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2025-04-03 04:23:16

崔嘉柔离开龟兹的前一日。

姑墨国大王子的成亲喜宴尚进行得如火如荼。

酒香袅袅, 殿外飘雪不断,年轻将军的神色渐冷,寻将军抱怨潘安赢走玉如意的那位小国亲王讪讪闭了嘴。

一堆拍马溜须的涌上来, 略莫知晓这位将军不喜人奉承, 便投其所好,转而拍起传说中的潘安的马屁来。

惊艳绝伦,还十分多才。

左能教书、右能上赌场,真真出人意表。

西域三十六国, 他为何只同这几国的王孙们豪赌?那自然是看得起才同王孙们交好。

莫说赢去一支玉如意, 纵是将整个西域所有的玉如意都赢去, 那也是他的本事……薛琅沉默无言, 深沉的眸子盯着才进来奉宴的宫婢发髻上薄薄一层雪。

掌心的断纹处已被他下意识轻抚数遍, 其上滚烫不可熄。

他倏地起身, 骤然便走。

-雪片被冷风裹挟着迎面而来, 骏马与马上之人在风雪中如电穿梭, 着意寻着乡间最短的捷径。

时不时风停了,雪停了,风来了, 雪来了,日头落了, 夜来了。

夜走了, 晨光来了。

第二日午正, 他终于顺着长安桥一跃而过, 先到了白银亲王庄子门前,来不及下马, 纵马进了偏院。

潘安何在?他骑于马上, 疾声呼喝。

偏院静得异常, 所有房门皆紧掩,崔嘉柔、安四郎、李剑,没有一人应门。

唯有几个仆从毕恭毕敬出来,战战兢兢道:将军可是寻潘夫子?他尚不在庄子里。

他去了何处?旁人呢?潘夫子今日五更时离去,到现下未归。

左家郎君、李公、七公主、三郎一个时辰前已进了城。

薛琅瞬间似被冷箭击中。

她,果然走了!黑马一声长嘶,转而便走,只消一个时辰便到了长安客栈门前。

客栈虽开着门,却过早地挂上了今日客满的木牌。

他一跃而下,一把撩开客栈厚门帘。

大堂聚了数人,齐齐回首,面上皆带了浓浓焦急。

连赵勇都在其中,却依然没有嘉柔的身影,可见,她确然瞒过了所有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慌乱,冷静道:她去了何处?安四郎摇一摇头,递上一封信。

他接过信,急切展开。

舅父见信如晤。

儿上回离开长安时,未留只言片语。

然你等正人君子皆讲求责任,儿也跟随一把风潮,特留此信一封,告知舅父,儿要离去。

莫问儿要去何处,问便是去海上寻长生不老药。

儿此前数度劝舅父尝试治腿疾,舅父一口回绝。

今日弊端已现,儿纵往天南地北,舅父不良于行,如何来寻。

儿今日将你留给伽蓝公主,若你二人姻缘能成,自乃缘分所致。

若不成,你也能尝一把被人强行干预的滋味。

此次特留下十个金饼。

舅父得其五,够返回长安之路资。

李剑得其二,多谢过去数日相护。

古兰一家得其一。

余下二者,分与偏院众仆从。

天长水阔,任我遨游,就此告辞。

莫来寻我,若因寻我而起若干波折,概不负责。

赵卿儿将那五十几个沉沉金饼抱出来,她还留下这些……数目如此之多,定是留给那二三十安西军的遗孀。

边上的白三郎不停歇自责着:我怎知夫子到处赌钱,竟是为了离开。

昨夜她尚寻我为古兰一家赎身,我便该有所警惕才是。

他今日方知潘安并非潘安,也并非男子,只此时哪能再去计较这事,惟愿能想法子寻见夫子才是真。

一旁的薛琅将信翻来翻去连看两遍,并未从里头多看出几个字来。

她连仆从、安西军的遗孀都想到。

可关于他,却只字未提。

安四郎见他岩岩若孤松独立,心中不忍,递给他一物,除了那些金饼,她还留下这红珊瑚手串。

他看着这手串,心中想到的却是上一回见她时她的哭喊:我恨死你,全天下我最恨你!他捏着那手串,眼中闪过一抹痛楚,待抬起头来,眸光落在七公主身上,你等都寻了何处?七公主忙道:才问过守城门的武卫,五娘一早便出了西城门,西城门外有两条路,一处通往……薛琅不由紧紧攥住掌心。

一条通往长安,一条通往天竺。

长安是她的家。

天竺是薛将军骸骨埋身之处。

这两处她都可能去。

然而一年四季里,数这个时节最为险峻。

她纵然再机灵,再能与随意掠夺的马贼周旋,又如何与千里风沙、天寒地冻相搏。

外头又有马蹄声传来,一路追随他的王怀安与众副将终于跟来。

他当即道:副都护郭稳听令,命尔镇守都护府,过往一应事宜皆按布划进行。

末将得令。

赵副将听令,往都护府下辖四镇各增兵三千,边域凡有任何异动,不需请令,立时拿下。

末将得令。

胡长史听令,往武威、张掖、酒泉、敦煌皆传信鸽,但凡遇见手持公验过关、自称‘潘安’者,当场截住,以礼待之。

末将得令。

王怀安听令,候在此客栈,做一切往来接应,三日内只要寻见她,或收到与她相关任何消息,立时传信于我。

王怀安闻言,心知他做下这般周详安排,已是要自己外出相寻,连忙问:将军要往何处去?薛琅心中想着继续往西的路线。

西去天竺,已出大盛所辖疆域,未设郡,无驿站,沿途脚店是民间为赚得往来客商银钱而设,有些甚至与马贼相勾结,其便利与安全比之河西之地更是难言。

这条路,势必是要他去探了。

惟愿她怀着赶路的心思,只从大路而行,切莫贪耍去走偏僻小径,能让他在新一场风雪来临之前,尽快寻见她。

王怀安连忙带人去准备薛琅路上的吃用盘缠,赵卿儿自去客栈准备现成的铺盖卷。

李剑主动请缨:我跟着将军一路前去。

七公主继而道:我的两匹汗血宝马已到门外,换宝马前去,脚程更快。

厚帘子已撩开,但见门外真有两匹骏马。

午后的日头亮堂堂照在马儿浅金色的鬃毛上,虽未见真有血汗浸染皮毛,却也是睥睨众生、威武不凡。

他点一点头,只同李剑道:你骑此马。

须臾间赵卿儿与王怀安已包好包袱皮,二人各拎一只便要上马,安四郎高呼道:薛将军!他坐于胡床上,双手抱拳一揖,一字一字道:将军,李公,崔安两家,谢两位大义。

二人抬手还礼,薛琅依然上了他的黑马,李剑跃上汗血宝马,顷刻间便已远去,直到出了西城门,薛琅轻夹马腹,于两条道的相交处短暂而停。

临近晌午的日头照着东西两条遍布蹄印与车辙的积雪大路,两条路皆一路延伸,通往茫茫天际。

他在心中默问:阿柔,你可是真的去了天竺?若不是,你究竟在何处?—嘉柔出了白云寺,牵着大力下了山。

山脚下正有一间食肆。

她随行少了许多金饼,空出两个包袱皮来,自是将食肆中剩下的炊饼与肉脯全都买来,将包袱皮撑得满满,也不往大力背上系,只将自己前后都挂满。

如此路上若腹饿,手一掏便能吃,用不着停下来再去解包袱皮。

时已渐至晌午,她得尽快上路。

此回即便算是阿耶亲自指点去向,可再耽误下去,也不知能否在天黑透前寻见歇脚处。

冬日半山的松柏被层叠积雪掩盖,周遭皆是白茫茫一片,唯有白云寺的半边红墙在林木与白雪间若隐若现。

此镇极小,上回前来白云寺给两位阿耶上香时,赵勇曾隐约提及此处有一处山坳极其危险,似当年她阿耶便曾掉下去过。

当时赵勇只是远远指了一指,并未近前。

如今被白雪连路带山齐齐掩盖,四处景致简直完全一样,根本分辩不出那山坳在何处。

然想来,山坳之所以称为山坳,自是要矮下去一截。

她远远瞧见,绕开便可。

心中如此想着,便也不骑驴,牵着大力踩着积雪谨慎往前,行了好一阵也不见茫茫雪景中哪里有什么凹陷。

想来今日她的香火银敬献得她阿耶满意,阿耶终于显一回灵,冥冥中早已引她错开那天险。

她再不做停留,当即将身前身后装满吃食的包袱皮用力紧上一紧,拽住缰绳,一只脚将将踩上脚镫,另一只脚陡然往后一滑,一脚已瞬间踩空。

她心下暗道一声不妙,只来得及松开拽着大力的缰绳,啊——地惊叫脱口,整个人便往背后的平平积雪摔下,只扑地一声,她便撞开平地积雪,被豁然露出的一个地洞全数吞没。

那啊地惊叫声在地洞中由近到远,足足持续了好几息,直到最后静寂无声。

大力当即一声嘶鸣,几番蹦跶,皆未得来任何回应。

它最后再格尔嘎一声,撒开四蹄,转身便跑。

白云寺极快被它甩在身后,西斜的日头也追不上它的步伐,它鼻中喷着白气,脚下不停,将深深蹄印留在沿途积雪中。

不知疾驰了多久,但见前头忽然出现两道黑影,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它瞬间一声嘶鸣,更快往前奔去,直到其中一人忽然大喊:大力?它当即以一声格尔嘎作为回应,瞬间调转方向,便往来路疾驰。

马上的薛琅与李剑震惊之余,纵马便追。

暮色四合时分,二人终于到了那地洞边上。

凹下去的雪坑还是刚开始的模样,再无攀爬痕迹,可见掉落下去的人并未靠自救而爬上来。

丢一个石块进去,那咕噜转动之声持续许久,方才止歇,不知究竟深几许。

薛琅心急如焚。

出行途中,嘉柔一向与大力秤不离砣。

大力如今孤身一驴,且如此激动将二人引来此处,只有一个可能:阿柔掉入此洞中,尚未爬出来。

大力依旧在周遭烦躁不已来回蹦跶,他匆匆同李剑正色道:你回去搬救兵,第一向王怀安传话,截停传往河西四郡的信鸽;第二命他带领二十精锐,带够焰火,前来此处以做接应。

李剑忙道:你三思,我此前修葺寺庙时,曾听僧人提及此处天堑,言‘错综复杂,如入鬼境’。

不若等我带人前来,我等一处商议过,一起行动。

薛琅摇一摇头。

他如何不知此处危险。

崔将军当年掉入此处,极艰难才被救出。

将军简短所撰一篇游记还保存在都护府中,虽在战时焚去泰半,可其间提及此处岩脆若土,洞与洞相套、地底生树他犹记得。

上回中秋之前,他曾来此祭拜安西军,便来看过此处。

那时自无积雪,此处巨大凹陷长满古树,然古树外头一圈山石看似坚固,实则一踩便空。

阿柔掉落如此凶险之处,且已过了至少一个时辰,他如何能安心等在外头。

他牵过大力,抚一抚它的脑袋,也不管它能否听懂,同它一字一字道:跟着李剑回去,我答应你,一定将阿柔带出来。

大力连续几声悲戚嘶鸣,却终于停止蹦跶,李剑只得上马,向薛琅抱拳一礼,一夹马腹,带着大力便如闪电窜出去。

漫天彩霞已往天边涌去,四周静地没有一声鸟叫。

薛琅撩起衣摆缠在腰间,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捏在手中,站在那有百年古树粗细的洞口边,往黑漆漆的洞中打量几眼,毫不迟疑纵身而下。

外间光亮转瞬即逝,黑暗铺天盖地而来。

他顺着洞壁不停歇往下滑落,其间旋转翻腾,不知已换了几番方向。

一直到身子忽然腾空,他凭直觉屈身翻腾,几个翻滚卸去力道,双脚终于踩实。

周遭黑似深夜,没有一点点亮光,空气湿润里带着丝丝暖意,全无地面上的寒冷。

周遭没有一丝风,不知何处传来窸窸窣窣的流水之声。

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将其吹燃高举。

昏黄火光幽幽而起,只将周遭一团照亮。

然这一团已足够令他心惊不已。

眼前是大小无数个地洞,小的有手臂粗细,大的依然如百年古树树身粗。

怪不得崔将军的游记中写此处洞与洞相套,原来便是指此意。

落脚处湿漉漉一片,水一直流淌着,根本留不下任何脚印。

阿柔从上头落下后,又去了何处,全然看不出。

他举着火折子往前几步,终于在距方才掉下的洞隧不远处,看见几粒散落的渣子。

他拣起渣子,轻易在指腹捏碎,再凑去鼻端细闻,一点胡麻油的淡香探入鼻息。

炊饼?是的,是炊饼。

新鲜的炊饼渣。

他心下当即一阵振奋,只这振奋却并未持续多久。

在这炊饼渣子周遭,可见四五个皆可进人的洞遂,完全看不出阿柔掉落到此处后,又是继续落入了其中哪一个。

他想象着她掉下来后,几个翻滚,可能脑中仍然眩晕一片,便又落入了下一个洞遂。

他抬首看着方才掉下的洞口,比照着它的位置,选定了最近一个,用匕首在洞口很快刻了个四爪狼标,以便后头救兵知晓他的踪迹,便再不停留,吹灭火折子,只往那洞中一跳,便再次顺壁而下。

这一截似乎比最开始的一截更远,时间更久,他足足在心中默念到九下,终于扑地一声落了地。

落脚处泥泞不堪,却并非完全黑暗。

头顶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难见苍穹,却仍有初升月华的几许寒光泻漏而下。

触手去摸,地上竟是繁密的草丛,掐之鲜嫩,全然不是冬日枯草。

他当即吹燃火折子,但见周遭果然苍翠一片,无论是高树与矮草,皆还是春秋模样。

甚至远处树上不知开着什么花,十分娇艳。

空气又温暖了几分,微风拂面,如临春夜。

他当即垂首去看脚下,这泥泞草地中有昔年枯枝,也有今岁果实,甚至还有他才留下的几对脚印,却唯独不见再有他人的脚印。

他心下当即一凉。

这么说,他竟选错了洞口,与她错过了?可再顺着来路爬上去却万万不能了。

他仍抱着几许侥幸,选了一处略微开阔处,举着火折子一边往前,一边高声呼唤:阿柔……潘安……阿柔……然他的声音送出去,连回声都难闻,更不见有任何其他人的呼应。

只密集的大树上不知藏身了什么兽物,被他的声音惊扰,唧唧之下一阵狂奔,复又不见了动静。

他急速回忆着崔将军那篇游记,又想起其间曾提及,地底相连,行而不断,乃历四季。

为今之计,只有盼着真是地底相连,纵然他同嘉柔已在不同的洞隧中错过,也终能在这地底相遇。

他一边留下痕迹,以备救兵相寻,一边继续往前行。

前头越来越闷热,周遭草木也越发碧翠旺盛。

按照崔将军所言,乃历四季,这便是行到了夏日之季。

他依旧做着记号,时不时呼唤着嘉柔,如此又不停歇地行了一个来时辰,脚下忽然一滑,竟豁然又进了一处洞隧。

他当即以匕首刺中洞壁,阻止继续下坠,只另一只手中的火折子却一时大意掉落而下。

那火光在洞下几息垂落,便被黑暗吞噬。

听洞中声音,似无明显水声,却有清风不断。

他心如电转,只不过两息,便毅然拔.出匕首,往下落去。

这回他足足数了十一个数,待终于滑出洞穴,却进了一汪极烫人的泉水中。

原来这洞穴的出口竟是在温泉泉眼底下。

上头水面光斑憧憧,竟是有光亮。

他屏住呼吸,往上游去,待终于一头冲出水面,但见一轮月高高镶嵌在天际,将如雾清辉洒向人世间。

月华下有一棵极大极大的桂树,其上遍开米粒大小的桂花,浓烈香气扑鼻而来。

在那浓密的花蕾与绿叶中,有数个粗壮枝干向树的两边延展。

七八个猕猴蹲坐在粗壮的树枝中,各自手中抱着不知何种吃食,一边吃一边看着水中的他。

在那些猕猴的最中间,蹲着另一个不像猕猴的灵兽。

灵兽手中抱着一只果子,正咔嚓咔嚓吃着,眸光似也看向他。

他一把抹去面上水珠,凝聚目力细细去看。

那些猕猴确然是猕猴,它们手中抱的皆是炊饼。

可灵兽却不是什么灵兽。

它梳着男子的发髻,穿着男子的缺胯袍,因着过于闷热,衣领半开,露出纤细的颈子。

它有一张白玉般的脸,一双灵动的杏眸便镶嵌在这张玉面上,投向他的眸光很是冰冷。

他看着那一排猕猴中间的她,倏地一笑。

阿柔。

树上的嘉柔噌噌下了树,转身便走。

一树的猕猴吱吱叫着,抱着啃剩的炊饼,呼啦啦追随她而去。

作者有话说:为了写到这个断章处,发迟了一点。

抱歉今天这个不算爆更,后面两天每天都争取发六千字以上,估计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正文就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