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白听到桃桃这一声爸爸后, 转头去看在不远处抽烟的姜媛。
用眼神质问她什么情况。
姜媛被他盯得头皮一麻，尴尬地移开眼。
江予白还什么不明白。
显然姜媛是知道情况的，但汇报的时候刻意隐瞒了。
他心里冷笑一声。
但陆琛就不一样了, 他什么也不知道, 也没有江予白沉得住气, 直接嘶了一声，小朋友乱叫什么呢？桃桃本就胆小，一下就被这凶巴巴的口气吓到, 缩到裴子奕的怀里, 紧紧抱住, 怯生生地说道：爸爸，有怪兽。
裴子奕轻拍了拍她的背，抬头与陆琛说道：桃桃才受过惊吓。
陆琛：……他倒成了恶人了？但他是个能屈能伸的人, 立马就走过去蹲下身哄小孩去, 拿出哄自己外甥女那一套套的本事，没五分钟就逗得桃桃笑了。
陆琛惬意地坐在那边，一边逗小孩，一边感慨, 别看孩子年龄小, 可有眼色了，你嬉皮笑脸, 她就和你嬉皮笑脸，你耷拉着脸, 她立马就安安静静……他说了几句，抬眸扫了江予白一眼, 恍然地哦了一声, 你没小孩, 说了你也不懂。
江予白眸光敛起。
陆琛视而不见，转头问裴子奕，对吧？裴子奕：陆总很有经验。
陆琛得意地笑笑。
江予白懒得看陆琛惺惺作态，霍然起身要走，哪知突然拔高的阴影把桃桃吓得又扑到裴子奕怀里，露出一双怯弱惊恐的眼睛望他。
陆琛呵呵笑道：不愧是江总，气场两米八，今早听说我那只从来不吠人的狗冲撞了您，这会儿连小孩都被您镇住。
他就没差把人嫌狗厌四个字直接说出来了。
江予白费了好大劲，才咬牙保持住有从容的微笑。
***销案的手续很快办完，院长要带桃桃回福利院。
桃桃挣脱开保育阿姨的手，恋恋不舍地抱住黎婳，仰着小脸蛋，妈妈，你为什么不带我走？你不是说最喜欢我的吗？黎婳心里一震。
也是找到桃桃后，她才知道事情的始末。
这几年，不乏有条件不错的家庭想要收养桃桃，桃桃都不愿意。
黎婳一开始没有太当回事，觉得这事情讲究缘分，后来隐约有所察觉，但仍旧没意识到事情严重性。
直到今天，桃桃因为抗拒被领养，跑出福利院想要找她时，她才恍然。
自以为对桃桃很关心很照顾，却根本不知道她内心真正的需求。
黎婳羞愧万分，桃桃，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从来都不是。
对自己亲生骨肉不是。
对她更不是。
桃桃却说：你是最好的妈妈，我不想和那些叔叔阿姨走，我只想和妈妈在一起。
黎婳眼睛酸涩，忍不住蹲下身抱住她，对不起，桃桃。
江予白当日的指责句句在耳，说凭什么让别的孩子代替她死去的女儿，这对他们的女儿不公平……他说得很过分，可又不完全错。
她的的确确把桃桃当做自己精神的寄托，把所有的母爱都给了桃桃，但亲手拿掉孩子的深深负罪感让她无法当起妈妈这个角色。
她过不去自己心里这个坎，也不觉得自己能做一个好妈妈，即使她已经很努力了。
到头来，她的自私，她的愧疚，又害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黎婳抱了抱她，你一定会有喜欢的爸爸妈妈。
桃桃委屈地拉住她与裴子奕，眼睛红了一圈，你们是我最喜欢的爸爸和妈妈。
黎婳很为难，桃桃，只有真正一个家庭的人，才可以做爸爸和妈妈，我们不是。
桃桃脱口而出：你们可以结婚啊。
黎婳被噎了下，她身后两个那男人脸色沉了沉。
裴子奕眼底浮起无人察觉的笑，在黎婳愧疚自责不知所措时，他揉了揉桃桃的头，桃桃想去我家看看吗？黎婳讶异地望着他。
院长：裴医生这……还没说完话，桃桃就抱住了裴子奕，表示出极大的意愿。
裴子奕抱起桃桃，捏了捏她鼻子，桃桃今天不开心，就让我照顾一夜吧。
院长：裴医生是不是太麻烦你了，还是交给我们吧。
桃桃哪里愿意，直接搂住裴子奕的脖子不肯松手。
裴子奕说道：你们放心，我保证明早送回一个安然无恙的桃桃。
话是对着二人说的，目光却是落在黎婳脸上。
她望着他沉静的黑眸。
亦如对待任何病患那样认真严肃。
黎婳心口一阵暖流淌过，声音有点涩涩的，谢谢。
她很清楚，他这是在帮她。
他什么都没说，却是什么都懂。
陆琛咳了声，散了，散了吧。
话落，见江予白脚跟一抬，要往黎婳那迈去，他按住江予白的肩，面上笑吟吟，我要是江总，今早就该赶回A市把当年做过的事抹干净，免得落下什么把柄。
他说这话时，余光斜斜地瞥着赵绰。
江予白素来很有风度，不屑与人争口舌之快，但他的忍耐也是有上限的，他垂眸望着他捏握自己的手，眼神警告，声音温和，陆总下午又是被什么事绊住才没来？二人笑眼对视半晌，陆琛缓缓松了捏住江予白的手。
经过陆琛这么一拦，黎婳已经离开了。
江予白面无表情地坐进车内，将外套脱下扔到垃圾桶，去机场。
***黎婳原以为这事就这么揭过了。
没想到第二日她与裴子奕送回桃桃的时候，遇见了江予白介绍的领养人。
一对特意从国外赶来的夫妻。
黎婳进到福利院时，正见他们一脸沮丧又懊恼地用英语与院长道歉。
因为签证一直有问题，所以让江先生帮忙，没想到产生了这么多误会，非常抱歉，是我们的错……他们拿出了许多证明资料，以及特意为桃桃准备的礼物。
不知道裴子奕昨晚如何开解桃桃的，一向抗拒这些领养人的她竟然接过了这对夫妇送来的玩具。
那对夫妇高兴坏了。
黎婳看得出他们非常喜欢孩子，也从院长那了解到这对夫妻的家庭情况，他们生活富裕，家中已有两男一女，还有一猫一狗，并无任何难处，只是通过一些报道得知中国女婴的不幸遭遇，想要尽绵薄之力罢了。
撇开江予白客观评价，这是领养条件最好的人家了。
只要桃桃愿意，她也没什么可说的。
经过一整夜，她的怨气也消了。
昨天因为一时心急，把孩子失踪的责任归咎到江予白头上。
纵然他做错不少事，可这事真还不是他的错。
桃桃逃走不是偶然，只是他恰好出现在了这个时机，即便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来领养，也可能会刺激桃桃逃走。
真要论起桃桃出走的责任，她占得更多些。
她要怪只怪他擅自介绍领养人的私心，是想要把桃桃送出国还好远离她罢了。
可黎婳到底不是桃桃的监护人，没有知情权，也不能干涉。
在江予白来之前，不止一次有人想要领养桃桃。
她为什么独独只对江予白不满。
或许如他说得，因为他是江予白，所以做什么都是错的。
她知道不该把自己这种泄愤的情绪带到这件事上，更不能对这对夫妇有偏见。
桃桃接受了他们。
这件事该结束了。
那对夫妇临走时对黎婳说道：江先生和我们说过，桃桃有个‘妈妈’，是你吧？不用太担心，我们回去后，你还可以和桃桃视频，确认她的生活情况，以后也会带桃桃来看你，当然欢迎你随时到美国找我们。
他们很慷慨地给黎婳留下了住址与联系方式。
黎婳心头一热，一股冲动想问问他们，是不是江予白让他们这样做的，可到底还是没问出口。
是又如何？证明他那天说得都是气话又怎样？有些答案，不该被挖掘，也不该被期待。
***桃桃的事情解决后，黎婳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里空了。
她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开开心心地走了。
而她呢？这多年，是桃桃习惯了她的存在，她也习惯了桃桃的存在，真正割舍不下对方的是她自己。
心里的失落在父母也要回桐城后，被放大了。
保姆正在整理行李，黎婳陪着父母说话。
不外乎就是嘱咐的话。
如今他们看了黎婳的发布会，看了她新买的房子，看着她事业有成，生活安康，唯一担心得也只有江予白的事。
黎母问道：他最近有来南城找你吗？黎婳摇摇头。
她极少把江予白的事情告诉他们，更没提起她最近与陆琛谋划的事。
对了，爸妈，你们听过赵绰这人吗？我们家出事那会儿。
既然赵绰是江予白的暗线，是否当年的事也参与其中。
黎父疑惑，怎么突然问这个？黎婳问完又后悔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又何必再挖掘真相。
她没再说话，黎父却听进去了，他嚼了嚼这名字，别说还真觉得有点耳熟，我想起来了，当年浩岚说给徐志平情-妇出谋划策的人就是赵绰，要不然区区一个情妇，哪来的胆子与本事做这些，这人与江予白也有接触，不过那时没有任何证据……即便是到了今天，江予白亲口承认了，他们也拿不出任何证据。
当年的事，江予白做得天衣无缝，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黎婳：赵绰是江予白的心腹。
黎母看着她，你怎么知道？黎婳心虚了下，自知什么都不说反而让父母胡思乱想，索性把最近找到赵绰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只不过不提自己参与，只说这些是陆琛告诉她的。
黎婳父母面面相觑，黎父默默叹了口气，这事不太对。
黎婳不明白，哪里不对？黎父：陆琛是怎么找到这个人的？怎么找到的？黎婳当时也问过陆琛，他说是因为发现他与姜媛关系不正常，这似乎匪夷所思。
果然黎父说道：江予白藏这么深的人，不该这么容易被发现，这事没那么简单。
黎婳听懂了。
如果这件事不是江予白故意暴露的，那就是陆琛有问题。
不知为何想起江予白说陆琛没她想得那么干净。
又想起自己还不知道江予白这次来南城到底是什么目的。
事情扑朔迷离，黎婳原以为自己了解很多，现在才发现她知道的只有冰山一角。
黎母见黎婳若有所思的模样，提醒道：他们的事，你听听就好，不要掺和。
黎婳笑笑，好。
黎晋来了，打断了三人聊天。
哥。
哎，婳婳。
他眯眼笑着，抬起手，黎婳以为他会像从前那样上来给她一个肉麻要死的拥抱，不想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她后脑勺，怎么感觉比视频里的瘦这么多啊？他还是会笑，看她的目光也很关心，只是行为举止是标准的世家礼仪涵养，不像从前那样咋咋呼呼。
他最终变成了父母一直所希望的模样。
黎婳却觉得心里酸酸的。
她这五年没有与他见面过。
他又要忙着集团业务，还要瞒着江予白查她的下落，所以从未踏入南城。
黎晋让助理进门搬行李，都整理好了吧？好了好了。
那就搬下楼吧。
黎婳送父母下楼。
临别时，父母也没有更多要劝的话了，所有的担心只能往肚子里咽，南城是个好地方，你就留下好好发展事业吧。
黎晋也拍了拍她的肩，你有空常回来看看，自己保重。
黎婳摸了下黎晋的鬓发。
黎晋莫名问道：怎么了？黎婳淡淡笑了下，没什么，你们放心吧。
她还记得五年前的哥哥，还是个十分有朝气，会想着给她做饭，不务正业的男人，如今树倒猢狲散，父母都在南城没有心思与精力过问家业。
黎氏这么大的集团从破产到重组，全是他一人撑着。
虽然破产后，家境大不如前，但生活也没有差到过不下去，不过是从前一个月白来万的生活费变成了十万，仍旧比普通人要强上许多，而这些全是黎晋辛苦赚来的。
这五年，他为家业操心到长了白头发。
可他也才三十五岁。
父母从小就更宠爱黎婳，在她出事后，更是所有心思都栓她身上，她哥什么都没抱怨，也很关心她，或许成熟的孩子都容易被忽略，这让她又心疼又愧疚，哥，你自己也要保重。
黎晋愣了下，随即笑道：怎么还担心起我来了？瞎操心。
说着用力揉乱她的头发。
这亲昵的举动一下将兄妹关系拉回了从前。
黎婳笑笑，没再说什么，只在心里下决心要好好赚钱。
这些年她不仅养活了自己，还能为父母支付医疗费，为自己攒一套房子，其实已经很好了，但还不够，她还需要更努力，能为家里多分摊点。
黎母望着黎婳心事重重的模样，一咬牙还是多叮嘱了两句，婳婳，我们走了，你也该走出来了，别只顾着工作，也要为自己今后打算打算……黎母还没说完，黎父就拉住了她。
父母纠结、担忧与不安的神情全落进黎婳的眼里，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下，又尽可能地恢复自然，我会的。
知道是一句敷衍的话，但父母与兄长都没再说什么。
黎婳精神恍惚地回到家中，心里彻底空了。
身边没有了那些精神寄托，最终还是只剩下眼前的这张胎儿照片。
这段时间没回家了，照片上落了些灰尘，她轻轻擦拭着表面，就像在擦拭孩子的脸蛋。
她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肚子里的宝宝，医生笑着地与她说，宝宝的眼线很长，将来眼睛一定很大，会是个漂亮的小公主。
她的确很漂亮。
生下她的那一刻，黎婳亲眼所见。
虽然还没有足月，但已经能看出那张脸的轮廓。
五官清晰，她完全能想象到她后来会长成什么样。
就像她曾经幻想的那样。
结合了她与江予白的优点。
一定会是个漂亮的公主。
只是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她小小的手心里还捏着一块血肉。
那是她因为剧痛从自己身上抠下来的。
也是那一刻，黎婳崩溃了。
后来无数的夜里，她都会梦到这幕，甚至一闭眼都能回想起这画面，那段时间她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意志坚强，不是因为父母，因为陆琛与裴子奕的帮忙，她可能就挺不过来了。
这么多年了，她对江予白早就释怀了，但她却没办法对这个孩子释怀。
因为自己的自私，放弃了这个孩子。
不论是照顾桃桃，还是报复江予白。
都是因为她放不下。
要让她走出来，谈何容易。
叮咚——门铃的响声拉回了黎婳的思绪，她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深吸一口气放下相框，走过去玄关点开门铃视频，发现是裴子奕在楼下。
裴医生你怎么来了？裴子奕望着摄像头说道：你爸还有一份资料在我这，给你留言来拿，你没回我，我就送来了。
黎婳解锁，让他上楼。
裴子奕看见她时，愣了愣，怎么哭了？黎婳啊了一声，眼神茫然，有吗？她连自己哭了都不知道，又故作轻松的表情，接过他手里的档案袋，可能刚刚眼睛不舒服吧，谢谢你跑一趟。
裴子奕望着她的脸，其实，是阿姨打电话让我来的。
黎婳不可思议道：我妈？裴子奕点头，她怕你一个人胡思乱想，让我来看看。
黎婳愣了会，而后卸下了伪装，无奈地笑道：我妈真是。
但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不请人进来坐坐。
裴子奕目光落在她放在桌上的相框，便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他上次来的时候，就看见这张照片，才知道她这么多年都没放下过。
黎婳：桃桃的事还没来得及和你道谢。
裴子奕：这事我有责任。
黎婳不解地望着他。
裴子奕：当初把你带到福利院的人是我，抱歉。
是他造成的麻烦，应当由他了断，黎婳这声感谢他受之有愧。
黎婳摇摇头，你为什么要和我道歉，我很感激你带我带福利院，真的，认识那么多孩子，认识桃桃，我很开心，只是我……她说着，眼眶微红，声音哽咽了下，忍不住抬手擦了下眼睛，对不起。
裴子奕望着她这模样，心里钝痛，黎婳，你相信这世上有神灵吗？黎婳抬头看着他，一脸茫然。
裴子奕：每个孩子都是上天的馈赠，她并没有离开你，只是暂时回到了天上去，她会一直等你，等着你准备好当妈妈的时候，再把她带回到这个世界。
黎婳呼吸微滞，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裴医生，你……难以想象这样天真的话会从这位严谨求实的医生嘴里说出。
这的确是裴子奕说过最荒唐的话，可那又如何。
他俯身将那相框捡起来，重新放进她手里，收起来吧，如果你放不下过去，就给不了她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