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席已是三更。
就寝自是在都护府中。
嘉柔还是住在薛琅营房的隔壁。
这是一间极敞亮的房舍, 日头初升的第一缕光一定最先照进来,月华圆缺的最后一抹银辉也一定最后才离去。
如果开着半扇窗,睡在床榻上, 在晴朗的夜晚, 正好能看到檐外的一方天,和天上的几颗星子。
嘉柔上回住进来时,便知晓这是极好的一间房舍。
然她却莫名地有些心绪难安。
房中的火盆热得让人心生烦躁,她坐起身, 随意绑了发髻, 拢上披风, 静静打开了房门。
疾风已住, 秋末的第一场雪还在无声无息飘落。
短短几个时辰, 竟已漫过脚腕。
雪上皆是脚印, 是不久前最后一批从将军营舍中离去的将士留下。
薛琅房中的灯烛还亮着, 他伏案的身影久久印在窗纸上。
嘉柔从不知武将也是这般劳累。
原来他们并不是只需练兵与冲杀。
还有很多伏案俗务要占用更多的歇息时间。
王怀安端着一个红漆盘从里头出来, 瞧见她,便快快往前行了几步,方低声问道:潘夫子怎地还未歇息?她看着红漆盘里盛着的一只空瓷碗, 碗底里一点汁水如漆。
她探手两指提起碗沿,凑在鼻端一嗅。
苦的。
不是醒酒汤, 竟是汤药。
这是薛琅喝的药?他怎地了?王怀安忖了忖, 方低声道:将军此前征战受伤留下些病根, 天寒时会发作, 骨头跟针扎似的疼,少不得要服两剂药。
嘉柔一怔, 她竟不知薛琅旧疾发作。
在整个宴席上, 甚至回到都护府, 他都行止正常,她未曾察觉一丝丝他难受的模样。
年初遇见潘夫子时,我打算同你买大力,本是一位郎中开的药方,药引需用驴皮。
只我见大力身子虽瘦、四蹄却极壮硕,私心里想着或许对将军病情更加有效,故而才同夫子起了那样的不睦来。
她自是记得。
她误会薛琅嘴馋想吃她的大力,使了牛屁去捉弄他。
原来是因为他的伤。
那时时值四月,龟兹尚有几许寒冷。
她转首又往窗纸上的身影投去几眼,方问道:既已服了药,你怎地不劝他快去歇息?王怀安苦笑道:这雪来得陡,到现下还没有停的迹象。
只怕到了白日,乡间便会陆续传来乡民被雪压垮了房舍毡帐的消息。
整个都护府都在为救灾做准备,将军哪里能歇息。
天冷,夫子快进屋。
她点了点头,看着他艰难地踩着厚雪离去了,方紧了紧斗篷到了主将的房门外。
门尚半开,不知还在等哪位副将前来。
她站在门边将靴底沾着的厚雪蹭去,他受声音的干扰抬了头,瞧见她时却先蹙了蹙眉,当即起身大步而来,先将她拽进去,方道:怎地不歇息,还在外头晃悠。
他穿的还是他赴宴时的玄色棉袍,与她身上那件乃同色同款。
周身酒气与药味相混,散宴归来后尚未来得及梳洗便开始忙碌。
她知晓这个时候,劝他去睡的话皆无用,便只笑一笑,睡不着。
他便带着她坐在他桌案边的胡床上,沉声道:睡不着也不能在外乱跑,伤风不是小事。
房中的火炉上铜壶热水冒着白气,他上前倒了一碗热水摆在她面前。
她捧着那碗,看着他又坐回桌边,继续翻查一叠旧文书。
疼吗?她问。
他只怔了一怔,方反应过来她问的什么,不由一笑,王近卫如今越来越嘴碎。
不疼,只微微有些麻。
她知他不肯说实话。
若真只是些麻意,便用不着用汤药了。
她放下碗,凑上前问:你在查什么?他见她神色认真,并不随口搪塞她,只道:先都护府中留着些旧日文书,里头记载着往年救灾记录,却同旁的文书混在了一处。
若能单独寻出来,便能尽快知晓何处常发雪灾,该提前备多少物资与金银……她偏过首,方瞧见除了他桌案上一大摞旧文书之外,案侧的地上也有一大摞,很多上头都有被战火焚烧的痕迹。
我来帮你……她忙道,这些可不便外传?若不是,我帮着一起寻。
她用力睁大眼睛,我没有一点睡意,不信你看。
他看着她澄清光泽的眼眸,因着太过强调,瞪得圆溜溜。
他不由一笑,终究对她招招手:过来,我教你如何寻。
她便凑过去,他从桌上一卷文书中寻出一张特有格式的纸张,将上头几处需记录之处画圈列出。
又寻出一张空白宣纸,取笔啖了墨递给她,同她笑道:官府文书最是催眠,一刻不到你便要困乏。
她忙道:我才不会,我至少……至少挺两刻钟。
他抚了抚她的额发,看着她抱着地上一摞文书坐去一边,按照他所教的法子一页页去寻。
遇上被火烧了的,便在所剩的纸面上将能看清的字迹誊抄下来。
未几又来了几个副将与长史,各自抱着几摞旧文书回房翻找。
灯烛飘摇,薛琅几回转首去看嘉柔,她都执笔认真誊抄,面上纵倦意渐袭,也未曾埋首睡去。
一直到外头雪光初现,报晓的钟声一声接一声在城中回荡,嘉柔方搁了笔,长长伸了个懒腰。
待回首,却见薛琅出了门,她便紧了紧披风,一路跟出去,瞧见外间的景象,却不由大吃一惊。
外头晨光尚浅,大雪已住,可院中的积雪竟已到了膝盖高。
天上铅云密布,显见这雪还未下完。
她过去站在他身侧,望着这茫茫天地,低声道:这可算是雪灾?他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肃然。
他当即回房,高声同王怀安道:穿甲!他的盔甲已取出,王怀安手脚麻利,须臾间已替他穿戴完毕。
他将誊抄来的过往雪灾消息翻查一番,转身便于西州舆图上点下几处,同王怀安道:传本将令,每五百人为一队,一共四队,各负锹、锄、索、绳与粮草,往碎叶、龟兹、于阗、疏勒四镇先行驻扎,遇灾救灾,无灾暂候。
王怀安立刻前去向各副将传令。
他方看向她:你怕是回不了乡了。
这几日先在都护府……他的话刚说到此处,外头便有人前来送信:潘夫子,白银亲王庄子里的下人求见。
嘉柔不由吃了一惊,这般大雪,庄子里有何时到了非寻她不可的地步?她忙出了门,却见是她偏院里的一个粗使仆从。
仆从周身皆是雪,冻得满脸青色,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她立刻回房将那热粥端出来,莫着急,先暖暖身子。
那仆从将一碗热粥都饮罢,方吁了一口气,只着急道:夫子快回去看看吧,左家郎君,出事了!舅父出事了?!出了什么事?他怎么了?那仆从却说不清楚,只翻来覆去道:夫子回去,回去便知。
她心下瞬间大乱,只想到怕不是舅父的腿如何了。
昨夜下大雪,万一那带轮的胡床翻倒,将舅父的腿跌伤了……她再等不得,连忙回首,却见薛琅已站在门边,显然已听见了方才的一席话。
他并不阻拦她,只道:先进屋吃饱,否则路上至少两个时辰,要饿肚子。
我不能陪同你前去,点十个兵一路送你。
她知道他不喜舅父,此时非但不反对还要相助,是他的人品高洁。
她顾不上同他客气,匆匆将那粥饮下,只将炊饼揣进怀中,抬脚便外走。
待从兵卒手中牵过大力,要上去前却蓦然回身,踩着厚雪艰难跑向前,一头扎进他怀中,紧紧抱一抱他,没头没尾道:我都晓得。
他也不问她到底晓得什么,只将披风后的帷帽给她戴好系上,现下出去,回乡路上的积雪该已被安西军清扫了不少,莫行太快,急则生乱。
她嗯了一声,松开他,匆匆翻身上驴,带着人便疾驰而去。
待出了城门往乡野去,沿途皆见乡民毡帐塌毁,哭声阵阵。
安西军同各亲王帐下的私兵已投身救灾,忙碌不堪。
她无暇顾及,只纵驴不停往前,待终于回到庄子,下了驴便往偏院跑。
待一把推开舅父所居的房门,脚步却不由一顿。
安四郎好好地坐在四轮胡床上,衣衫整洁,发髻光亮,完全不像曾被人掳走的模样。
她不由一怔,先回首去看门外的仆从。
这……昨夜七公主带人明明掳走了左家郎君,仆半夜出发往城中去给夫子报信之前,他还未归来……她心下大惊,一把掩上门窗,盯着平静的安四郎,舅父,你,她……她对你如何了?可是打了你?安四郎面上却没有半分伤痕。
她当即要揪他的衣裳,他拨开她的手,只淡声道:我无事,虚惊一场,莫担心我。
她当即回首,问一旁的玄青:舅父身上,可有伤处?并无,郎君……周身都好好的。
若不算后背的几处抓伤的话。
难不成,她向你下了毒?她登时面色大变。
敖包节上薛琅中了孔雀绿时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那还是薛琅及时服过解药,却仍要将沾了毒的腐肉剜去一块。
她也是那时方知,许多刁钻毒药都是出自西域。
只她去探安四郎的手脸,看他的眼眸与唇色,却并无中毒的痕迹。
她掳你,到底所为何事?她仔仔细细看着她舅父,又没有受伤,也未中毒,周身看似并无变化,可不知怎地却似乎又同往日不一样。
可这不一样究竟在何处,她却完全说不出来。
安四郎依然咬死一句话:我无事。
又道:我乏了,你出去吧。
安四郎性情阴郁,往日但凡他有不想说的,安家任何人都不可能问出来,只有她尚能哄得舅父说上两句。
只今日他却连她都不说了。
他越发这般,她越发明白一定发生了什么。
只舅父咬死不说,她却拿他无法,只得同玄青道:照顾好舅父。
方转身而去。
院中空旷,一株寒梅斜斜从花园中探出来,露出一点粉淡花蕊。
安四郎推动车轮到了窗前,怔怔望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
-婢女端来火盆,房中渐渐和暖。
嘉柔令婢女关掩上门,方问道:昨夜之事,你详详细细说一遍,不可漏过一个字。
那婢女便将昨夜事细细道来,亥时初刻七公主如何出现在庄子门前,如何交代下人先去请潘安、若潘安不在再寻个能替潘安拿事的,下人如何去请了安四郎出去,那七公主如何忽然撒了一把迷药将包括安四郎在内的三个人都迷晕,最后却只掳走了安四郎一人。
她听着这话,不由生疑。
难不成七公主真是为了她而来,本是要掳她,却因她不在而掳了舅父?既是为了她,公主为何不在宴上候她,却要舍近求远专程跑来庄子?夫子归来前的半个时辰,七公主方带着人亲自将左家郎君送回来。
她说,说……说什么?她让婢子告诉夫子,莫打算寻她,狡兔三窟,她能去的地方多,最后不过是将夫子累死。
哼!她勃然大怒。
掳过她,还掳过她舅父,却还这般猖狂。
这女魔头真真可恶!可惜不是在长安,如若在她的地头,她定要她好看!她赌气坐了一阵,方同婢子道:收拾些干粮,外头都护府的十个将士还急等着走。
婢子忙去后厨,将各式肉脯装了一包,又端了数碗温好的酒,好驱寒。
嘉柔带着婢子到了月亮门外,将吃食与酒水送上前,方道:请转告将军,今日事乃虚惊一场,劳烦几位阿兄冒雪相送。
忖了忖又道:薛将军曾说‘事急生乱’,如今我将此话回赠于他。
雪灾要救,他也要抽空歇息,待雪灾平息,我再去都护府探他。
那几人自是应下,将酒水饮罢,揣上肉铺,方纵马离去。
嘉柔一路送出去,但见远处屯田营冷清一片,这个时候只怕多数都已外派救灾,留下的只负责镇守营中。
不止安西军,白银亲王也一大早便带着白三郎到处去巡视,以免辖下的乡民被突如其来的大雪扰得流离失所。
反倒是他麾下在外放牧的仆从的毡帐因秋日恰好加固过,方逃得此劫。
只救灾一事却不仅仅是安西军的事。
过了两日,便传来消息,言将士们的毡帽与冬靴皆缺。
各部落的王妃们带头亲自给将士们缝制鞋帽与冬服,乡间民众们自是效仿。
拿不了针线的男子,便自发跟着庄子的私兵前去救灾,刨雪救人,重建毡帐。
便连嘉柔的偏院都参与进去,李剑破天荒不再固守着她,整日扛着锄头往外去;余下的自是帮着缝制鞋帽,搓麻拧线,日日忙个半宿。
一直过了七八日,儿郎们搭建毡帐之事还在进行,这缝制毡帽与棉靴一事却终于告一段落。
嘉柔将针线一丢,便昏天黑地的睡过去。
一觉睡醒时已是晨光漫天。
房檐上积雪的融水滴答不歇,秋末大雪后的第一个大晴天将整个偏院照得亮堂堂。
外间鸟雀啾鸣不断,隐似留守龟兹的喜鹊吵个不停。
嘉柔随意拢了衣衫便去了院中,仰着首往院中树梢上看了好一阵,方喃喃道:也不见有何喜事,喜鹊却叫得欢。
婢女端来洗漱热水,她正要返回房中,却听吱呀一声,她舅父的房门被从里拉开,一道绯红身影大喇喇迈出来,便要往外头去。
她大吃一惊,大喊道:站住!跳下台阶便去阻在了七公主面前:你,你怎地会在四郎房中?!七公主容光焕发,比哪次都更娇艳。
她虽穿着一袭冬裳,胸口却开得极低,饱满的雪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于这冬日光景中十分诱人。
七公主闻言,向她挑一挑眉,声音蛊惑又神秘:一个美貌女郎同一个英俊郎君共居一室一整夜,你说,他们能做什么?念书么?你,你将我的……他,你将他如何了?你欺负了他!嘉柔只觉脑中轰的一声。
那七公主慢悠悠道:你小小女孩不知这其中滋味,此事怎能称为欺负?该叫欢愉,两个人的欢愉。
你这个女色胚,你为何要挑上他,我打死你!嘉柔一声咆哮,便合身往前扑去。
七公主轻易一转身,便躲去树背后,试问这世上,有谁既有潘安的几分英俊,又有薛将军的冷冽严峻?不,我应该说,你面上有他的几分英俊,薛将军身上又有他的几分冷冽,可你们终究都不是他。
而更完美的是,他患有腿疾,跑也跑不脱。
试问,这世上最完美的男子,有哪个女子能抵抗得了?嘉柔险些咬碎一口银牙:你无耻!七公主却哈哈一笑,很快本公主便会是你的长辈,怎能这般辱骂长辈?她再次将嘉柔细细打量一番,方颇有兴致道:你究竟是谁?安三娘?还是安四娘?嘉柔不由一怔。
舅父连这都说了?不,决不会是舅父所言。
这两位妹妹都尚未成亲,舅父没有拿几个小辈的名声讨好这妖女的道理。
她当即同仆从高声喝道:你等都出去,我同七公主有话要单独讲。
仆从们退个干净,七公主方摇摇头,倒都不像。
我隐约记得安三娘长着两颗大门牙,安四娘唇边有颗馋嘴痣。
那么你是……崔五娘?她大吃一惊,不由脱口而出,你怎会知晓这般多?七公主听她如此说,却反倒怔了怔,原来你真是崔五娘?你倒是胆子大,敢往突厥人一直盯着的龟兹跑。
转瞬却又笑嘻嘻,如此看来,日后你要唤我一声舅母。
既如此,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话毕转身便要走。
你站住!她哪里肯轻易放她走。
七公主回首,你便是真想同我打一场,今日却不成。
本公主要去雀离大寺将戒荤和尚掳来给安郎治腿疾。
明晚再打。
话毕打个呼哨,立刻便有两个昆仑奴牵着马站到了月亮门边。
一人伺候她披上披风,另一人扶着她上马。
清风一忽儿吹来,她一甩马鞭,便随趁着风势而去。
嘉柔咬紧牙关、双手握拳。
还有明晚!她蹭地回首,但见安四郎不知何时已到了门边,明媚的日头照在他面上,反倒为他的平静中注入了几许悲凉。
她提着如灌了铅的双腿,咚咚咚咚朝他行去,重重站在了他面前,安!四!郎!我希望你能给个合理的解释!安四郎坐在胡床上,嘴唇嗫嚅半晌,方道:三年前,她曾去过一趟长安,因一时受伤被我所救。
我不知她身份,曾将她带回府中养伤……我怎不知?那日,安四郎看她一眼,便是你于西南王献俘路上生事,街巷两旁观看的民众受此惊扰起了一阵短暂的慌乱。
她恰逢在那处,因此被踩踏受伤。
当日圣人便下了圣旨令你禁足两月,你不能出府,自是不知。
待两月后你能出府,她早已离去……嘉柔身子不由一晃。
原来我刚到龟兹便被她盯上,她真正看上的不是我,而是你?害我担惊受怕的背后黑手,竟是你?安四郎沉默良久,方道:我的腿是这般,又怎能带累她。
你若有能耐,便帮我劝退她,也算是好事一桩。
她忙蹲低下去,伏在他膝边,你同她一处,是她强迫你,你不愿意,可对?安四朗一时沉默,一双耳根当即红透。
我呸!她似兔子般跳起,你愿意的?你同她快活了,你现下让我劝她。
我如何劝?她是个疯子,你不知?她来来回回于院中走来走去,想破脑袋也未想出个皆大欢喜的法子来。
待踱到院中间,脑中忽然一动,转身看着他:你前来龟兹,到底是为我而来,还是为她?我……我自是为了你……他虽如此说,可这话中的吞吞吐吐却瞬间将她激怒,她简直不敢相信,我可是你嫡亲嫡亲的外甥女,你竟然不是专程为我而来?安四郎忙道:我真是专程为你而来……嘉柔却一把推开房门,便一头扎进床榻上,哭嚎道:你当什么舅父,我错看了你!安四郎听着她的哭声,长长叹口气,喃喃道:我只是,偶尔也会想起她……人生第一次,嘉柔同她舅父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她自己用饭,再不是每日与他同案而食。
饭后她自己遛弯,再不管他去何处。
无人说话时她便同大力吱哩哇啦,才不去寻他讲笑话。
玄青前来劝道:舅甥哪有隔夜仇,郎君一整日闷闷不乐,你快去逗逗他吧。
她才不去。
他现下缺的哪里是我,明明是另一个女郎。
只等着她夜里来,早上走,快活似神仙!算一算日子,她今夜就会再次前来,他这般郁郁寡欢,无非是相思难耐,度日如年罢了。
待话毕却又更烦躁。
千不该万不该,三年前不该在薛琅回京献俘的路上藏在树上想看他。
最后美男的脸丝毫未看到,身上多了个纨绔的名头,竟还给小舅父拉了一条姻缘线。
而她到了龟兹后那些鸡飞狗跳,竟还拜这条姻缘线所赐。
她怪过来怪过去,最后却发现她自己才是始作俑者。
她遭受的这一切,最后反成了自作自受!那扫地僧果然诓骗她。
早知道她就不该来龟兹,应该踏上前往南海的金光大道。
南海能赐她长生不老药,这龟兹却要将她活生生逼疯。
一想到夜里七公主就会再次前来,她便焦躁难耐。
届时要如何出手?她一边想要舅父快乐,想要他走出他的阴郁与沉闷;一边却又不愿眼睁睁看着舅父同那个妖女快乐。
那妖女性情不定,万一过上两日便将兴致转到旁的男子身上,届时舅父岂不是更要落于万劫不复之地?她越想越烦心,干脆牵着大力便要往城中去。
只临行前同婢女道:李剑给乡民盖完毡帐回来后,你莫透露我去了何处,只让他好生歇着,歇够了大声念念佛经,让那些什么男男女女好生参一参。
她翻上驴,沿途不歇,一直等到进了城,将驴停在都护府门前时,尚只是午时。
守门的兵卒瞧见她,笑道:潘夫子来得不巧,大都护辰时外出,尚未归来。
嘉柔闻言,却一时有些失落。
她进城时只想着散心,并未专程要往都护府来。
只下意识到了此处,却生了一门心思想见薛琅的心。
未成想,他却不在。
见她似有些郁郁寡欢,便又道:可大都护给几位副官赏了席面才送进去,潘夫子跟着用些酒菜,说不定大都护就回府了呢。
也只有如此了。
兵卒进去通传,未几一位副将便出来迎接,将她径直带到伙房,笑道:夫子来得巧,我等尚未动筷,一起用些。
她便坐下,看见桌上摆的蒲桃酒,便倒了满杯,连饮两盏,也并不见心中烦恼压下。
人说借酒消愁,到底是她这愁不叫愁,还是这酒不是酒。
她又倒了一盏,要仰头饮下,边上一位副将却忙夺过酒盏,道:这可不是普通的蒲桃酒,酿酒时便泡了胡椒粒。
冬日饮来暖身最好,饮多了却极易上火。
你若流了鼻血吓到将军,我等怕要吃瓜落。
她这才觉出口中确然有些胡椒味。
又有人往她面前的钵中夹了几块吃食,若还想暖身,尝尝这鹿血肠,男子吃来大补。
身畔的将士们开始划拳,她并不参与,只将那鹿血肠吃尽,又饮了些旁的米酒。
待薛琅踏进门槛时,她已是有些昏昏沉沉。
瞥眼瞧见他,她主动一笑,站起身便扑进了他怀中,我等你,我一直等你。
他看她满面通红,不由蹙了眉,谁灌他酒?将士们唬了一跳,忙道:知他年岁小,不敢灌他。
许是他刚到时误饮了两杯胡椒蒲桃酒……他看她这般模样,定是醉了,只同火头营的人道:熬些醒酒汤送过来。
方扶着她往营房中去。
她一路上倒是乖觉,并未耍什么酒疯。
只到了房中,他要将她放上床榻,她却勾着他的颈子,一叠声道:我只喜欢你,我再也不喜欢他……他身子一顿,抬首看她,但见整颗脑袋都红似滴血,这是酒话无疑了。
他本该付之一笑,却反倒低声问她:你可知我是谁?薛……薛……她薛了半晌,也没薛出后一个字,末了干脆道:我相好,我唯一的相好。
她探指触上他的眉眼,描绘着他的轮廓,天下第一美男子,是我的相好。
我最最最中意你啦……他深深地望着她,喉中喑哑:是怎样的中意?我要同你……她躺在了床榻上,很努力想了半晌,同你成亲,快活。
比他们都快活,天天快活……他怔怔望着他,过去日日想要确定他的心思,未成想在此时却如此实现。
他说的可能是醉酒时的儿戏,但更大的可能却是酒后吐真言。
他愿意相信,这是他的肺腑之语。
她虽醉了,却还谈兴极浓,将手指挡在唇边,先嘘了一声,方低声道:我告诉你个秘密,我衣裳里,有,有好玩意儿……她的手往她衣襟里探进去,我掏出来给你看,有两个!他不知她带了什么宝贝给他,也想要看一看,却见她的手揣进衣襟里再也不动,眼睛紧紧闭着,须臾间便呼吸悠长,沉沉睡了过去。
他不禁失笑,将她的手抽出来,摆放在她身侧,又给她盖上棉被。
王怀安已带着人端了三个火盆进来,待不远不近地放好,方同他道:将军,赵副将有要事禀报。
他点了点头,却不急着离去,只掖了掖她的被角,见她额上已出了汗,便将半开的窗扇也关上,方掩门而去。
火盆中的炭火越来越旺,嘉柔只觉全身都似烧了起来。
她踢了棉被,迷迷糊糊拉扯着衣衫与裹胸布,只冬日衣厚,她如何用力都拉不脱,几番挣扎,反倒将她折腾醒来。
她脑袋渐渐清醒,体内却仍然有一股无名之火似佛祖跟前的三味真火,烤得她口干舌燥。
她接连除下几层衣裳,只将最外头的长袍穿上,随意系上蹀躞带,便拉开房门摇摇晃晃行了出去。
外间日头亮晃晃,她鬼打墙似的胡乱走了一阵,方忆起,此前在伙房用饭时似乎见了薛琅。
只现下,他又去了何处?-主将营房里,几位禀事的副将离去,薛琅坐在桌案前,脑中想着的却是年轻郎君的酒话:我中意你。
我想与你成亲,日日快活。
他也中意他。
也想与他朝朝暮暮。
想同他一起煮茶,一处说笑。
想同他策马奔腾,看尽长安花。
桌上有封才收到的家信,信中是母亲的老生常谈。
总催他抽空回长安,她又为他提前相看了多少女郎。
他取出一张纸,只深吸一口气,便挥毫写下回信:儿身在边关,生死难料,不愿耽误旁的女子,此生不再与人议亲。
母亲若贪享儿孙绕膝之乐,可从族中清贫人家过继两个孩童……待他搁笔偏首,眸光方透过半开的窗扇,落在外头的一棵树下。
树下站着位俊美小郎君,削肩细腰,身形清瘦。
他的眸中尚有两分酒意未退的惺忪,面上仍是绯红一片。
郎君脚步蹒跚,扶着树身歇了两息,继而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他看得不由一笑。
只下一息,却见一团绢布从他的衣衫里滚落,堆在了脚面上。
而他的胸口一瞬间反倒明显地多了一团什么……他尚未明白这意味着何事,但见潘安两手上探,怔怔摸了摸隆起的胸口,再垂首去看脚下,面上一个惊愕,仓皇抓起脚下布带从窗外消失。
待再出现时,他的胸口已恢复了平坦。
他先鬼鬼祟祟往四处看了几眼,确信方才一幕无人瞧见,方从腰间抽出纸扇,做潇洒状站到了他营房的门口,却似因为心虚,持扇遮住了他的胸口。
将军好雅兴,练字啊?她讪讪问道。
薛琅看着她手中纸扇摆放的位置,想到她方才的一系列动作,忽然有个过往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将军可疑惑过,潘安为何永远是一副雌雄难辨之貌?又可曾留心过,他到如今仍无喉结?更可曾发现,每隔一个月,他周身会有淡淡血腥之气?他屈指将那家信慢慢捏成一团,面上温情渐退,唇角勾起一抹凉薄浅笑:潘贤弟,果然好手段。
她不知他这般莫名其妙的夸赞从何而来,他乌沉沉的眸子盯着她,让她忆起传说中幽静的深海。
传说那里藏着神秘的海怪,能瞬间卷起滔天巨浪,将过往船只全打翻,把所有船客吃得骨头都不剩。
他已经许久许久,未曾用这般眸光看过她。
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体内凉不下去的三味真火,轰然熄灭。
作者有话说:好了,你们要的全拿走,剩下的我承受。
告一天假,脑子动不了了。
周二正常下午三点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