方不确定道:是个……好人。
你不喜欢他。
嘉柔当即下了论断,中意一个人,怎会连他的一言半语都难说出?你如今是薛将军的义妹,难道还不能选一个自己中意的?赵卿儿闻言,又是一声沉寂,数息后方问道:何种样子,算中意一个人?嘉柔一怔,却给不出答案,又缓缓躺下去,话本子里说要海枯石烂、矢志不移,纵是遇到天大的阻力,也拦不住两颗相爱的心。
赵卿儿方笑道:如何能同话本子里比,过日子还是平平淡淡为好。
可平淡的话题引不起豆蔻少女的兴致,赵卿儿便又去关心嘉柔:你同薛将军的断袖之情,如何了?嘉柔摇一摇头,道阻且难。
打了个哈欠,夜了,睡吧。
外头蛐蛐儿叫一声长过一声,未几便传来赵卿儿平缓悠长的呼吸。
嘉柔闭了一阵眼却毫无睡意,待再睁眼,但见房中似起了一片白霜,月光顺着半开的窗棂悄悄移进了女郎的闺房,照到了她的包袱皮上。
她光脚踩在地上,静悄悄到了桌案边,解开了她的包袱皮,摸出包在里头的一方叠置的巾帕。
她捏着巾帕站去半开的窗边,借着月光映照,掀开层层巾帕,露出里头一方铜铸的令牌。
荧荧月光下,令牌一面上雕刻的苍狼立于月下,望月长啸,栩栩如生。
临近仲秋,月亮已渐趋圆满,高高浮在头顶一片屋脊之上。
她摩挲着那头苍狼,遥望天上朔月。
不知此时是否也有一个人,如令牌上的苍狼一般,笼罩于月华之下。
-北庭都护府的主将营舍,薛琅负手而立站在窗边,遥望着苍穹那轮圆月。
房门轻轻推开,赵都护从外进来,见他身姿孤寂,便不多言,直到薛琅转首,他方笑道:中秋佳节临近,可是想你那断袖小郎君?薛琅面上神色不显,回身坐去桌案边,淡淡道:赵都护还能说笑,可见伤势不算重,还能继续蹦跶。
赵都护不由捂一捂腹间伤处,若非你提前来信提醒于我,我哪里能以身做饵引得龟兹细作现身。
只突厥人于敖包节上伤了你未能伤我,还能继续布局来杀我,实在可恨。
西域的数座矿山乃打造兵器的不二之选,突厥人想要占得大盛城池,怎会放弃这些矿山。
赵都护冷哼了一声:他们来一人杀一人,来一万杀一万,我就不信是突厥人多,还是我大盛人多。
薛琅见他口齿间力道极大,心知伤势无碍,此次顺道前来探赵都护,时间却紧,等不得城门开,他已开始粘贴胡须,做离去的准备。
赵都护这才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信,推到他面前。
那信封上并无字迹,只纸页已有毛边,看起来有些年头。
薛琅停下手中动作,转去拿起信,将发黄的信纸抽出一半,抬首看向赵都护。
赵都护不由一笑,在敖包节上,那潘安曾同我问过崔将军临终前的这封信,看起来很是挂心。
此信不算密函,我专程寻出来,你带给他看一眼,日后我再去取回。
便算是我谢他救你有功,你才能更快查出细作,我方能逃得一命,还能趁机将北庭的细作拿下。
薛琅的手一顿。
赵都护便笑道:怎地,你莫是怕我对他有企图?嘿嘿,他虽是个英俊的小郎君,本将军却一辈子只中意女郎,纵是做戏都是不成。
薛琅等了几息,方将信揣进衣襟,贴好胡须,站起身:如此便不叨扰,若审出新消息,还请互通有无。
赵都护抬手一揖,送他离去之前,却又道:我记得去岁在长安,伯母曾几番催促你成亲,生养两个娃儿。
你……薛琅回首看一看他,只淡淡道:操心好你的事。
方跃上马背,连夜纵马离去。
-新一日的黄昏下了几滴薄雨,只将将把青石板路打湿,便云散月出。
这是中秋佳节的前一日,雨刚住,民众们便已纷纷涌上夜市,整个城郭比白日更加热闹。
龟兹的八月十四,又是另外一个不大不小的节,像是供小儿女们欢庆,与整个草原并不相干,薛琅便也未曾留心庆的是何事。
他同随行的副将驭马进了城门,经过几许萧瑟处,到达这一方繁华时,正街已被堵得水泄不通。
戴着各式面具的儿郎、姑娘们越发无视世俗的约束,使出浑身解数,可着劲儿的欢闹。
薛琅牵马拐进小巷一路绕行,待远远看见一座土坯小楼前飘着的写有长安客栈的店旗时,他脚步微微一顿,转首要避开此路,后头却又已涌过来一堆人。
他只得继续往前,经过那客栈的正门,不由间往里一瞥,却见一道十分熟悉的身影正在客栈的大堂里。
那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小郎君。
眉眼从来如画,面颊光洁如玉,如上好琥珀一般的两颗眼珠镶嵌在一双杏眼中,抬眼垂眸间长长眼睫如蝶翩飞,透着的不仅仅是一股机灵劲儿。
小郎君以手支颐,半个身子都倚在柜面上,神情几分寥落。
外头那般的热闹,以他爱凑热闹的性子,竟却未曾外出。
到底是什么令他不快?身畔的副将看他凝注的模样,不由问道:将军,可要唤潘安前来?他收回眸光,却未置可否,过了几息方摇一摇头,牵着马继续往前。
眼前万家灯火,花灯如龙,路人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又一波波退却,不知他们在笑什么,又在闹什么。
一直到了前头拐弯处,往前再行了两步,忽听一道拉长了的谄媚之声伴着丝竹声在耳畔响起:客官里面请,新到的长安都知才色兼备,舞艺超群……他不由抬眼,但见街边正好是一间妓馆,妓馆边上还挂着个牌子,上书内有兔儿爷五个字。
在门边迎客的假母记性好,一眼便认出了大胡子的他,忙扭着腰肢上前:客官可是又来了,恒玉正好闲着,可还要点他前来相陪?一旁的副将正要出声呵退,他却撂开马缰,淡声道:你先回去。
抬脚已拾阶而上。
那假母手臂一摆做邀请状:客官里面请,客官先坐,恒玉即刻便来。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晚了一个小时。
这一章有点短小,我尽量白天加一更,确切时间就暂时不说了,免得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