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被遣出, 房门已掩,赵勇的唠叨虽迟但到:阿柔,你怎能, 怎能同薛将军那般亲热?哪般?嘉柔往前跳一步, 难道世伯不知儿与他乃断袖兄弟?这回不一样!赵勇忧心忡忡。
何处不一样?赵勇回想着薛琅看嘉柔的目光,和面上或浓或淡的笑容。
此前这些多含揶揄与逗趣,今日却不是。
这个不是具体又精准意味着什么,赵勇虽说不清楚, 可已足够让他夜里难寐。
嘉柔倒是认真地想了几个理由来:他半夜三更于废宅中将儿救出, 儿自是要笑脸相对以示感激。
难道儿还要怪责他多管闲事?倒也不是这般意思。
于他而言, 既同儿达成了断袖之契、互惠互利, 自是要在外人面前将戏做好, 今日这般多的白家人, 他更是半分不能马虎。
至于戏演得真, 那是世伯不知他有多狡猾。
若知道, 你便会明白,这种戏于他来说简直手到擒来,不值一提。
她这般说下去, 连她自己都信了。
心中不知为何却略多了丝怅惘,只打了个哈欠, 道:儿困乏不堪, 世伯定也疲累, 婢女已铺好了西厢的被褥, 世伯先去歇息。
赵勇虽认为她说得有些道理,却还不足以打消他的疑虑, 闻言他忙道:你去歇息, 我替你守门, 那些个狼啊虎的,一个都进不来。
嘉柔又打个哈欠,随意摆摆手,由着他去了。
隔了不多时,饭与药都送来。
她一一用过,一头扎进衾被中,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恍悟薛琅临去之前同她说的那句此后若不愿在庄子里教书,便不去,莫委屈自己。
他怕是以为她外出寻羊生了乱子,亲王碍于他的威名不敢赶她走,会在细处给她寻麻烦。
哼哼,没可能的事。
白三郎可被她捏在手里,这就是她的筹码。
只要白银亲王有一颗拳拳爱子之心,就得随时对她礼遇有加,一直到她主动请辞。
话说,白三郎呢?她已回来这般久,她的这位关门弟子怎地未曾前来关心于她?倦意来得太浓,她再无暇多想,便跌入了无量混沌中去。
一觉睡醒已错过了午膳,日头微偏,未时已过。
婢女端来吃食,道:薛将军方才前来同郎君告别,郎君尚在熟睡,便未打扰。
将军言,他有要事要回都护府,令郎君好生歇息。
他已替郎君同亲王告了假,郎君腿脚不便,养好再教书不迟。
是吗?嘉柔一时怔然。
她睡得死,还真不知有人来过。
赵世伯又去了何处?她透过窗棂往外打量,只看到李剑剑也不抱了,在院中来来回回踱个不停,赵勇在何处却半分看不见。
赵公是跟随着将军一起离去,便在两刻之前。
嘉柔不由失笑。
赵勇急吼吼跟着走,定然是想亲眼看着薛琅回了都护府,才能放下一颗沧桑的心。
她咬了两口古楼子,又饮了半碗酸牛乳,方又问婢女:三郎怎地还未前来?婢女摇了摇头:三郎自昨儿离开,到现下都未回庄子。
竟是未归?昨日不是说好他去接巴尔佳,趁着中秋佳节之际,当众行结拜之礼的吗?怎地人未接来,他却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归了?她的古楼子尚未吃完,被她惦记的徒儿脚下带风进了她的偏院。
婢子于窗前先是惊喜道:呀,三郎回来了。
继而却带上了惊慌:怎地会如此?嘉柔不由也将脑袋探出窗外,却见白三郎一身衣衫满是泥污,面上青红紫蓝,比她的脚腕上的颜色还精彩。
他匍一瞧见她,便直奔窗扇而来,夫子猜猜,徒儿做了什么?嘉柔看着他左眼肿成了一条线,右唇角破了个大口子,这个模样,绝对是被人胖揍了一顿。
他现下风风火火来寻她,该不会是想找她打回去,给他找回场子?她也就能动点嘴皮子,抡拳头却是半分不济。
最多只能藏在暗处伺机插人眼珠子,那成功率可不怎么高。
好在白三郎并未真的等她回应,跳上来坐在窗台前,这才意气风发道:打了情敌!敢撬我白三郎的女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嘉柔当即竖起了耳朵,谁同你抢巴尔佳?哼,一个马奴,半分不知天高地厚!这便是你一去不返,未带回巴尔佳的原因?当然是了!白三郎一时有些愤愤,徒儿一去便看见他向巴尔佳献殷勤,徒儿当即摸住了腰间的弯刀……怎地?嘉柔不由吊起了一颗心,你……你可是杀了人?徒儿捏着匕首,一动不动藏在草壕里一直守到深夜,等到周遭无人之时,打算再给他好看。
他双手一摊,总不能让巴尔佳瞧见,让她担心。
嘉柔一时老怀安慰。
她的这位徒儿,行事颇有她的风范,深知以逸待劳才是王道。
可到底杀没杀人呢?虽说草原上贵族打杀奴仆不算什么罪责,可他手上要是沾了血,她这夫子可没胆儿当下去了。
白三郎道:等到了夜里,徒儿终于拦住了他,将刀一丢,就要同他较量。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继而便问:你同他一对一?纨绔打架都是多对一,一对一的那叫君子。
只看白三郎伤成这般,怕不是行了一回君子之风。
当然是大家伙儿一起上,揍他一个!白三郎得意一笑,徒儿的两个长随可不是吃素的,全是龟兹草原个顶个的摔跤好手!他这般说着时,嘉柔也终于在月亮门边上看到两个徘徊的身影。
那便是三郎的长随,衣衫乱七八糟不说,一张脸绝不会比白三郎好多少。
纵离得这般远,她似乎都已经闻到了血腥味儿。
三个人打一个,你三人都被打变形?她忽然就替这徒儿生了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先不说巴尔佳愿不愿意,只说那马奴真要掳了巴尔佳就跑,白三郎带着一群人也不一定能拦住啊。
白三郎当即摆摆手,那是夫子没见那马奴被揍得有多惨。
总之,经此一战,他见识了本郎君的厉害,绝对不敢再觊觎巴尔佳!你打完群架后,可又见过了巴尔佳?当然没有,徒儿这般模样去见她,吓着她可怎么办?!嘉柔大为震惊,瞬间觉着她这徒儿在她心中的形象高大威猛了不少。
只是遗憾得很,白三郎耷拉了肩膀,下一个能结拜的盛会,就只有等到年节了。
嘉柔便安慰他:此姻缘事已被磨成了千年难遇的好事。
届时年节结拜,三月成亲,后年的三月你同巴尔佳一胎双子,你升为阿耶,我升为师祖,什么都不耽搁。
白三郎眯肿的眼中亮光一闪:一回生俩?好事成双!白三郎哈哈一笑,这才闻见了嘉柔房中浓浓草药气息,得知她寻羊弄伤了脚,当即感激得无以复加:夫子为我白家庄子的人和羊鞠躬尽瘁,徒儿孝敬夫子一辈子。
等你同薛将军百年老去后没有后人摔瓦盆,徒儿给夫子摔!嘉柔不由晕了一晕。
这孝心她真接不住。
焉知她今后没有后人?又焉知今后是她死到前头?!过了中秋,连续下了几日的雨,龟兹一日凉似一日,嘉柔伤了脚,只得闷在房中。
薛琅前来看了她几回,给她带来了些皮影戏、话本子的耍事打发时间。
赵勇虽忙着买卖未能亲自前来,却也差客栈的博士送来些零嘴。
如此过了五六日,她的脚伤痊愈时,秋雨也歇住,天上猛地出了大日头,热辣辣照着草原,竟有些夏末的热意。
嘉柔给白三郎上了半早上分茶课,用过午膳,自是要带着久未出门的大力往草坡上跑一跑。
天空湛蓝如洗,云朵一团又一团散布在天边的昆仑山附近。
一簇簇草丛上挂着的雨水已被日头晒干,各家的羊群也渐次放出来,似滚动的珍珠般在草原上撒着欢。
古兰的羊群边多了两只成年牧羊犬,据闻是白管家亲自使人添置,此时正满眼警惕地守着羊群,初初发现有羊要乱跑,便当即汪汪示警。
如若羊群还不听指挥,立时便如箭一般窜上前,将羊赶回群。
瞧见有人靠近,牧羊犬警惕地上前嗅了嗅她和李剑,闻出了庄子里的味儿,便欢脱地摇上了蓬蓬的尾巴,将她二人当做自己人。
嘉柔揉了揉双犬毛茸茸的大耳朵,将自己随身带的肉干分给两只狗吃了大半。
李剑却对狗儿无甚反应,只似一个毫无感情的猜谜狂徒,颤抖着已裂了口子的双唇,问她:老张,是不是?张果果老了,就叫老张。
嘉柔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胡茬、面目憔悴、发髻散乱的剑客,难以想象最初见他时,他还高傲地一句话不愿意搭理她。
谁能想到,好奇能害死猫,也能害死一世英名的江湖豪杰。
可老张这个回答,他已猜了五十八回。
见她不语,他又换了另一个:张公。
六十九回。
张老头。
四十三回。
张老夫人。
三十二回。
究竟是什么?李剑双目布满血丝,青筋暴起,一步步向她袭来,张果果老了叫什么?他老了不也是张果果?不是老张和张公?也不是张老头与老夫人,他究竟叫什么,叫什么?嘉柔看着他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登时生了几分同情,叫,张果老。
李剑脚下登时顿住,呆呆望着她。
可她分明看出他似才被松开的一张弓,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她歉疚地看着他:此时没有人要杀我,不用你守,你回去歇息吧。
李剑定定盯了她几息,只觉得困倦似排山倒海般袭击了他,耳中迅速起了耳鸣,她的声音似隔了几座山,恍惚不可闻。
她又向他摆摆手,他脚下终于往前一步,又一步,到了她跟前时,抬手一揖,纵身一跃,几息后便跃回了偏院,随意寻个房舍破窗而入。
将将倒在床榻上,便鼾声如雷,困死过去。
偏院外的草坡上,嘉柔不由摇摇头,骑着大力往前行。
雨后草原上长起了蒲公草,根茎甜丝丝,大力最是贪这口。
她便由着它继续往前,一直到了几里开外,更是大片大片挤挤挨挨。
她下了驴,撂开缰绳,由着大力自去享受。
草坡边上长着一排胡杨树,她坐去树底下,靠着树身简单打了个盹儿。
这个盹里,薛琅站在她面前,触摸她面颊的手温暖的那般真实,他情意款款道:你今日敢落单,就莫怪本公主掳了你,带你回去就地成亲。
本公主?她心头一震,当即睁大眼,但见眼前哪里是什么薛琅,竟是伽蓝公主。
美艳的公主一身绯红衣裙,低低的衣领露出大片雪脯,高低起伏极具风情。
公主抚着她面的手移到了她的下颌,捏住她的下巴,向她抬一抬眉:潘郎想要个什么样的洞房?本公主一定不让你失望。
嘉柔一把挥开她的手,蹭地便滚落开,高声道:你可是想死?我那剑客可在这近处,他若对你动了杀心,我根本拦不住!七公主仰天哈哈大笑两声,潘郎可知为何本公主的奴仆也不在四周?她忙转首一看,果然如此,目之所及处只有她二人,再无旁人。
本公主自是下了死令,他们要豁出命去将此处把守得一只蚊子也飞不进来,就只为了给你我创造这二人天地。
如何,潘郎?本公主这般下了心思,可算是待你不薄?女淫.贼!嘉柔二话不说,攀着树便往上爬,几息便已到了树冠上。
待稳稳靠住了几处枝丫,方同底下的公主道:有本事你上来捉我!不会爬树!哼,不会爬树当什么纨绔!伽蓝公主笑嘻嘻仰头看着她:近来本公主学了一门手艺,正好在你面前展示一二。
她慢悠悠将裙摆撩起,缠在腰间,抬首又瞧着嘉柔抬一抬眉,双手一抱树干,竟真得往上而来。
嘉柔大吃一惊。
此时已来不及唤大力。
大力不会上树,纵是飞奔而来都救不了她。
她当即大力晃动树梢。
只这棵树树身颇为壮硕,她已使出吃奶的力气,那树身不过微微抖几抖。
只这转眼的工夫,七公主竟已到了她底下,抬眼看着她嘻嘻笑上两声,伸手便朝她的脚抓过来。
她当即缩了脚,就往边上的树杈避开去,叱道:本郎君自小就长在树上,想抓我,没门!嘉柔公主一招扑空,毫不气馁,一鼓作气便追了上来。
嘉柔只听得身后树枝啪啪作响,心知这公主才学会爬树,尚不知用巧力,只这般一脚一脚踩实了,细枝不能承力,两个人都得掉下去。
这树说高不算极高,说矮却也不算矮。
这般落下去,不说摔没了小命,至少摔落两颗门牙。
为今之计只有先骗公主下树,她再择机唤大力来救她。
她当即止了步子,回头道:我应承你,这便跟你走。
伽蓝公主未想到她竟这般痛快答应,却反而不信她:你耍什么花招?嘉柔往下头努努下巴:你是想要一个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潘安,还是想要个五官错位,摔毁了容的丑八怪?公主往下头一瞧,方暂且相信她,却不能让她先下树,免得她一落地就跑。
伽蓝道:本公主信你一回,我先下,待我落地,你再下来。
你若耍花招自己留在树上,大不了本公主再上来一回。
嘉柔松开一只手,做一个请的姿势。
伽蓝便慢慢又踩着树梢往下,一直到了主干,正要抱着树身往下出溜,脚下忽然一滑。
她啊地一声惊叫,身子陡然降落,树梢上的人大喊一声小心,探手便拽住了她的手臂。
树子猛地两晃,嘉柔吊挂在树上,双腿紧紧夹着几根树枝。
伽蓝便悬在半空,一双手死死拉着她的手。
叫人!嘉柔挣扎道,叫人来救你!你怎么不叫人?公主的脸因用力涨得通红,你那江湖术士不是会飞檐走壁?快唤他!李剑不在此处,我方才诓骗你!我的奴仆,也皆不在此处,我方才也诓骗你!两人双双心头一凉。
公主已是意识到自己的形势更加恶劣。
只要上头的潘安松了手,她掉下去,摔得五官移位,此后成了丑八怪!她当即大喊:你拉住我,再往上拉一把,我放过你,再不逼迫你!嘉柔心中重重呸了一声,再使力往上拽,公主的一只手借机往上胡乱抓,竟就抓住了她的衣领。
整个人的重量都似挂在她的衣衫上,登时勒的她要喘不过气来。
你,你松手,松手!我不松,我死也不松!嘉柔只听刺啦一声撕裂声响,忽然有个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这个预感尚未涌完,她的衣衫顺着脑袋出溜往下一坠。
她只觉周身倏地一凉,便见公主已抓着衣衫扑通落地。
嘉柔翻身上树,怔怔垂首,目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了自己的裹胸布,以及裹胸布护不住、而有所起伏的胸口。
你,你身上穿的什么?从树下传来女子声音。
她垂首往下,但见伽蓝公主瘫坐在地上,也不知道摔伤没有。
公主的脚边丢着她的缺胯男袍,手边是她连着外袍一起囫囵拽走的贴身中衣。
公主仰起的面上满是震惊:你,你是女人?她一把拉过几根树枝遮挡住了身子:我,我是男子,十成十的郎君!!作者有话说:终于来了。
嘉柔的第一回 掉马,是不是失望了?!三岁孩童张果果老了之后叫什么名?答案:张果老。
哈哈,是不是有点冷?没猜中的亲们下次还有机会,到时候咱们继续发红包。
明天还是下午三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