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还是那位将军。
他总会温和地同她说话, 看着她时眼中总有笑意。
她说到什么逗趣话他会毫不吝啬地哈哈大笑,她伤心的时候他一定会牵着她的手给她抚慰。
论对着她冷眼相对,那已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
来寻本将军, 作甚?他面上并无半分表情, 然周遭却仿佛顷刻间冷了好几分。
她连打两个冷战,手中的纸扇还心虚地挡着胸口,关于她阿舅的情.事带给她的委屈顷刻间被她抛之脑后。
她讪讪一笑,欲盖弥彰地道:我来寻你, 去找些男人的乐子。
哦?他挑一挑眉头, 唇边泛起一抹冷冷笑意, 何谓男人的乐子?跑, 跑马啊!—马似闪电一般往郊野窜去,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风摧枯拉朽地吹在耳畔。
嘉柔圈在薛琅的怀中, 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腰, 连眼都不敢睁。
她似在浪尖上高高颠起又重重落下,一个不慎就会掉落,被跌得面目全非。
她从不知他纵马时竟会这般快, 也从不知他的黑马竟这般神勇。
可笑她还一度为她的大力跑得比他的黑马快而暗自得意。
真真是狡猾。
人狡猾,马也狡猾。
此刻她心中的后悔早已淌成了一条长河。
她后悔, 她就不该听那扫地僧的话往西域来。
便是来了西域, 明明有三十六国可选, 她却偏偏要来龟兹。
便是来了龟兹, 也该光明正大当她的女郎,何必要扮什么劳什子的郎君。
如今她包着裹胸布似王八一样藏了几个月, 胸口勒得整日喘不过气来不说, 还要时时刻刻担心被人发觉。
稍微有丁点儿心虚, 她就得找个法子证明她是男人。
凭什么当男人就要跑马,如今受着这份罪,简直是她自找自受!马蹄滚雷似的接连不息,被马蹄溅起的积雪时不时冷冰冰地打在她脸上,像是在嘲笑她的逞强。
不知过了多时,马蹄声渐缓,风声减小,耳畔还多了小贩叫卖的声音。
一直到马终于停歇,她缓缓睁眼,但见已回到了都护府门前。
站岗的兵卒还是那般挺拔,漆红大门上的铆钉还是那般斑驳,只有晌午的日头斜斜照下来,将她在马上畏畏缩缩的身影照得扩大了两番。
他一跃而下,站在马头边冷冰冰看着她。
她连滚带爬从马背上落地,只觉得人还似在马背上颠上颠下,双腿软得近乎站不住,踉踉跄跄往前两步,紧紧抱住了近处一棵树身,这才觉着似回了魂。
如何?寻了一回男人的乐子,可痛快?他冷冰冰道。
痛快,痛快得很……可还想再寻一把男人的乐子?她一咬牙,想!薛琅抬腿就要带路。
等等。
她连忙道。
他回首,身后拖着他长长的、冷峻的影子。
先用饭,可成?—万家炊烟袅袅,被薛大都护包了场的酒楼冷清而隆重。
整个楼的博士在包间外站成一排,只等着伺候好薛都护与他的断袖相好。
掌柜哈腰候在桌边,倾情介绍酒楼的拿手好菜:十全大补餐,补阳补肾补气血,让男人更男人。
要当男人就用十全大补餐!嘉柔晃晃脑袋。
这怎么听着如此邪门?女子吃了,又会如何?她的相好果然是她的相好,但见薛琅淡淡瞥她一眼,向掌柜努努下巴:若女子用此饭,会如何?嘉柔悄无声息地竖起了耳朵。
那掌柜闻言,嘿嘿一笑,女子嘛……那个拖得长长的嘛带了无尽的暗示与想象,最终却未说下去,掌柜笑言:两位贵人绝无此担忧,现下可要上菜?好菜要趁热吃。
薛琅不置可否,转首看嘉柔:贤弟说呢?我,我……上菜!。
掌柜得令,登时高喝一声:上菜——上菜——上菜——上菜——候在廊庑上的伙计将掌柜的圣旨一声声传下去,只等了不到一刻,那菜色便被一一摆上来。
菜有九盘,薄片厚切,蒸拌烤炙,佐以翠绿韭菜。
掌柜麻溜地将热乎乎的菜色一分两式,将两人的食案摆得满满当当。
嘉柔看着这些令人食指大动的菜色,却不敢贸然去用。
转首去看薛琅,他已执筷夹起一片薄肉片往口中送去。
她有样学样,也夹起那片喂进口中,只觉入口绵软,胡椒味浓得恰到好处。
她午膳便未用多少,此时腹中饥肠辘辘,一口用罢,意犹未尽,又连用五六片,方问道:这是何菜,用何物所做,竟如此好味?那掌柜就随侍在侧,闻言便有几分得意:此乃炙烤羊腰子,本店秘方,炮制得这腰子无一丁点儿腥味。
她不由松了口气。
继而便有些呵呵。
说什么十全大补,她还当用了何种虎狼食材,原不过是腰子。
整得谁没吃过一般。
她又连用几口,吃得见了底,转首又看薛琅,他已夹起了另一道菜。
她便跟着去吃,只觉口感脆嫩有嚼劲儿,与方才那道烤羊腰半分不同,却又有另一种风味。
她大吃几口,方问道:此为何物?此乃炙牛.鞭……扑地一声,嘉柔口中的余渣重重喷出去。
她忙捂了嘴,薛琅回首冷眼看着面红耳赤的她,如何?吃不得?贤弟莫不是吃不得男人才能吃的菜色?她连咳几声,方搪塞道:如何不能?只是,胡椒,辣,真辣。
薛琅转首方问掌柜:饮的什么?还不送来?那掌柜连忙把话传出去,未几便有一道热乎乎的、血红血红的饮盏摆在了嘉柔面前。
这是……嘉柔不禁紧了紧袖在袖下的手。
这怎么看怎么是一盏浓稠的鲜血,她怎么不知解辣要用血?那掌柜便笑道:此乃新鲜鹿血。
小店的鹿平日便是灵芝、人参、肉苁蓉、韭菜所喂,最是壮阳。
接到血后又立即往里头添了作料,完全没有血的腥气,客官试试看。
嘉柔身子不由一晃。
边上薛琅的声音及时传了过来:如何不饮?不辣了?不辣便再多用两口。
在她的余光里,薛琅已执筷夹了一片炙牛.鞭,眼看着打算亲自给她喂。
她额上直冒汗珠,边上的掌柜还在敲边鼓:客官快用,这些皆对男人极好,小店开设至今已数年,从未遇上不愿用的男客。
嘉柔的眼眸在牛.鞭与鹿血之间不停地游移。
牛.鞭,鹿.血。
鹿.血,牛.鞭。
死就死了,她一把端起鹿血,一仰头,咕咚咕咚全部饮下,最后打了个响亮的血嗝,忍着恶心将碗底亮给薛琅瞧。
薛琅面上的冷笑一闪而过,拊掌打破这平静,贤弟真真好心性,佩服。
她不由眉头一蹙。
他这话,是何意?掌柜的附和道:客官好血量,能一口气豪饮之人极少,可还要再来一盏?还来?嘉柔腿肚子一抽,连忙摆手。
剩下未尝的菜色尚多,纵是龙肉她都不敢吃了。
她从没有何时像现下这般想逃到一个不用喝鲜血、吃牛.鞭的馆子,将扁食、炊饼、古楼子点上一桌,一定要饮清得不能再清的茶汤。
她抹去嘴边血渍,低声道:我饱了。
薛琅淡看她一眼,站起身来。
掌柜忙在前带路,她便跟在薛琅身后而行。
廊庑边的窗扇皆开着,望出去竟已万家灯火,夜色迷离。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
漫长的、冒充男人的一天,就快要结束了。
都护府是不能待了,说不得要厚着脸皮往客栈去。
些微住上一晚,明早她就回庄子,谁拿男人的幌子带她跑马、壮阳都不成!她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跟着前行,再抬首时,不知何时已错过了酒楼大门,往走廊的另一头去了。
等等,她当即出声,这,该不是还要吃吃喝喝?前头的薛琅回首,潘贤弟想要做何?这,她什么都不想做啊!我,我不想跑马,也不想用膳……你我,能不能静静坐上一阵?这男人,男人也不是铁打的身子,男人也会累。
薛琅面无表情,边上的掌柜却笑道:客官这般想,跟着来就对了。
目的地是一间极热的房舍。
房舍并不大,里头空旷单调,只靠墙立着两个立柜,柜面上各摆着一个红漆盘,漆盘里盛放着月白色的衣物。
掌柜的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房中只余她二人。
薛琅瞥她一眼,垂首便开始解衣衫。
他穿着玄色圆领缺胯长袍,那衣袍像长了腿,但凡他的指尖掠过,便欢快地离了他的身。
转瞬间,他已赤.裸了胸膛。
眼前的胸膛饱满宽厚,略略布着一些久远的旧疤,凭添几分英勇的魅力。
往下是壁垒分明的腰腹,整整齐齐布列了八块,似精心耕耘过的田地。
这样的胸膛曾令她眼馋过,只此时她却全然顾不得去欣赏。
你,你作甚?!她大惊,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
薛琅淡淡看他一眼,下一息下裳便除下,露出两条健壮的腿。
她当即转了头,心中砰砰不敢再看。
只隔了两息,薛琅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便在她身后响起:贤弟不是要静坐?汤池在里头,我先进去。
汤池?此处要泡热汤?她一个惊诧,回转身去,他已披上红漆盘中月白长袍,推开靠墙的一道暗门。
离离白雾登时顺着那暗门腾腾溢出。
他瞥她一眼,踏进门去,顿了顿又回首,用过十全大补菜,定要泡汤将热性泡出去,否则,怕会内火过热七窍流血……什么?她身子一晃间,他又补了一句:如此扭扭捏捏,不像个男人。
话毕,转身便去。
她顿了几顿,鬼鬼祟祟到了那道门边,探头往里看去,但见里头雾气浓烈,几乎难以视物。
进不进?她脑子被驴踢了她才会进!她转身便要走,将将拉开房门,薛琅那不像男人的话就在她耳畔响起。
她今日已装了半日大男人,受了那么多男人的苦,到了这个时候,没有前功尽弃的道理。
遥遥传来哗啦的一声水声,该是薛琅已进了汤池。
她又探首往那暗门里望进去,隔着那般浓雾,连他的丁点儿影子都看不见。
七窍流血。
七窍流血。
她脑子被驴踢了才会去吃什么十全大补餐,喝什么鹿血,吃什么牛.鞭和羊腰子。
她脑子又被驴踢了,才会去跑什么马颠来颠去找罪受。
她脑子被驴踢了,才会主动提出寻什么男人的乐子。
她这半日已被驴踢了那么多回,不差这一回。
她一咬牙,拿起了红漆盘上的衣衫。
作者有话说:有点卡文,所以来得晚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