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A市比南城迟了整整一个月, 也终于迈入了夏季。
汤山壹号公馆湖上碧波荡漾,庭院内绿树成荫。
二楼窗台上的玫瑰更似团团红火,绽放得比五年前更为炫丽。
这些玫瑰是黎婳当年从伦敦空运回来的, 长得十公娇贵, 夏天了怕晒, 冬天了怕冻,不仔细照顾是活不了的。
江予白看着发愣了片刻,这才收回目光, 推门而入屋内。
入口的鞋柜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女式鞋与鞋盒, 都是春夏款的, 它们摆放顺序与五年前一模一样,就像没有被人挪动过。
两双情侣拖鞋整齐地并排在第一层最顺手拿放的位置。
鞋面干净,不着一点灰尘, 就好像它们的主人只是如往常一样上班去了。
江予白拿起男士款换上, 在客厅里走了一圈,突然发现一件很可笑的事。
所谓的婚房,竟然连一张婚纱照也没有挂。
当初结婚,他们只领了证。
没有摆过婚宴, 没有拍过婚纱照, 就连婚戒也是后来才补的。
他什么都没给,光靠一张嘴就把她哄得死心塌,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女人。
江予白在沙发坐下,茶几上的时尚杂志日期是最新的, 玻璃瓶里的鲜花还留着清晨的露珠。
这里什么也没变化,就好像屋子的主人从没离开过。
黎婳的离婚协议里什么条件他都答应了, 唯独要他把这房子卖了分割财产, 他没答应, 在办完离婚手续后,他就把这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
陈姨听到动静从房间出来,看见江予白时,惊讶万分,江先生,您回来了?江予白望见她,竟也觉得亲切,对她笑了笑,陈姨你在忙。
陈姨赶紧放下抹布,要去给他泡茶,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这冰箱里空空,我得赶紧让管家送菜来。
江予白忙叫住她,不用了,我坐一会就走。
陈姨又从厨房走了回来,又要走了?她已经五年没见过江予白了,他模样看上起没什么变化,无非是更成熟稳重了些。
有钱人就是奇怪,几年前搬出房子后还照样付她薪水,让她正常干活。
拿着丰厚的薪水,陈姨也不敢怠慢,三百六十五天把这房子打扫得十分干净,随时欢迎主人的回来。
没想到等了五年都没见到雇主夫妇回来,要不是每个月银行卡准守进账的工资告诉她雇主还活着,她都要以为他们是不是出事了。
她可还记得五年前那天进家门,看见地上染血的水果盘,以及沙发与地毯上的血渍,吓了一大跳,她至今都不知道那是谁的血,家里发生了什么。
陈姨往门口又瞧了两眼,太太和您一起回来的吗?宝宝上幼儿园了吧?江予白并没有告诉她这些事,只说他们要搬走,陈姨靠着自己的认知脑补雇主为了小孩读书,搬去市区住了,毕竟这儿生活条件虽然好,但是郊区,论学区房还是市区里的好。
江予白眉眼弯起,嗯,他们过阵子会回来。
陈姨一听可开心了,太好了,这下可热闹了!什么时候回来,我得赶紧准备准备太太爱吃的,宝宝有什么喜欢吃的吗?江予白听到这些话,眉宇间不由多了一些柔和,不急,我想把这重新装修下,庭院做个儿童乐园,二楼的侧卧改成儿童房,过几日会有装修公司的人过来,要麻烦陈姨监工了。
整一整,晾一晾,半年正正好。
诶!没问题!陈姨满口答应了下来。
***周四,黎婳一行人抵达了A市。
飞机落地,在航道上滑行。
黎婳望着机舱外荒凉的景色,发现自己对五年前的记忆好像也没那么清晰了。
那时一下发生太多的事,焦头烂额,又走得匆忙,根本没时间沉浸在痛苦中。
在南城,得到了陆琛和裴子奕的帮助,爸爸恢复了健康,而哥哥也回桐城带着家里亲戚打理家业。
人康复了,集团从破产到重组,一切都在变好,唯一令她无法释怀的,只有那个孩子。
小梅在身旁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第一回来北方。
陆琛笑道:用不了多久,LILU就会登上各大秀场,你好好抱着Lily大腿,肯定有机会。
小梅立马把黎婳的行李抱在怀里,生怕被人抢了饭碗似的,好的好的,陆总英明!黎婳牵了下唇,戴上墨镜。
江桥集团时尚文娱创新事业部的负责人张茜早早就在航站楼接机。
虽然黎婳与陆琛都戴着墨镜,陆琛还戴了口罩,但两人身高身材均是人群中出类拔萃的存在,更别提二人还并肩走在一起,即便在装扮上做了遮掩,但依然遮挡不住斐然的气质,一眼就让张茜认出了,立马朝着二人招手,陆总,Lily!张茜是认识陆琛,但第一回见黎婳本人,十分意外这位设计师与陆琛站在一起,气场丝毫不逊色。
她身高一米七五,很高也很瘦,戴着墨镜,一身V领黑长裙,气场比当时看她与陆琛走T台的还要强大,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高贵冷艳,看上去比陆琛更不好相处。
她全身行头价格不菲,这样有钱又有气质的人绝非是外界传闻那样被陆琛包养的,但是也不像是上下级,张茜甚至隐约觉得二人关系中,黎婳是更强势的那个。
而且又是江总青睐的人。
总之,张茜不敢小瞧。
黎婳扫了眼她身后四五位穿着职业套装的男女,张总,您怎么亲自来接了?还搞这么大仗势。
张茜有了那样初步认识后,对她的态度更多了几分尊重与客气,这不是怕怠慢了两位贵客?说是两位贵客,但她的目光却是落在黎婳身上,就好像陆琛是买一送一的附属品,而且还是老板不想要的那种。
陆琛笑了笑,也不与她计较,还替黎婳应付,张总客气了。
***A市最繁华的CBD地段中央大楼就是江桥集团总部。
这是黎婳第一次到江桥集团来,一进大堂,便看见一个LOGO造型的室内喷泉,足有两层楼高,气势恢宏。
喷泉两侧都是商务电梯。
进进出出的人皆是穿职业套装,吊着胸牌,一个个商务精英范。
张茜刷卡通过机器,领着他们进入电梯,按下77层。
她很自豪地介绍,我们事业部虽然才成立不到五年,却是所有事业部中楼层最高的,在我们江桥集团有个说法,楼层高低就代表领导对我们的重视。
一行人从电梯里出来,张茜带着他们直接到了预约好的会议室。
陆琛让自己助理将笔记本电脑、文件都拿出来,准备好谈判的工作。
黎婳在与张茜聊完她的内容后,与陆琛对了个眼色,与她道:张总,我可以参观下你们的办公区吗?张茜自然说没问题,但不放心,挑了个下属陪同参观。
这一层都是我们时尚文娱创新事业部,这边是时尚组,文娱组,创新组,还有新事业拓展组……这位女生是个资历一般的半新人,张茜让这么个人跟着黎婳,估计就是防着她套话,即便想套也套不出什么,亦没有说漏嘴的风险,因为新人根本就一无所知。
但也正是因为一无所知,新人的警惕心很低,对黎婳几乎是知无不言。
黎婳将整个办公区的情况暗暗记下来,一边走一边随便捡问题问。
她把自己真正想要问的问题埋在一堆没有逻辑关联的问题里,加重了记忆的困难程度,这样即便对方与上司汇报起来,也记不清她问了什么。
一圈逛完,黎婳大概掌握了一些信息,走到门口时,遇到从电梯里出来的姜媛。
对方朝她微微一笑,对她的出现没有丝毫意外,黎小姐,你好。
黎婳对她的出现也不意外,姜秘书,你好。
姜媛露出公事化的微笑,有空随我上楼聊聊?自然不是和她聊。
黎婳:恐怕不行,陆总那边还等着我回去签协议。
姜媛:你不想江总一会亲自下来找你吧?黎婳表情冷了几分,平静了下呼吸,知道了。
她对现在的江予白认知太少了,不敢冒险去赌他会做什么,在思考一个人见,和被当众找的两种情况下,她咬咬牙还是选择了前者。
她可不想让人知道她与江予白认识。
在与小梅与陆琛发了消息后,她就随姜媛上楼了。
乘坐得是直达88楼总裁办公室的专属电梯。
从电梯出来,入眼是环形落地玻璃窗与会议室的玻璃隔间,整个大厅一派恢弘且明亮。
黎婳想黎氏集团在最辉煌的时候,也没有如此气派过。
她也只有亲自来江桥集团一回,才真正感受到A市顶级豪门的财力有多可怕。
只是这宽阔的地方,没有丝毫人气,十分得清冷,与楼下那种热火朝天的办公气氛形成了鲜明对比,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姜媛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解释道:原本总裁办十几人也在这,江总嫌吵,只留了其中一个秘书处,其他的都搬到楼下去,这里也重新装修改了布局。
黎婳点点头,没说话。
姜媛领着她往前走,即便这层楼只剩下秘书处与总裁办公室,两者还是隔了很远。
那在最深处的总裁办公室,与世隔绝一般的存在,即便它身处光明之中,亦是透着孤独与寒冷的气息,黎婳觉得那像是一处把自己锁起来的幽暗牢房。
姜媛敲了敲门,江总,黎小姐来了。
在听到里面一声回应,姜媛推开门。
一股淡淡的檀香扑鼻而来。
全透明的弧形落地窗,将整个办公室衬得格外宽敞明亮。
一身西装的男人站在一扇窗边,清瘦的背影被日光虚化了轮廓,像是天神一般高高在上。
黎婳定定神,走了进去。
姜媛给她倒了一杯咖啡,黎小姐请坐。
黎婳没有走到沙发那,只是站在门口,江总有什么要说的?姜媛没叫动她,江予白开口道:姜媛,你先出去吧。
姜媛应了声。
在一声轻轻掩门声后,办公室内鸦雀无声,黎婳的心跳不由加快。
江予白站在窗边,你看看这窗外的风景多美。
黎婳望向窗外。
88层高楼的位置,将所有建筑俯瞰,不需要抬头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云层与太阳。
近到有那么刹那,她觉得自己就踩在云端里。
这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感觉吗?江予白:好看吗?黎婳一脸淡漠,情绪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回应他的话。
江予白回头,见她还站在门口,不由笑下,站那么远做什么,怕我吃了你?黎婳只是眼神闪烁了下,就让他把心思看得明白,那你真是小看我了,我可不会为了蝇头小利失了大局。
他的手从裤袋里拿出,朝她伸了伸,过来。
虽然他看上去与从前一样斯文儒雅,但却给了黎婳不同五年前的压力。
她才发现自己在想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目光,当年自己在他眼皮底下的表演,他是不是早就心知肚明,陪着她演戏罢了。
直至今日,她都不知道自己当年受了他多少骗。
江予白看着黎婳走近,脸上的笑容放大,直到注意到她胸口那枚鸽子蛋大的珍珠钻石胸针,他的嘴唇不着痕迹压了下,在对方快要靠近时,他伸手将她轻轻一带,便让她靠在了窗边。
他侧身贴着她耳后吞吐热气,为什么会答应合作,为什么敢一个人来见我?其实你心里对我还是有期待的对不……他话还没说完,感觉到腹部抵着一个冰冷尖锐的东西。
江予白低头看清那是什么后,瞳孔一缩,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是一把水果刀。
刀面光滑明亮,倒映着他们纠缠的胳膊。
黎婳冷冷地说:为什么?因为我做了准备。
真当以为她拿他没辙,不会反抗么?江予白笑声低沉,你敢吗?怀里的人轻笑,声音却冷得让人寒颤,你这么爱我,就算我真捅了你,肯定不会声张,也不会报警的对不对?这样疯的话完全不像是黎婳说出口的,可偏偏从她嘴里说出来有种可怕的魔力,又或者是那靠近死亡的感觉刺激了江予白的神经。
他不仅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退缩,在惊愕片刻后,眼底暗光汹涌,有一种更为疯狂的情绪喷薄而出。
他没有松开她,反而倾身逼近,并伸手去握她拿刀的手。
黎婳以为他要夺刀,毫不犹豫地刺进了他的腰腹!江予白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死死握住她拿刀的手,也没有要抢的意思,只是用他宽阔的掌心包裹着她的手,紧紧地包裹着,像是要把她的手骨与那把刀一起揉碎。
刀尖一点点没入。
他今天穿着黑色衬衣,看不出血迹,只能看见刀口周围的布料颜色变深。
黎婳的手却开始颤抖,她原本只是拿刀自卫,为了震慑他,哪想过会动真格的,她连一只鸡都没杀过,这种刺入肉-体的感觉令她无比恐惧。
刺入不过是靠着一瞬冲动,可是现在的深入,却完全是在清醒的状态下感受着。
越往里刺,她的手抖得越厉害,甚至要不是江予白捏着她的手,她很可能已经松开那把刀了。
是江予白逼着她在刺他自己。
他是个疯子!如果她真把江予白伤了,她会不会犯法,会不会给了他纠缠的理由,会不会……恐惧爬满了好的心,黎婳整个人止不住的哆嗦,连眼睛都被逼红了。
不,不……就在她被巨大的恐惧漩涡吸入时,手突然被江予白带了出来。
啪——一声脆响。
她的手连着那把带血的水果刀一起被江予白按在了窗边护栏上。
刀尖的血抖落在那昂贵的木地板面。
黎婳脸色苍白,像是脱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江予白伏在她身后,在她快要瘫软在地时,他将人重新捞回怀里,沉沉笑出来,看,不是我不让你动手,是你不忍心对我下手啊,婳婳,你输了。
黎婳被吓得脑子一片空白,连站也站不稳,整个人被江予白轻易地困在胸膛与窗之间。
他俯身贴着她耳朵,开口的声音低沉又温柔,就像是情人呢喃一般,我搬来的第一天,正好赶上新年第一场雪,雪很白,白到在黑夜里发光,从我眼前一点点地落下去,覆盖在这片灯火辉煌的商区上,是A市十年来最美的雪景,比我们当时在Shard London Bridge看到的还要美。
这么美的风景,我当时想到的人是你,只有你,我想和你一起看,就像现在这样相拥着,可我找不到你,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你在不在A市。
他宽阔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一只手环抱着她,另一只手紧紧按着她握刀的手。
他不怕她,甚至看着她手里带血的刀,他眼底的光涌动得越发疯狂。
但他又不舍得伤她,只能这样抱着她,滚烫的呼吸一遍又一遍扫过她的脸颊与发顶。
他们这样的姿势,的确像极了一对亲密的爱人。
黎婳的大脑还没恢复思考能力,整个人在恐惧与惊慌中颤栗着,流泪着,齿关打着颤,迫使那不听使唤的牙齿咬住下唇。
江予白没有注意她的变化,自顾自地往下说。
他从不与别人说起自己的心里话,因为他觉得别人不配听。
只有黎婳。
只有她,他愿意说给她听。
此时的他就好像一个人孤独得太久,急切地想要宣泄深藏的情感。
我们在欧洲那几年,一起看了不少雪景吧?从爱丁堡自驾到苏格兰高地,坐着观光火车穿过瑞士,还陪着你去阿尔卑斯山采风……我当时哮喘发作,你半扶半背着我走了好远,后来我失去意识,你还给我做人工呼吸,事后被我发现,还死不承认……我到现在都记得你那时害羞的样子有多可爱。
你那时该有多慌,多担心我,才会傻乎乎地连初吻都不顾。
也是那一刻,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被人爱的滋味。
甚至有点欣慰自己要这么死了,起码这世上还有一人会为我难过。
……对方沉浸在回忆中,而黎婳像是努力挣脱出梦魇一般,拼了命地去咬自己的舌头。
直到疼痛的感觉爬上大脑,她的意识才逐渐从恐惧中清醒。
因为无法控制力道,她几乎要将自己的舌头咬下一块肉,舌尖痛感刺激了神经,冲散了恐惧带来的压迫感,她整个人像是溺水的人爬上了岸。
面对这样可怕的男人,她不能是率先失控的那个人,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会刺激他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举动,她必须要冷静。
好在她成功了,并且没有让江予白发觉。
她缓缓地吐纳气息,强迫自己绷着的身体放松,让对方卸下对她的防备。
过往种种回忆,如今想起如数家珍,让江予白冰冷的心被暖意一点点填满,加之感受到怀里身躯的柔软,他对待她的动作也随之温和。
他充满期待地与她说道:家里正在翻新,我给我们女儿造了一个最漂亮的公主房,你是女主人,什么时候来看看装修?如果不满意的话,我们还可以换一套更大点的房子……黎婳的心被扯了下,合上眼说道:江予白,她已经死了……别胡说。
江予白打断她,我知道你这几年常去南城儿童福利院……听到福利院,黎婳的心漏跳了一拍。
没想到他已经查到这么多了。
他气息带喘,似有些着急,婳婳,我知道你这是在对我的惩罚,但我们的女儿是无辜的……恨意在黎婳的胸腔内滚动,她握着的刀在抖,江予白,你不是很了解我吗?那你就该知道绝对做不出生了不养的事,你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宁可相信我把她丢福利院,也不相信我连生都不愿意生的事实!因为你很清楚,如果这个孩子不在,你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了!江予白的胳膊绷紧,他却像是个听不见的聋子似的,用温热地唇触碰她的耳后,是,我了解你,所以我知道你没有这么狠心,你骗不了我。
耳后是黎婳的敏感点,从前一碰,她就身体软如水,如今她却是条件反射般地别开脸,对他的厌恶溢于言表。
江予白却视而不见,双臂环紧她纤细的腰,婳婳,留在我身边,你想怎么砸我,捅我都行……你说得对,我这么爱你,怎么舍得伤害你?只要你回来,怎么折腾我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