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洒洒了一整夜的雪终于在清晨停歇。
嘉柔收到仆从来报、言赵勇前来拜会时, 正在庄子正堂里给白三郎教长安贵胄们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盖因白银亲王打算来年年初遣白三郎往长安历练一番,嘉柔自然配合亲王,这一科目于雪灾之前便已开启, 讲解过半, 极受三郎喜欢。
今日讲的是《去长安千万莫得罪的十大恶人之二皇子篇》,正说到二皇子如何用狠辣手段对付情敌,白三郎听到兴头上被仆从打断,不高兴得很, 赵公来便来了, 也不是什么贵客, 难道要潘夫子上前跪迎?!让他等着。
仆从哈腰点头一二, 却不敢离去, 等着嘉柔发个话。
嘉柔心想, 他来作甚?又问:只赵世伯一人, 还是有赵大娘子一路?得知只有赵勇, 便从了白三郎的话,也不是什么贵客,让他等着。
仆从才走不到一刻钟, 却又返回来,这回报的是新到的两人:王近卫与一位姓魏的武官前来拜会。
白三郎当即一拍桌子, 正要发作, 嘉柔却抬手一拦, 只问:那姓魏的, 可是十八、九岁,瘦的似麻杆、身子比腿长、口鼻眼斜令人恶心?仆从一愣, 那魏郎君很英俊的啊!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讷讷道:确然有十八、九岁, 旁的,旁的……仆未能看清。
不用看了,就是他。
嘉柔冷哼了一声。
她今日未一睁眼就进城,而是先来给白三郎上课,便是想从长安十大恶人的故事里先将自己启发一番,然后带着这些启发杀进龟兹城,将那魏七郎唤出来,好让他好生领略她的风采。
然而他倒是心急,先上了门。
不怕,总有法子治他。
她向仆从勾勾手,凑去他耳畔低语几声,方道:可记清楚了?仆记下了。
她摆了摆手,待仆从退出去,又继续讲了一阵课,直到将二皇子篇完结,她方站起身,抖了抖坐皱的衣袍,同白三郎道:可还想听课?跟着为师走,后一堂课叫做《去长安千万莫得罪的十大恶人之潘安篇》,让你开开眼界。
白三郎双眼一亮:想!待回到偏院时,魏七郎等人正从安四郎房中出来。
魏七郎一脸和色,安四郎如沐春风,可见双方在她未曾归来的这一阵已是相谈甚欢。
赵勇当先到了她跟前,倒也未曾怪责她冒失暴露了身份,只避开白三郎,低声问她:薛都护同魏七郎乃亲戚,你怎地未提过?一句话便引出了她的不快。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也是才知道啊!若她早知道,她能不多个心眼吗?赵勇还欲同她多言,她一手拨开他,已向迎面而来的魏七郎抬手一揖:魏七郎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魏七郎忙抬手回礼,满眼皆是新奇。
昨日她一身娇媚女子装扮,被他认出时如受惊的灵鹿转身便跑。
一转眼再见她,竟又成了这般翩翩佳公子。
他心下一跳,耳根已红,不敢再多看她,只垂下眼道:贸然而来,还请海涵。
嘉柔微微一笑,也用不着介绍白三郎,只几步到了檐下,请。
转首便同仆从道:上膳。
房中暖意融融,众人齐齐跪坐于桌案前。
今日的嘉柔很是贤惠温良,不大的一会儿,已是将魏七郎从长安前来一路的衣食住行都关心过,令魏七郎受宠若惊。
传言嘉柔乃长安第一女纨绔,他此前也不是未着过她的道。
他对她最初的印象,便是四年前她误会他虐马,在他回家的路上专程挖了个陷马坑,摔得他一脸的血。
去岁岁末他家中听从表兄的话,前去向崔家提亲。
原本以为崔家会嫌弃家中门楣不显,未成想那亲事却成了。
他虽未生过悔婚的念头,可也颇为忐忑了一阵。
如今看来,全是他多虑了。
嘉柔同魏七郎这般其乐融融,场上有三人却各怀心思。
一人是安四郎。
他的外甥女他了解,最乖的时候便是她最要祸害人的时候。
也不知她到底做了何种准备,只希望魏七郎一定要顶住,千万莫让她的奸计得逞。
另一人是白三郎。
夫子说要前来当恶人,他如今已看明白,夫子的目标便是这位魏七郎。
只看夫子打算如何出手了。
第三人却是王怀安。
王怀安看着崔五娘同魏七郎谈笑风生,一时真不知该为魏七郎高兴,还是为薛将军叫屈。
守了数月,守的是旁人的媳妇儿。
他一时又想自戳双目。
什么夫妻相。
竟是外甥肖舅。
他若一开始未想歪,紧紧抓住二人面有相像更似亲戚这条线,还不早早将潘安的身份揪出来?可笑他竟这般愚钝。
几人心中打着小九九,未隔多时,仆从已在外敲了门,潘夫子,饭食已备好。
嘉柔双眸蹭地一亮,送进来。
仆从端着数张食案而入,于每人面前摆上一张。
继而是各种吃食,皆是迎接贵客的上等菜色,少不了有炙羊肉、古楼子、鱼鲙丝。
考虑到魏七郎乃大盛之人,热乎乎的餺饦也要来一盆。
饭菜的香气充斥房中,更烘托出几分温馨之意。
魏七郎抬首看着笑意吟吟的嘉柔,对二人之间的亲事也越发期盼。
仆从跪坐一旁,开始为来客分食。
嘉柔吩咐仆从:他乃贵客,先为贵客呈上。
魏七郎自是要谦虚一二,只陪客众多,你一言我一语,皆将魏七郎钉死在贵客的宝座上。
仆从当即双手合十恭敬退出,再进来时,却又抱着一个玉盆。
盆中装着十几颗拳头大小的物件儿,皆湿漉漉,呈灰绿色。
在场众人皆认出来,此乃牛粪,极其新鲜的牛粪。
吃饭的时候怎地送进如此恶心之物?又不是绿头苍蝇父子要进食。
一个仆从上前接过粪盆跪坐一旁,一只手掏出一团牛粪,另一只手端起一只陶钵,麻溜地用那牛粪将陶钵里里外外擦拭了一番,再往前一探。
另一个仆从当即舀了一瓢热乎乎馎饦连汤带面倒进陶钵,继而双手端起,恭恭敬敬摆在了魏七郎的食案上。
安四郎瞬间了然,暗自唤了声糟糕。
白三郎心中哈哈两声,好戏来了。
王怀安呆若木鸡,一时不知是该继续同情自家将军,还是改去同情魏七郎。
魏七郎大惊,这是……嘉柔扯出了圣贤的大旗: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七郎既是到了西域,自是要用西域迎接最尊贵的客人之礼相待。
这这……魏七郎眼看着那仆从还在擦拭不止,腹中当即翻腾。
武官虽说吃用粗糙,可万万没到吃粪的程度。
虽只是擦碗,可长安人哪个见过这般阵仗。
偏偏他前来龟兹的路上遇上商队同行,便听说过这种待客之道。
牛粪越新鲜,越代表对客人的看重。
普通宾客想享此殊荣,还要看在主人家心中的份量够不够重。
他抬首看着嘉柔一脸真诚的模样,竟分辩不出这究竟是她捉弄于他,还是真看重于他。
那仆从手快,转眼间已将牛粪擦过的七八个陶钵皆呈上食案,那些个烹调的香喷喷的炙羊肉、古楼子、鱼鲙丝……样样都置于钵中。
他瞬间渗出一脑门的汗,不由便转首向安四郎求助。
安四郎虽祖上乃西域之人,可迁居长安已数十年,自是早已摈弃了这般礼节。
况且自他患了腿疾,家中对他倍是呵护,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哪里能忍着恶心去替魏七郎。
他心中对不起这位外甥女婿得很,只得出声埋怨一句:阿安,你真是……嘉柔回嘴:薛将军便不嫌弃,灾民感激安西军,都用这般礼节献上吃食,他吃得香喷喷。
魏七郎不由又看向王怀安。
王怀安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嘉柔一眼瞥向他。
那眼中依然笑意吟吟,他却不由打了个冷战。
他虽跟着将军四处战争,饿急时连耗子肉都吃过,可也没有自己主动找粪吃的道理。
唯恐自己也受到贵客之礼的款待,他嘴一秃噜,便站出来做了佐证:将军确然受乡民们爱戴。
白三郎跟着起火架秧子:薛将军曾言,龟兹大盛一家亲。
我龟兹亲王之家,用贵客之礼待之,魏郎君却这般推脱,可是看不起龟兹?魏七郎面色灰败,端起了热馎饦,一咬牙便往喉中送去。
馎饦后头是炙羊肉,炙羊肉后头是鱼鲙丝,鱼鲙丝后头是古楼子,古楼子后头是蒸鹅肉……菜色似无穷无尽,永远吃不完。
明明是极其美味的菜色,因盛放在用牛粪擦过的陶钵里,也似都成了牛粪味。
他似一个毫无感情的尝粪人,将面前一钵接一钵的吃食不加咀嚼的吞咽进去。
直到他的桌上空空,旁人也才用过一半。
那些旁人的陶钵干干净净,自是用不着拿牛粪去擦。
他放下筷子的一刹那,嘉柔且惊且喜:七郎真是好胃口呢。
接着一抬手,仆从便将一盏白生生的汁水送到了他面前。
嘉柔笑道:此乃马奶,龟兹名产,七郎试试。
魏七郎心中翻腾难忍,正需要一盏饮水清清口。
他倒是留心了,仆从并未用牛粪去擦过盛马奶的玉盏。
他不曾防备,当下接过马奶,眼风撇见赵勇忽然露出一点同情表情,他尚未反应过来,已将玉盏凑到嘴边,大口大口饮下,连咽了好几口,始觉口中又膻又酸,仿似放坏了的牛粪。
他扑地一声吐了出来,再也压不住,腹中那些热餺饦、炙羊肉、鱼鲙丝、蒸鹅肉、古楼子……不久前如何灌进去,此时便如何喷出来,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哈哈哈哈哈……王怀安向亲王庄子借了一辆马车,将将把魏七郎运走,嘉柔便笑得打跌。
安四郎蹙着眉,怎地如此淘气,要这般捉弄他?嘉柔又笑了一阵,方道:如何叫捉弄?我怎知他这般不济?那马奶喜欢的人极其喜欢,譬如我,谁知他却是个不识货的。
珍惜些吧,他那般难受,临走前也是倍加有礼,可见他是个实诚人。
嘉柔笑眯眯点点头:说得有道理,改日我便去寻他赔礼。
—魏七郎回到都护府便躺倒于榻,吃什么吐什么,尝什么都带着一股草腥牛粪味。
薛琅同几个副将商议完事,途经军医营房,瞧见王怀安在营房里端着一碗汤药匆匆要走。
他跟过去,问道:给谁端的药?王怀安踌躇几分,方道:七郎病了。
他如何病的?王怀安只得照实说来,末了方道:是不是潘安故意为之,卑职也猜不出来。
薛琅眉头微蹙,大步往前,待进了魏七郎的房中,但见他躺在床榻上,面色确然很是苍白。
见是薛琅前来,他挣扎着爬起身,堂兄……薛琅无声地叹口气,我已听,王近卫说过。
魏七郎忙道:不怪五娘,她盛情款待……是我脏腑太浅,未能压住那些吃食。
刚刚说到此处,喉中呕的一声,他忙趴在榻边,腹中空空什么都没有,只呕出些酸水来。
待重新靠坐在榻上,他方喃喃道:表兄,五娘已同几年前大不同,她不仅仅生得美,还落落大方,还温柔体贴……表兄,这是不是上天对我的考验,若通过了考验,便能同她顺利成亲?薛琅枯坐无言,半晌方道:先服药,服过药好好睡一觉。
魏七郎从王怀安手中接过汤药,服一半吐一半,待重新躺下去,方闭着眼睛喃喃自语:我一定要……通过考验……表兄,你相信我……薛琅盯着那药碗看了好一阵,沉默着退出了营房。
只隔了一日,新的考验便上了门。
嘉柔煞有其事向都护府下了拜帖,邀请魏七郎与她同游龟兹城,以尽地主之谊。
第一站,便是龟兹城最为豪华的妓馆。
作者有话说:魏七郎:阿兄,你信我,我一定将五娘娶到手。
薛 琅:闭上你的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明天应该会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