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画舫廊下的灯笼随着风动而晃过她的眼眸, 朝云脑中被醉意弥漫开,浑噩间只觉有些头痛。
她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去掀帘幔,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下, 幸而身后的人将她稳稳地扶住手臂。
朝云侧眸盯着他的手,一丝清醒提醒着她想要缩开,便听身后的甲板处突然传来震耳的脚步声。
燕淮侧身回头看去,只见凛凛夜风里,一袭玄色劲装的青年, 面冷如修罗,背着火光,步如疾风般越来越近。
他行至燕淮跟前, 从燕淮的手中一把捞过朝云,将她整个揽肩抱着, 目光却是直锐凛厉地对上燕淮的眼睛。
双方暗里对持着。
周焰沉下眼扫了下朝云身上只着了单薄的衣裙,他面色不虞地将混沌的她塞入船舱内。
甲板上,只剩下两个男人对立而站。
燕淮眸中一片晦暗,他闷沉沉地开口:方才绾……郡主她脚歪了,我扶了下。
她今夜喝了些酒——比起燕淮有些无所适从地解释,周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撂下一句:周某谢过燕世子照看绾绾。
他从容而坦荡地喊出了燕淮方才吞咽下去的小字, 燕淮愣忡地抬头看周焰, 只见周焰神情淡漠地从袖口中拿出一块白玉同心锁。
燕淮脚下只觉得一阵虚浮, 他剑眉紧皱,喉咙也涩得发疼。
你……怎么会有?少年原本清琅的嗓音显得沙哑不堪。
周焰将同心锁递给他, 而后眸色微转地回答:还望燕世子日后好生看管自己的东西, 勿要让旁人拿了去。
若有下次, 周某恐就没这么好心了。
这是头一次, 他听周焰说这般多话,此刻攥紧了同心锁,垂下眼帘,缄口不言。
周焰没再管他,只身入了船舱。
里头暖意弥漫着,壁上吊着的灯笼映照在四人红润的脸颊上。
里头尚且睁着眼的唯有林青鸾一人,她抱着朝云的胳膊,茫然地看向突然出现的周焰。
只见他绕过边缘躺着的君琊,直接去将朝云从中动作放柔地揽了起来,青鸾的手中唯剩下空气。
周焰扫了眼门帘处挂着的披风将显眼的红色拿起,用披风直接裹住了朝云纤瘦的身子,出了船舱打横抱起。
外头站着服侍的春莺、冬泱二人,他们寻思着燕世子的神情一时有些不忍,但又瞧见自家未来姑爷这般沉着脸将郡主抱了出来,便又缩回了腿。
二人又恐姑爷发怒,便又思量着上前解释几句,都被周焰冰凿般的目色给击退了下去。
唯有一脸醉醺醺的林青鸾突然从船舱里爬出来,她扶着船舱的木框,朝着周焰喊道:活阎王,你要把我的绾绾带去哪里?!她喝醉了酒,头脑一度昏昏沉沉地,此刻的声音也十分的响亮,在场的几人都一度怀疑了一番。
前方背身挺拔如松的青年却并未理睬她的话,只抱着怀中昏昏欲睡的人走下了画舫。
岸边恰好碰见赶来的程明璋,他停下脚步,目光微顿地看向他二人,自觉自己似乎是想多了些,正想拢紧披风调头回去,便听周焰凛声道:上头还有一个。
说完,他便直接抱紧了怀中人离开了岸边。
程明璋琢磨了一下他的话,正想着上面的人管他什么事,便瞧见了跌跌撞撞追过来的林青鸾。
她双颊泛着酡红,一袭青裳直接撞入了程明璋的怀中。
额角一痛,青鸾仰头看向跟前男子,喃声道:你是谁啊?活……活阎王呢?程明璋瞧她此刻倒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见她又虚浮着脚步要绕开自己去追周焰他们,他只得叹了口气,拉住青鸾被冷风吹得凉冰冰的手。
冷热相触,程明璋瞥了眉,急忙将她带上画舫,又扫了眼四周的仆人,终于找到了林青鸾的婢女,才将她的披风给系上了。
陡然被冷风吹了一阵,又醉着酒,程明璋一时也有些担心林青鸾一会受风寒,当即吩咐着画舫上的仆人去弄些醒酒汤来。
二人没进船舱,青鸾一直靠着程明璋的手臂叽叽喳喳地闹着要让他带自己去找秦朝云,程明璋便只得耐心地去哄着她。
周焰一路抱着秦朝云从太液湖走到了人潮熙攘的街巷中。
被男人滚烫的怀抱围住的朝云,眨了眨朦胧的双眼,她仰头看向男人紧致分明的下颌线,又抬了抬眼对上了周焰沉沉的眼睛。
她忽然笑了笑,抬着摇摇晃晃的手去碰他的直峭的鼻骨。
周、无、绪。
醉意上头,秦朝云噗嗤的笑了一声,熠熠发亮的眸子在晃动的灯火下闪动着,周焰这几日的火被她这一笑给熄灭彻底了。
他眉间郁色一片,将醒来的人放下地面,任由她胡乱抓着他的袖子来维持身子平衡。
二人站在一处酒楼檐下,耳边总算清静了许多,周焰注视着朝云,冷声冷气地问她:看得清我是谁吗?朝云点头,认真答:周无绪啊。
周焰鼻间哼声,心中很想趁此机会问问她,关于那同心锁的事,但周焰还是犹豫再三将话咽了回去。
他一路任她攥着衣服又往前走,方走了几步时,腰间突然多了一双手,紧紧地将他抱住,周焰身子一僵,隔着衣料感觉到了她柔嫩的脸颊贴在他的背脊处。
身后是小姑娘囫囵的声音,带了些她素日少有的娇憨语调:绪郎,你抱抱我嘛,走着好累啊……黑夜为幕,各色各样的人从他眼前穿过,周焰觉得心律开始紊乱不齐,静默了好一瞬,感受着她肆意的撒娇。
少顷,周焰握住她的手,转身,一把将她横抱入怀,朝云在他怀里蹭了蹭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然后双手交叠勾紧了他的脖子,嘴角弯弯的,眼底闪过得逞的笑意。
周焰方一转身,便迎上来便衣打扮的锦衣卫,他朝着周焰微躬身子,低声说:主上,方才小齐大人已寻到夏齐氏,此刻正带着人赶回。
叫太液湖附近的人都撤了。
锦衣卫低头应下,便见人潮开外,方才的官兵驾马朝着京兆尹的方向走了,四周游湖、闲逛的百姓们也被开始四处分散起来。
几人站在桥边,不过须臾,便见周齐携着一波人,穿过人群,行至周焰跟前,肃声禀报着:主上,夏齐氏死了。
周焰微顿一息后,问:什么时候死的?我们赶到前方竹林时,便已断气了,具体还得等仵作来验。
周齐答。
一阵沉默,周焰微微颔首,颠了颠怀里的人,一边迈着稳健的步伐朝街巷外走去,一边对周齐吩咐:去备马车。
说完,他又转而看向怀中酣睡过去的秦朝云,也不知她这酒量怎么喝醉的。
此刻,繁杂纷乱的街巷里头。
一户酒家正准备打烊,盘点酒坛的掌柜比对着手中账册,再三数了数酒坛,朝身后人问询道:今日这雪梅酒可是卖过一坛?跑堂的小伙计点头答是,掌柜的挠头又数了一遍,自顾自地嘀咕着:奇怪怎么梅香饮少了,雪梅酒却多了呢?算了,价钱都差不多,不管了。
-靠着太液湖的一座酒楼中,一扇窗牖大敞着,一道清癯修长的身形立在窗框处,那双苍白瘦削的手中握着一把箭弩,手腕转了转,他将箭弩随意地撂在一旁的案几上。
神色恹恹地从窗边转身走入亮堂堂的室内。
屋内的灯笼晃过他苍白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显出几分倦怠。
二皇子掀了下眼皮,看向一旁乖巧坐着的程簌簌,与自己的贴身暗卫。
程小姐,你怎么这么没用啊,努力了这么多年,燕淮怎么还是不喜欢你呢?他疑惑地望向程簌簌,眉头微撇,似真的在为她担忧一般。
程簌簌咬着发白的唇,低头不语,肩膀微微地颤动。
唉,今夜真够无趣的,一会儿将孤这把弩拿去烧了,没化成一把灰,孤就让你化成一把灰。
二皇子又转眸朝暗卫笑了笑,抬手指向案几上的箭弩。
话音一落,暗卫便躬身去将案几上的箭弩拿起,又朝二皇子揖手后才退离房中。
此刻除却窗外的一片语笑喧阗外,屋内只余下二人清浅的呼吸声。
二皇子好整以暇地盯着程簌簌,瞧她垂首可怜的模样,他便能想到另一张浓稠明艳的脸,想到这,二皇子眼底生起不耐之色,他烦躁地朝程簌簌开口道:滚吧。
前方端坐的女子颤颤巍巍地福礼退下,屋内终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仰头望向窗外,天穹下通明的火光与黑幕上清凌的冷月形成两幅鲜明。
二皇子沉默着,看向外头好一阵子。
才收回目光,自言自语道:没关系,夏荣一家都死了,大理寺那个也死了,谁也不会知道孤偷造军火的事了。
年复一年,孤等得够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