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夜雾与朦胧月光交融, 镀上一层银白色清辉。
廊下挂着红绸的灯笼随着深秋夜风不停地打旋儿。
冗长的廊道上,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站在红棕木的廊柱旁。
他的背影在夜色里显得萧条而单薄。
程簌簌招手示意身后的侍女退下,她迈着忐忑的脚步朝燕淮走近, 越是走近,她的心越是慌张,而前方那人身上萦绕的一股酒气便越是浓郁。
表哥。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
燕淮听清了她的声音,敛了眉眼,恍若未闻, 仍旧伫立在那廊柱旁,只言未发。
一股酸涩涌上心头,程簌簌盯着眼前人的侧颜, 唇瓣紧抿,抽了一口气, 缓缓说:表哥,簌簌扶你回去可好?她说完,便小心翼翼地伸手欲触他的袖子,燕淮侧头冷睨了她一眼,程簌簌的动作僵在半空。
燕淮淡淡道:不必劳烦程小姐。
他转身从程簌簌的身旁绕开,抬步朝游廊前方走。
半空中那只素白的手缓缓攥紧,程簌簌嗓子发紧地开口:表哥, 她已经和旁人订婚了, 你这是……你这样喜欢她, 便是肖想旁人的妻子!前方脚步一滞,燕淮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翻涌情绪。
好一句旁人的妻子。
他压了一口气, 强忍心头苦涩, 淡淡答:这是我的事, 不用旁人管。
他落下这一句话, 深深地扎痛了程簌簌的心。
程簌簌眸子刹那变得通红,她转身看向燕淮修长挺拔的背身,蜷紧的手指慢慢地收缩,直到指甲陷入肉里,她才鼓足勇气将前方的人抱住。
燕淮陡然被一双手抱住腰间,那双黯然眼眸里顿时生起不耐。
男女力量终究是悬殊的。
他抬手便轻松地将程簌簌的手扯开,面色也冷了好几寸,侧头睨过她的脸,警告般地开口:程簌簌,你这样会让我对你心生厌烦。
厌烦?表哥,你从前便从没有厌烦过我吗?你和她早就错过了,你为什么非要执迷不悟!程簌簌泫泪若泣,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表哥,你能不能回头看看我?你不要再看她了,你的心意早就被她糟践了!她心里一阵堵塞,抬手想要去抓燕淮的袖口,却被燕淮侧身避开。
程簌簌的脑海中想起方才那宫人与她说的话,敛了敛脸上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后,才艰涩开口:表哥,她知道你是因为她才去的琅琊山吗?那时她离开了都城,你便向叔父请求去往琅琊学艺,半年,她从雍州回来,你便也从琅琊赶回。
你这般苦苦在她身后追了十几年,你瞧瞧她为你做了些什么?你们之间那点稀薄的缘分,都全是靠你自己硬撑着!她那一星半点的真心,脆弱到一碰便碎,转身便投奔了别人!只有我,才是真心在原地盼着你的那个人。
燕淮的眸子微顿,仔细琢磨着她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喉咙发紧地追问她:什么真心?程簌簌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轻描淡写道:半年前,燕府宴会,秦朝云捧着一个宝贝匣子想去找你,她刚走入后院便听见你与那些……那些士族公子哥们在那头讲话。
后来,她便将那匣子埋进了你们一起种的槐树下。
槐树下,宝贝匣子。
醉意突如其来地袭击燕淮的神思,他的脚步开始踉跄,推开了程簌簌欲扶他的手,转身便匆匆地朝另一端走去。
往事如骤风般疯狂朝他刮卷而来,他想起那年十七岁,他与朝云吵架,被她关在暮云轩外,只得翻墙爬窗地去找她。
那时他刚推开她房间的窗扉,便见她端坐在案桌处,正提笔不知在写些什么,一听见他的响动,朝云便匆匆将东西塞进一个镶着宝珠的檀木匣子里头,宝贝得紧。
那时他问她,有什么不能看的。
而朝云仰头,睁着水眸睨他一眼,不悦地回答,那是她的宝贝,不能给旁人看。
从那以后,燕淮便将她有秘密这一事记得十分清楚,甚至于还旁敲侧击过青鸾与君琊,都无从得知。
直到后来,他们一起去乾王举办的赛马会,彩头是一柄同心锁。
他瞧出来她想要,他便与她约定,若是他拿下这柄同心锁,那她就得把宝匣给他看看。
后来他赢了,却忘了这回事。
那些欢笑打闹都还历历在目,燕淮压住心中的那一点可能,身姿狼狈地朝周府大门处走去。
侍奉他的小厮一见世子从眼前走了,连忙追上,却被燕淮猛地推开。
世子!世子爷!您去哪啊?滚开!一路跌跌撞撞地,燕淮出了周府的大门,他循着自家马车的停靠之处,不顾车夫的阻拦直接将一匹骏马解了绳,长靴一踏马镫,翻身而上,疏眉朗目的少年郎一扬马缰,卷起一片尘灰朝着街道而去。
寂无的夜,少年的心滚烫地叫嚣着,燕淮脑中已然抛却了所有,一心只想冲回家中,去那槐树挖出宝匣。
而此刻,他终是来到了槐树下,凋零的树叶随着夜风吹向他的发梢、肩头。
他直直地盯着这颗槐树,眼底一片迷茫之色。
该挖吗?里头是什么?若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匣子呢?他摇头苦笑一声,嗓音发哑,燕淮缓缓地蹲下身子,颓然地曲腿坐在地上,头迈进曲起的膝盖处,修长冷白的手慢慢缩成一个拳。
怎么可能会是一个普通的匣子,秦绾绾那样宝贝这个匣子,原来……原来,是与他有关……燕淮眼眶发红,他抬头拿起一旁的铁铲将这片泥土挖开。
一刻钟后,燕淮盯着那个已被泥土沾染的宝匣好半晌,才将它取出。
轻轻地拭去了宝匣上的污渍,燕淮小心翼翼地将宝匣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同心锁,同心锁下压着的是一册小本子,还有好些零碎的小玩意儿。
燕淮指尖微颤地拿起同心锁,他的指腹不断摩挲着这玉珏所制的锁,锁身背后竟能感到一些凹凸不整。
燕淮眼底微顿,将同心锁翻面,只见那锁后竟刻了一个小小的绾字,还有一边只余下尚不清晰的划痕。
他的指尖擦过那划痕。
三道划痕,很轻,又被人似乎磨平过,应当是刻字的人犹豫了……三道划痕,三道划痕……燕淮心间顿觉一阵密密麻麻地锥痛感,他长吁一口气,一双星眸里头一片深暗。
他将同心锁珍藏般地放入了宝匣中,有拿起那本小册子,缓慢地翻开。
那是一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寻常本子,蓝色的面,白底的纸张。
里头每一页都是稀稀疏疏地写着几行簪花小楷,看得出写字人的漫不经心,和她那些奇怪的小心思。
一页翻过一页,燕淮喉间反复窒息压抑,左边的胸膛处,一阵阵绞痛。
今日我与小燕吵架了,我让他帮我写先生留的作业,他不肯。
还说什么他是邺都小霸王,才不要帮人抄写诗文,我很生气,明明我才是小霸王背后的女霸王。
近来母亲总说我没规矩,还给我请了几个嬷嬷,每天都要被看着练规矩,不过晚上小燕翻墙来看我,给我带了广聚轩的茶果子。
……差点被小燕发现我的秘密了,他似乎很在乎我写的什么,但是我不想告诉他。
好吧,今日小燕赛马拿了头筹,他送了我同心锁,我想,我很想告诉他我的小本子了。
待到过几日宴会上,我便拿给他吧,还有这枚同心锁,我想让他亲自刻上他的名字。
写到此处,再没了字迹。
握着本子的指尖已经紧地发白。
燕淮的背脊微微地颤动着,他将她的小本子紧紧地攥入怀中,贴在他的心房处。
燕子廷!我以后要当你夫人,你不准和别的小女孩玩!小燕,我要去雍州了。
燕子廷,那么你找到你的巫山了吗?她懒懒的调子犹在耳边,燕淮的眼眶止不住地发涩、酸痛着,一点点地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燕淮死死地揪着衣襟,想要抑制住自己心脏的疼痛感。
三道划痕,那是尚未刻好的淮字,那是她盼着他亲手刻下的淮字。
再也,再也,追不回了。
他何其了解秦朝云,她不会再回头的。
燕淮恍惚地将宝匣重新合上,缓缓地起身。
转身之际,他的身后却站了一位不速之客。
两厢目光对上,燕淮乜他一眼,没什么情绪地想要绕开二皇子。
二皇子却挪动脚步阻碍了燕淮的道路,他眼中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燕淮,而后嗤笑一声道:世子何必如此神伤,不过一个女人罢了。
世子若是实在喜欢,把她抢回来不就是了?燕淮空洞涣散的眼眸霎时聚拢,他眼底带戾地看向二皇子,嗓音沉沉:太子殿下,不在东宫受罚,倒是多管闲事到燕侯府中了。
他这番态度,二皇子倒也不生气,反而朝他笑了笑,满脸轻松地回答:燕淮,你难道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嫁作他妇吗?我燕淮喜欢一个人,只愿看她美满。
说完这句话,燕淮稍停一息,复而继续道:臣有一祖母素来身子爽朗,而太子殿下时常寻医,原因不过有一,便是她老人家双耳不闻窗外事,不似殿下般爱管人闲事。
燕淮的性子一贯如此,二皇子听完气结反笑,还未再多说几句,便见燕淮冷冷睇他一眼,便提步离开,寂冷的空气中,除却院厅馥郁清香外,还有燕淮的一句逐客令。
——殿下,慢走不送。
-昏聩一片的房屋内。
朝云缩在周焰的怀中,双眸阖着,呼吸浅浅,朦胧中感觉到眼皮上一阵酥痒温热触感。
长睫轻颤着,朝云掀开眼皮,倒映处一方影子在她的身前,周焰正侧躺在她身旁撑头看她,唇沿着她薄薄的眼皮、翘挺的鼻梁,往下寻到她的翕动的唇瓣。
轻轻地,磨了磨,又撤开。
他拥着温香软玉,眸底一片缱绻,朝云眨了眨惺忪眼眸,掰开他的手起身却见床畔处不知何时被他点了一盏烛灯。
微弱的光,落在她莹白的脸上,嫣红的口脂被他亲食干净,唇畔边缘还余下一抹乱红,靡丽而动人。
周焰偏头看向她,一绺耳发垂下,更显绮靡招人。
他眸色渐深,算准了她起身,便悄悄勾住她的手指,微微一扯,人再度落入他的怀中。
小日子来了,乱动什么?他倒是说得坦然,手却兀自覆盖住她平坦的小腹。
他的掌心滚烫,贴在女子腹部竟然会觉得有丝丝舒服。
朝云尚在迷蒙中,又忽然想起她撒的这个谎言,恐被拆穿便道:我该回席面上去了,一会儿被我母亲发现了。
发现又如何,你我名正言顺。
周焰挑眉,浑不在意地把玩她的发丝。
再名正言顺,终究是没成婚呢。
秦朝云反驳。
周焰沉思片刻,又掀眸认真地看她,问道:那你打算何时嫁我?朝云差点便要动手掐他了,略有布满地咕哝道:哪有让我来说的……一霎沉默,身后的人忽然轻声笑了出来,朝云才觉自己又被他戏弄了,一双狐狸眼登时睁大里头是盈盈秋波,周焰握住她张牙舞爪的手,放置唇边。
温柔地亲吻她的手背,眼底满是纵容的笑意。
明日,还是后日?他将她的手握紧了几分,俊眉微抬继续说:绾绾,我不想等那么久。
他甚少去掉姓氏,这般温柔地唤她绾绾。
朝云的心像是着了蛊一般,由着他牵动勾-引,由着他眸底染上情-欲。
又是一番荒唐,又令人沉沦其中的厮磨。
他的唇游离而下,一点点地将她舔舐干净,连带着二人的眼眸都像是被烛火给晃地蒙上一层名为动情的颜色。
一点点的,循序渐进的。
他一把抓住朝云的伸缩的脚踝,耐心地问:我教你新的好不好?朝云在他的眼睛里望见了自己绯红的脸,然后她嗫喏地开口:你知道我在骗你?你以为呢?撒个谎,眼睛里都写满了狐狸的狡黠。
握住脚踝的力度松了松,他看见她捂着脸,侧身要逃,欲拒还迎。
周焰那双狭长的凤眸里,消融了冷意与凛冽,尽是缱绻与悱恻的情意。
情浓满心,他甘愿俯首在她裙下称臣。
于是,她终于知晓了周焰口中的教她,是如何去教。
屋内没有风,床幔却在晃动着,烛火亦然。
他将她的呜咽尽数吞并,朝云白皙粉嫩的脚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按住,那只手的手背的筋络虬结,蜿蜒着没入他红裳袖口中。
温热湿腻的触感相融着,不断不断,打碎了脑中所有的理智。
直至酣畅,直至淋漓。
他才舍得分开。
她才得以停下颤抖。
屋外忽而传来一道极细的声音,朝云理好了衣裙的褶皱。
周焰一敛方才的温柔蜜意,转而恢复他一贯的冷肃凛然。
什么事。
屋外那道极细的声音道:主上,该出来了,宴席快散了。
周齐这厢把话递完以后,屋内的两人才开始动作,朝云从榻上坐起,双腿一阵发软。
周焰觑了她的动作一眼,便翻身下榻,握住她白腻的双脚,捞起一旁散落的绫袜为她系上,又握着她小巧的脚放入她镶了珍珠绣了芙蕖的鞋履中。
二人衣衫平整后,才一道出了房门。
屋外明月已只剩下一道侧影,此时无星无风。
周焰侧头看向将将及他肩头处的朝云,他伸手与她眼前,朝云却眼眸微闪地给他拍开,周焰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朝云就回头睨他一眼,作威胁声道:不准说话,不准开口!周焰蓦然勾了眉眼,低声笑了起来,又对上她要发作的眼神,只得握拳掩住唇,眸底风流转动。
一路尾随着前方那位生着气,走路有些踉跄的姑娘。
瞧着她的身影,周焰几度想要上前将她抱起或者拉稳,都被她倏然回首的目光给压制住了。
一道回了宴席厅内,此刻宾客们都已醉意上头。
有好些从他们身旁由着仆从家眷扶着路过,也有些正与厅中站着的三位长辈道别的。
秦国公许是喝多了些,此刻一张儒雅白净的脸上染了红晕,一瞧见二人便踱步朝女儿走去。
绾绾啊,你怎么能和他站在一起呢?朝云一愣,又瞧父亲眼底醉意弥漫,她便开口解释道:爹,今日是我与他订婚啊。
秦国公唔了一声,又看向周焰,半晌,他摇了摇头指向周焰道:甘都节度使一案,周大人滥用私刑,将前节度使屈打成招,臣要参他!他话音一落,一旁走来正欲告别的林相猝然就抬目看向秦国公,又觑了眼周焰的神情,幸好还是平静得很。
林相走上前扶住秦国公,笑呵呵地打马虎道:老秦这是又喝多了,节度使那事早就结案了,陛下都褒奖周大人果敢刚毅,有勇有谋哈。
胡说!你为何要去谄媚于他?我给你说——秦国公的唇旋即被林相捂住,林相一面笑,一面将人扶给了厅外的黑甲军参将。
青鸾瞧见父亲忙着顾暇秦国公,便提步走近朝云,她今日一直不怎么有机会与好姐妹相处,此刻也是好容易逮住了机会,才与她说上几句话,连忙就拉住了朝云的手,轻悠悠地开口:绾绾,我方才未能寻见你,也未来得及与你说上一句订婚喜乐。
朝云与青鸾自然是,好姐妹心心相印的。
此刻也回握住她的手,好一番密语窃说。
说到一半时,朝云才恍然想起一人,她当即疑惑问道:阿鸾,燕妙妙跑哪去了?青鸾温声答:她随燕伯父一道回去了,他们刚走,没赶得上与你说话,过几日她生辰,咱们还有得一聚。
朝云思量了一下,也点头,心下又开始琢磨着妙妙的生辰礼。
片刻后,厅外走来林家仆从来唤青鸾,青鸾便匆匆地抬头看向一旁立着的高大男子,鼓足了勇气,大声了几分道:周……周大人!你不准欺负我的绾绾!说完,她也不敢再看周焰,只依依不舍地回望朝云一眼,便一溜烟儿地从厅内跑了。
她一走,周焰撩了撩眼皮,想去伸手勾朝云的掌心,却被她躲开了去,只见她斜睨自己一眼,转头便走向了秦夫人身旁的君琊。
这是还为方才的事,生着气呢。
周焰轻叹一口气,正琢磨着如何去哄她,转眼便见程明璋摇着扇子走了过来。
周无绪啊,今日有了媳妇便把我这位好友抛至九霄云外去了?王爷的伤可是好了?他漫不经心地答。
程明璋瞥他一眼,怅然道:自然没好,这不是赶着给你贺喜来了吗,也不知道关心本王几句。
面前的人默了一瞬,然后僵硬着语气答:勤换药,少出门。
程明璋语结一瞬,他眼珠一转扫了四周一圈,确认秦朝云离他们稍远,才低声开口道:你这几日别光顾着郡主这头,我昨日进宫才得知坤和宫那位似乎被幽禁宫中了。
云太后之事,周焰多少也知晓些许,甚至于不用多去打探,他心里也清楚,是皇帝打的算盘。
他微微颔首,眉宇间起了一点郁色。
行,你心里知道就行,最近多提防着点太子,澧县一事皇兄罚了他,现在他定然是对你有些敌意的。
程明璋说完这句,又想起了今日宴席上突然离去的燕淮。
想了想三人关系,纠结几息,还是忍住了没开口。
他与周焰道别后,便携着侍卫朝大门处走,行至石子路时,程明璋顿了下脚步,目光迟疑望向前方紧随着燕侯身后的一名男仆从。
隔着距离,身旁灯火摇晃着,他尚未看清,只不过一眨眼,前方的人影便消失不见。
王爷,怎么了?侍卫问他。
程明璋敛目,摇头随口道:无事,这天太黑了,本王差点没看清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