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宁是被疼醒的。
睁开眼, 周围是陌生的布局。
屋内晦暗不明,秦舒宁头疼欲裂,她挣扎着刚坐起来,就听见有人道:你醒了。
秦舒宁下意识抬眸。
窗边一灯如豆, 秦舒宁看见了意料之中的人。
何老爷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 目光再未有先前的慈祥和善, 只剩下了冷淡:舒宁侄女,你不该好奇心太重的。
何老爷与秦老爷相交多年。
何老爷知道,秦老爷有多宝贝秦舒宁这个女儿,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动秦舒宁。
可他已经给过秦舒宁机会了, 是秦舒宁不肯走的。
秦舒宁答非所问:所以当真是你勾结倭寇?倭寇频频滋扰潮州城, 但却从没讨到好。
若不是有人引狼入室,潮州城不可能会被攻破, 但秦舒宁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引狼入室的人会是何老爷。
何伯伯,你可知你这么做,会让潮州城生灵涂炭的!秦舒宁脑袋又沉又疼,可她还是极力劝阻:何伯伯, 您收手吧,就算不为您自己,您也该为何公子想想。
若是被人知道您通倭, 那何公子这辈子都别想走仕途了。
屋内暗沉沉的,外面风声呼啸。
何老爷听秦舒宁说完之后, 慢慢起身, 神色阴鸷:无妨, 只要知情者全死了, 我儿的仕途依旧能走的很平顺。
虽然秦舒宁的卷入是个意外。
但这是潮州,不是上京,这次他也只能对不起秦老爷了。
秦舒宁瞳孔猛地一缩。
她没想到,何老爷竟然丧心病狂到了这种地步,她还想再说话时,有人步履匆促从外面进来,覆在何老爷耳边说了句什么,何老爷扭头看了秦舒宁一眼,道:看好她。
说完,自己便出去了。
此时不过掌灯时分,但何家却已是灯火璀璨,前厅内气氛更是剑拔弩张。
徐展旌负手而立,他一身玄色衣袍,脸颊削瘦,立在暗处,像是前来勾人性命的阎罗。
何老爷从里面出来,目光落在徐展旌身上,并没有半分惊讶,反倒是疑惑问:徐将军,您这是做什么?徐展旌不认识何老爷,但何老爷认识徐展旌。
秦舒宁和徐展旌都不知道,当年他们大婚时,何老爷正好在上京办事,因为秦老爷的缘故,迎亲仪仗经过时,何老爷还多看了新郎官几眼。
是以那天在河边时,何老爷一眼就认出了徐展旌。
徐展旌没同他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问:舒宁在哪儿?徐将军何出此言?何老爷一脸疑惑:舒宁侄女这会儿不是在客栈吗?徐展旌目光冰冷看着何老爷。
何老爷不为所动,徐展旌面无表情道:带上来。
院外有窸窣的脚步声响起。
何老爷下意识转头,看见被两个士兵押进来的何思安时,脸色瞬间变了。
何思安?!他怎么会落到徐展旌手里?!徐展旌问:何老爷还想再体验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徐展旌!你敢!何老爷气急败坏吼了一声。
徐展旌用实际衤糀行动告诉何老爷,他敢不敢——利刃出鞘,徐展旌将剑压在何思安的脖颈上,轻轻划了一下,何思安脖颈上顿时渗出一道血珠。
爹!何思安拼命挣扎着,向何老爷求救。
押着他的士兵见状,直接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何思安嘭的一声跪下了,那士兵骂骂咧咧道:老实点!何老爷内心煎熬极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谁都不想放弃。
一道短促的冷笑声,打断了何老爷的犹豫。
何老爷转头,就见徐展旌持剑而立,徐展旌讥讽一笑:倭寇向来言而无信,难不成何老爷还真相信,你的大儿子何思安,眼下好端端在他们手里吗?何老爷颊边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
他不可置信看着徐展旌:你——!你怎么可能会知道……何老爷是问我,怎么知道,这个‘何思安’是假冒的?还是怎么知道,真正的何思安,已经死于倭寇之手了?不!我儿他没有死!我还收到过他的书信,我认得,那是他的笔迹,他……话说到一半,何老爷蓦的止住,他目光锐利看向徐展旌:你在套我的话?徐展旌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向何老爷。
他冷笑一声:何思安平素爱做诗做曲,但凡有人求墨宝,他从不吝啬,想要将他的字迹拓印下来,并非难事。
不可能!何老爷坚决不信,他的大儿子已死于倭寇之手。
他们明明说,只要他将粮银按数给他们,他们就会放了何思安的。
而且他还收到了何思安的亲笔书信,他认得,那是何思安的笔迹。
执迷不悟!徐展旌一抬手,有两个士兵,又拖着一个人进来了。
这人面容衣着与潮州人无异,但细看却有所不同,潮州人身形偏高,而这人个子矮,且上身短下身长。
他是倭寇乔装的。
两个士兵将他拖上来。
徐展旌问:何思安呢?长松有的是杀人不见血的手段。
只短短半日,这倭寇已被折磨的求生不能,求死无门,如今听到徐展旌这般问,为求痛快他忙不迭答:死了,他趁看守不注意自尽了。
不可能!何老爷面容骤变,他不信。
徐展旌继续问:什么时候的事?一年前,我们将何思安绑走之后,他知道,我们用他来威胁何老爷,他先是闹绝食不肯就犯,后来夜里趁着看守不注意,用腰带上吊死了。
那倭寇被折磨的怕了,不用徐展旌多问,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全说了,之后,为了能顺利从何家拿到粮银,我们老大便让潜伏在潮州的内应收集何思安的大作,并将他的字迹拓印下来,伪装成书信寄给何老爷,让他相信何思安还活着。
何思安是何老爷的精神支撑!这些年,何老爷一直私下助纣为虐,就是因为何思安。
何思安是他们何家的希望。
所以在他被倭寇掳走之后,何老爷让何思平冒充何思安,就是盼着有朝一日,何思安平安归来后,能继续走他的仕途。
可现在,这些话,瞬间击毁了何老爷的希望。
何老爷双膝一软,面如死灰跌跪到了地上。
爹!被压着的何思平,立刻冲过去。
徐展旌并未阻拦。
今日并非是他抓住了何思平,而是何思平主动来找他,表示愿意做他的人质换回秦舒宁。
搜!徐展旌一面吩咐底下士兵,一面朝后院走。
只是刚走了两步,长松便带着秦舒宁从月拱门外进来了,徐展旌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扶住她:有没有受伤?秦舒宁摇摇头:我没事,就是不知道,金禾和银穗被带到哪里去了。
她醒来后,就没看见到金禾银穗了。
我让人去找她们。
他们这厢正说着,后院突然传来兵刃交接的声音。
徐展旌赶过去时,士兵正将几个何家的下人围在中间。
那些下人身形矮小,一看就是倭寇伪装的。
他们一见徐展旌过来,便知死路难逃,嘴里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而后动作整齐划将刀捅入腹部,然后齐齐倒地了。
立刻有士兵上前查看,然后摇头道:将军,都死了。
徐展旌沉默须臾,吩咐道:将何家所有的下人带去前厅。
前厅内,何老爷已经疯魔了,此时正坐在地上又哭又笑的,何思平在一旁安抚他,看见徐展旌进来,何老爷惊叫一声,手脚并用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跑。
爹!何思平想上前去追他,却被徐展旌拦住,问:这些人,都是你们何家的下人?有没有中途来的?何思平只得让人去追何老爷,自己留下辨认。
最后从中指出了三个近两年来的仆人,不过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潮州人,并没有嫌疑。
何家这边的事,便算是暂时告了一段落。
何思平与何老爷不同,再加上徐展旌现在没空收拾何家,他找到秦舒宁之后,便将她带回了府衙。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潮州太守就遣人过来了。
徐将军,按照您的吩咐,市舶司和城中大户的家主都被控制住了,太守大人请您立刻去前厅一趟。
徐展旌看向秦舒宁。
秦舒宁后脖颈还隐隐作痛,但她面上不显,只道:你去吧,我没事。
眼下潮州情况危机,徐展旌也顾不上儿女情长了,他深深看了秦舒宁一眼,道:我将长松留下来保护你,若有事,就遣人来寻我。
秦舒宁轻轻颔首,徐展旌这才大步离开。
徐展旌到府衙前厅时,前厅里灯火通明,潮州城数一数二的富户基本都在这儿。
有人不耐烦道:李太守,这大晚上的,您让我们大伙儿来,究竟是有什么事?如今的潮州城太守是去岁上任的。
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潮州的水很深,这位太守在这帮商户面前,压根就立不起官威。
请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李太守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正在想要怎么安抚这帮人时,看见徐展旌从外面进来,顿时如见到了救星一般,高呼了声:徐将军,然后亲亲热热迎了上去。
徐展旌从外面进来,他一言不发,只是淡漠扫了众人一圈。
先前叽叽喳喳的众人,被他身上的气势所震慑,顿时都安静下来了。
徐展旌道:把账册拿给他们看。
账册?!什么账册?!那些商人们面面相觑。
很快,便有士兵捧着册子过来交给他们。
那些人疑惑翻开,有面容震惊的,有眼神惊愕的,还有惶恐不安的。
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是被打翻的颜料盘一样,五颜六色的,十分精彩。
这些账册不是普通的账册。
账册里清楚的写着,这些商人私自驾商船出海的时间,以及他们与倭寇的往来明细。
不,更准确的来说,是他们其中有些人,单方面被倭寇勒索的明细。
私自驾商船出海和通倭,这两桩都是大罪。
一旦坐实了,那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他们谁都不肯认。
徐展旌一看就是个惹不起的,所以有人立刻向李太守发难:李太守,这是怎么回事?徐展旌撩起眼皮子,看过去,代替李太守答:怎么回事?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的,你是眼瞎还是不认识字?要不要本将军找人来给你读一遍?那人被骂的面红耳赤。
有人见状,立刻服软道:徐将军,我等冤枉啊!这是污蔑!对!有人伪造账本陷害我等!求徐将军彻查,为我等做主啊!……冤枉声此起彼伏。
徐展旌扫了他们一眼,知道这些人在打什么主意——虽然朝廷明令禁止商船出海,但潮州的商人十有八九,都私下驾船出海了,这些人无非想的是法不责众,且他们都是潮州城的丝绸大户,动了他们,潮州的丝绸生意都得出问题。
若在平日里,徐展旌还有功夫料挨个儿料理他们。
但现在不行。
现在潮州城危在旦夕,须得所有人齐心协力一致对敌才行。
况且徐展旌今夜叫他们所来,是因为另外一桩事情——够了!徐展旌冷喝一声,那些人瞬间都闭嘴了,齐齐看着徐展旌。
他们拿到的账册,人手一份,徐展旌手上也有一份。
此刻,徐展旌扫了众人一眼,然后举起手中的账册,凑到烛台旁,很快火苗便舔舐上来。
来的商人们,一时搞不懂徐展旌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他既是来拿账册来找他们问罪的,为何又一言不发烧了这账册。
徐展旌手持账册,火吞噬着账册,火光照亮了徐展旌冷硬的脸庞。
他道:这账册是真是假,我与诸位都心知肚明。
但眼下,潮州城危在旦夕,需要众位鼎力相助方能脱困。
而且我知道,诸位中,有不少人是被倭寇蒙蔽威胁,才不得与他们虚以为蛇的。
是以今夜我请诸位来,只想告诉诸位,只要诸位能齐心协力抗倭,过去种种,既往不咎。
大堂里霎时落针可闻。
早在徐展旌拿出这本账册时,商人中已有人开始盘算出自己的退路来了,却不想,徐展旌竟然来了这么一招。
这无异是给了他们希望。
静默须臾,有人不确定问:徐将军此话当真?若有半句虚言,犹如此发。
徐展旌话落,那人只觉眼前寒光一闪,然后他就看见自己的一截断发,被徐展旌握在了手上。
那人吓的脸色煞白,条件反射性后退两步。
徐展旌此举,既是保证,亦是震慑。
不过徐展旌是三军统帅,不可能是言而无信之人,他既这么说了,这些商人焉有不信之理,当即便有那等识趣的问:徐将军想让我等如何做?第一件事,你们现在各自回府清理门户。
那些商人愣了愣,徐展旌冷声问:怎么着?还需要本将军亲自教你们怎么清理门户?倭寇与大卫人长得很像,为了避免倭寇冒充大卫百姓混入潮州城,潮州城的关卡盘问很严格,本城百姓进城需要有姓名牌,且要与衙门的户籍对得上才行。
若是外来的人,则需要本城百姓做担保才行,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倭寇混了进来。
不需要不需要。
那些商人闻言,忙不迭走了。
等众人散去后,李太守走到徐展旌身侧,小声问:徐将军,这样能行吗?徐展旌乜了太守一眼:你有更好的办法?太守瞬间不说话了。
这些商人之所以畏惧听命倭寇,是因为倭寇拿捏住了他们的把柄。
今夜,徐展旌当着他们的面,毁掉了他们的把柄,也就是毁掉了他们对倭寇的畏惧之心。
更何况,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潮州人,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潮州城遭难。
只是这些倭寇太狡猾了,除了明着进城的,还有李代桃僵进城的。
就像是那六具浮尸,他们杀了潮州城百姓,然后换成他们的衣裳,拿了他们的名牌,冒充他们的身份进城。
这样的人,不知道潮州城里眼下藏了多少。
一旦开战,他们也是很大的隐患。
你安排人去挨家挨户搜,身形矮小,上身短下身长,右手虎口处有茧者,全都抓回衙门。
扔下这么一句之后,徐展旌快步往外走。
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府衙后院里,秦舒宁抱膝坐在台阶上,屋内的灯被秦舒宁熄灭了,她坐在台阶上,听着外面吵嚷声一片,天上墨云翻涌,雷声轰鸣。
秦舒宁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朝这边奔来。
秦舒宁猛地抬头,就见银穗奔起来。
银穗脸上染了血污,满脸惶然:小姐,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