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2025-04-03 04:23:16

回龟兹的途中下起了小雪。

崔嘉柔睡了一阵, 掀开车帘,睁着惺忪睡眼往外望出去。

尚是午时,日头在薄薄云朵后白惨惨地挂着, 马车碾在最新鲜的积雪上, 留下两行深深的车辙。

再往北行五十里,便是白银亲王的庄子。

过了庄子从东门进龟兹城,从西门出城,会有两条路。

一条是通往万国来朝的大盛长安, 沿途要经过丘陵、冰川与沙漠。

另一条则通往更西方的世界。

那里的人天生发须弯曲, 眼瞳多色, 语言复杂。

无论哪条路, 都有许多马贼沿途惊扰, 寻出携带重金的旅人, 将其盘剥的两袖清风, 甚至取其性命。

银钱, 乃祸之根源。

却也是买命法宝。

若再有一头天赋异禀的驴,则可保小命矣。

迎面沁凉的冷风吹得人渐渐清醒,她松了车帘, 回首蹲坐在一个藤筐边。

赢来的宝贝已在城里倒换,如今在藤筐里堆得高高, 半是一个个噌亮的金饼, 半是玉佩、珠子等细软。

另又有十几串钱, 在金饼和细软面前不值一提, 只取花用便利之能。

她数清了这些值钱物,方顺着车厢前头钻出去, 坐在车辕一边。

白三郎坐在另一边, 一手抓着缰绳, 亲自为他的夫子赶着车。

见嘉柔出来,他忙道:夫子可腹饿?车里头有炊饼。

嘉柔摇一摇头,抬手拍了拍他肩上的积雪,只道:金饼与细软你我一人一半,十几贯钱全归我。

白三郎大为惊喜:夫子竟给徒儿这般多?几能买一座矿!嘉柔淡淡一笑:你乃我唯一的徒儿,为师不宠着你,又能宠着谁。

这话自然全乃诓骗他。

只要她一日不回长安,她的收徒步伐便不会止。

然她这个徒儿她了解,单纯得很。

日后便是与白三郎再遇上,他知道她徒满天下,用个开山大师兄的名头,也能让他再次与有荣焉。

白三郎果然对她的甜言蜜语极是受用,满脸郑重道:日后夫子若孤家寡人,徒儿给夫子养老。

嘉柔嗤了一声,为师怎会成孤家寡人,多少人排着队……她这般说着,神色却不由沉寂下去。

白三郎有意和一回稀泥,复又道:自然夫子乃人中龙凤,只薛将军却也十分难得。

不知将军究竟如何惹了夫子,不若再给他个机会,让他斟酒赔罪……还想不想要金饼?!白三郎当即住了嘴,再不敢多说话。

直到往前又行了几里路,他方自言自语道:这些都给巴尔佳,当她的陪嫁。

再有七堂姐作保,这亲事谁还敢反对。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面容渐渐被笑意挤满。

嘉柔低骂了一声傻子。

雪片不算大,迎面纷扬而来,打在面上似瘙痒一般。

她忽然道:上回习学,《去长安千万莫得罪的十大恶人》中,为师漏讲了一人。

前安西大都护崔将军之女,崔五娘。

日后你去长安,若遇上难事,可前去寻她。

白三郎吃惊:那不是长安第一女纨绔?据闻性情最是乖张。

徒儿去寻她,不是会被她捉弄得更惨?不会,她……乃为师的挚友。

为师让她帮你,她自会不吝出手。

白三郎简直对她佩服的五体投地,夫子什么人都识得,真真了得。

她淡笑道,哪里哪里。

到了庄子时正值晌午,雪已停。

庄子里却来了贵客。

原是七公主前两日掳来了医僧戒荤,安四郎却拒不受医,七公主忆起安四郎曾想要见一见白氏窟寺里的画僧一诚,便投其所好,将一诚好生带过来。

她到的时候,安四郎已同一诚说完了话,正在款待一诚一顿素斋。

数月未见,一诚已然受戒,将一头浓密的乌发剃去,穿上袈裟,从一个俗家弟子成为僧人一诚。

少了头发装点的一诚,面上更是多了几分方外之人的温和疏离,与安四郎之间的相似骤然减少几分。

一诚尚是婴孩之时便被亲生耶娘遗在白氏窟寺门外,包着他的襁褓乃龟兹最常见的棉布,其内也未曾留下任何事关他身份的字据。

长安安家一脉于龟兹的寻宗之路,在此处再次断去,不知何时才能又现踪迹。

-新一日五更时分,天边渐泛鱼肚白。

嘉柔放下笔,将纸上墨迹吹干,装进信封里。

再提笔于信封上写下左四郎亲启几个汉字,方挨着信封边放下十个金饼,并一串红珊瑚手串。

如豆灯烛下,手串上的每一颗红珊瑚珠子都蒙着温和的光芒,一如某个人看她的眼神。

她转身背起极沉重的包袱皮,倾身吹熄灯烛,转身出了厢房。

五更的清晨没有一丝风,整个院落尚在睡眠中。

她将院落缓缓打量一番,于厩槽中牵了大力,踩着积雪缓缓出了庄子。

出乎她的意料,小古兰竟已起身,手中牵着一只大羊,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羊羔,刚刚下了长安桥。

小古兰赶着羊到了跟前,方认出她来,仰着头问她:夫子出门这般早?怎地你也起这般早?羊圈破了一个洞,幸好奴发现得早,只跑了这两只羊。

奴顺着它们踩出的小脚丫,一下子就寻见了它们。

古兰得意道。

真能干。

古兰看她背着包袱皮,忽然便问:夫子可要出远门?可还回来?大盛有一句话……她用长安雅言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古兰一字一字艰难地跟着她念了一遍,方用吐火罗语问她:是什么意思?清晨的空气沁凉,刮得人心肺疼。

她弯腰下去,捏了捏古兰冰凉的脸蛋,低声道:是说……古兰的耶娘,一定会回来。

古兰满眼皆是不可置信,大盛的话里,早早便有奴的耶娘?她点一点头,有的。

笑意当即顺着古兰澄澈的眼眸流淌,令人不忍多加端详。

她最后方道:午时之后,去寻三郎。

我在他那里,放了给你的礼物。

黎明的清辉顺着山边渐渐扩大,昆仑山日复一日地矗立在远方,沉默看着世人来来与往往。

到了龟兹城时晨色微曦,正是冬日里难见的好晨光。

客栈已卸下门板,博士们如往常一般开始洒扫。

嘉柔将大力留在外间,撩开厚帘子,赵卿儿正从后头出来,瞧见她便笑问,怎地来得这般早?又见她背着极大一个包袱皮,惊讶道:你要去何处?她挤出点笑:要跟着薛琅往别国赴宴,不知要去几日,多带些行头没有错。

赵卿儿轻易便信了她的话,忖着她前来定然是要看一看赵勇,便道:阿耶身子都好,汤药膏药都用着,再有几日便能下地。

赵卿儿在一旁带路,她跟在边上,一起进了跨院。

赵卿儿欲前去推门,她摇一摇头,低声道:不打扰世伯歇息,我只看看便好。

窗扇半开,她站在檐下,但见赵勇正沉沉睡在榻上。

略有些消瘦,气色倒尚好。

她站了几息,刚抬脚往外走,待到了大堂,握住赵卿儿那双过早裹满了厚茧的一双手,轻轻摩挲了几下,方道:阿姐,我有些腹饿,可能去厨下帮我寻些吃食?赵卿儿只当她要说什么,却是说这个,便道:这又是甚么难事,倒显得这般郑重。

回身去了后院,疱人做的一锅热餺饦才下锅。

赵卿儿忙帮着添了几根柴火,等锅中冒着腾腾热气,她方掀开锅盖,舀了满满一陶钵,又添了一道醋萝卜,一道蔓菁,方盛在红漆盘中,快步送了出去。

辰时的日头已大盛,光亮顺着窗帘从外头映照进来,整个大堂亮堂堂,那个扮作儿郎的身影不知去了何处,在她原本等待的食案上,只剩下一个包袱皮。

从包袱皮的布褶子往外翘着半张纸。

赵卿儿连忙放下红漆盘,抽出那纸,其上没头没尾只写了一句话:莫再苦哈哈的。

看字迹,正是嘉柔的字。

她微一思忖,便打开了那个包袱皮。

但见金光大盛,里头竟有四五十个金饼这般多,刺得人双眼生疼。

是嘉柔所留。

正有位博士从后院出来,赵卿儿连忙上前,追问道:潘安去了何处,你可知道?博士忙道,说是想起薛将军中意吃冬梨,要去买一筐。

那早食先留着,待她回来再用。

赵卿儿闻言,忙追出客栈。

然前后左右只有些许路人,哪里有那个骑着驴的身影。

—午时三刻,白云寺。

寺中的住持满心震惊地抱着五六十个金饼,指点着大和尚执笔在香火册子上记下这笔能供奉两万安西军长达十年的香火钱。

待抬首时,但见已上完香的年轻郎君正蹲在崔将军的牌位前,指尖捻着一枚五铢钱,像是要占卜。

住持忙跟过去,好意道:施主若想问卦,老衲略通占卜之术,可替施主算上一算。

嘉柔摆一摆手,我不信那个。

上回被僧人坑害死,她可不能再走老路。

待住持走远些,她方看着崔将军的牌位,低声道:儿知晓你宁负家人不负天下人,可看在儿今日上了那般多香油钱的份上,你多少指点指点儿。

她抛一抛手上那枚五铢钱,正面就回长安投奔阿娘,背面便去天竺投奔你。

哪条路更好走,靠你了!她当地将铜钱弹到高处,那铜钱于半空几番翻转,继而下跌,稳稳落在她掌心。

背面。

天竺。

作者有话说:原来还有戏剧化的一幕,在这里不适合断章。

但暂时情绪用完了,后面那一点点写不出来,放在明天的一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