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 黎婳又梦见了自己的孩子。
梦见她长得粉妆玉砌，漂亮可人，在对着自己笑。
梦见她手里握着的不再是从自己身上抠下的肉, 而是握住了她的手。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眼角湿漉漉的, 心里却是不再沉重。
裴子奕刚与几位医生刚查房回来, 瞧见她站在门口。
她穿得衬衣与西装裤，很职业的装扮，高贵成熟又富有女人味。
几位医生都认识她, 黎小姐, 来找裴医生吗？你爸已经康复了吧？黎婳点点头, 是的，他已经出院了，这不特意来谢谢裴医生。
趁着大家都在, 她将带来的锦旗展开。
【医术精湛医德双馨】裴子奕瞥见锦旗的落款。
是黎婳一家三口。
他口罩动了动, 不客气，是我职责所在。
他的同事笑着拍他的肩，小裴墙上的锦旗都快挂满了。
黎婳双手把锦旗递到他手里，可以合个影吗？裴子奕应了声好, 从白大褂里把手机拿出来递给旁边的同事。
黎婳正要递出自己手机的动作一顿, 见他已经摘了口罩在对自己笑，那边同事催促两人一起拿锦旗。
她微微笑着站到他身边。
三, 二，一, 茄子！——好咧！在查看照片的同事突然调侃了一声，小裴啊, 还是第一次见你拍照会笑！裴子奕的笑容早在对方放下手机时就收回, 此时听到这话倒也没否认, 又是弯了下唇，看起来很腼腆。
黎婳仰头对他说道：回头发我，我要给我爸交差。
其实那天出院的时候，她爸就准备请裴子奕吃一顿答谢饭，并送红包，但裴子奕没空也没收，这才想起送锦旗。
裴子奕：好。
黎婳：那我不打扰你了，走了。
那些医生笑嘻嘻地说道：有空常来啊。
裴子奕一贯的话少，望着她说道：路上小心。
不知道他是不是和她妈呆久了，这叮嘱她的口气，竟然越来越像她家人。
黎婳朝他挥挥手离开。
等她到工作室，裴子奕已经将照片发到她微信上，居然还美化下照片。
黎婳：【收到，还有昨晚的事，谢谢】裴子奕：【不用】黎婳：【裴医生，我发现你快成了我人生导师了，你的话怎么这么中听？】裴子奕：【那你要不要再听我一个建议？】黎婳：【什么？】过了一会，对方又回了一条消息。
裴子奕：【音乐能使人放松】他发来两张音乐会的票。
黎婳有点意外，【你想请我去听跨年音乐会？】裴子奕：【是我朋友的音乐会，送了我两张票】跨年音乐会意义不言而喻。
黎婳迟疑了下，没立刻答应。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可能再对他装傻了。
从他到家里照顾发烧的她，再到后来吃饭、看房、赠东西，他不论是话语还是行为的意图已经越来越明显，这一次更是直截了当地试探。
她不知道他从何时有了这样的心思。
喜欢他吗？黎婳不知道。
她只觉得与他相处没有任何负担，裴子奕是个令人感到舒服的人。
往年跨年夜都是与父母一起过的。
今年父母回桐城了，她也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新年。
陆琛前几日也问过她今年的跨年想怎么过。
这人狐朋狗友特别多，他是家族掌权人，地位极高，但年龄并不大，又玩得很开，所以南城上流圈的公子哥几乎没有与他关系不好的。
他说今年张二公子在自己酒庄搞轰趴，问她要不要来，反正他这些朋友她基本都认识，人多闹一闹，新年有气氛。
黎婳与这些公子哥也仅仅是认识，除了个别几位照顾她生意外，其他都没往来，更别说是玩在一起，当然更重要得是她不喜欢这种纸醉金迷，活色生香的场合。
如果要挑一个跨年的方式，她大概会选音乐会。
***12月31日。
这是黎婳来南城的第五个跨年夜。
她也整整五年没过桐城了。
倒也感谢江予白找到自己，今年春节，她可以回桐城与家人团聚了。
想到这，黎婳今晚不觉得失落了。
华灯初上，高架桥上车水马龙。
远远可以看见高楼被各色灯光装饰，LED大屏幕上播放着新年广告。
繁华夜市处处透着新年的气息。
黎婳准时达到大剧院门口。
裴子奕一如既往比她早到，他穿着灰白色毛领羽绒服与黑色牛仔裤，站在排队等进场的人群中很轻易被黎婳找到。
他一见到她就笑了，吃过了吗？黎婳忽略他那看见自己的喜悦，淡淡应道：嗯。
裴子奕：想叫你吃饭真不容易。
黎婳笑了笑，伸长脖子看了眼队伍，人真多。
她从来没排队过。
以前要喜欢哪位明星，才不会去挤演唱会，只会把人请来。
天气这么冷，队伍却排到了户外。
裴子奕垂眸见她在搓手，便指着偏门说道：那边是咖啡店，你先过安检进去帮我买杯咖啡吧。
黎婳应了声好，低头解下围巾，踮起脚围到了他的脖子上。
温热的手背触到他冰冷的耳垂，像是落下一个滚烫的火球。
裴子奕如梦惊醒，瞪着眼眸，你……黎婳已经离开了他一小步，微微笑着招手，我先去买咖啡了。
等她买好两杯咖啡，裴子奕也进了大厅。
他已经将围巾解下来，叠得整整齐齐地还给她，谢谢。
黎婳重新把围巾绕回自己脖子上。
围巾多了淡淡的雪松香，不是他身上常有的消毒水味道。
黎婳：Hermes大地系列？裴子奕见她望着自己，在笑的眼睛亮亮的，有几分揶揄的味道，他脸蛋烫了起来，鼻子真灵。
刚刚见他耳朵红了，这会儿见他脸也红了，黎婳想笑，但还是憋住。
原来他真是会害羞。
黎婳见好就收，二人一同检票入内。
裴子奕给她介绍起这位朋友。
肖恒是我初高中的同学，他妈妈是国宝级音乐家，他随他妈从小就学钢琴，17岁在国际比赛上获金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金奖得主……大概就是享誉盛名的天才少年故事。
演奏会结束，裴子奕带她去认识肖恒。
音乐厅很热闹，其中不少南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看起来裴子奕这位朋友在上流圈也有不少人际关系。
但黎婳万万没想到肖恒能把陆琛请来。
原本只是想来放松放松的她，看见陆琛身影时，顿觉头疼要命。
前一位与陆琛攀谈的人刚走，肖恒就叫了他，陆公子。
陆琛在看见黎婳时，一脸惊讶，再认清她旁边站着的男人时，又瞬间沉了色。
肖恒还未察觉，正要互相介绍。
陆琛笑着打断他，肖老师恐怕不知道Lily是LILU的设计师吧？一提LILU，肖恒立马就反应过来。
南城谁不知道LILU的设计师是陆琛捧着的女人？原来就是眼前这人？他再仔细分辨陆琛的脸色，这才后知后觉不对劲，余光又一瞥了眼裴子奕，心道这都什么事儿！因陆琛这一句话，四人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黎婳维持着面上的从容，陆总怎么也在这儿，今晚不是打牌去了？这话问完，陆琛的脸色直接黑成了锅底。
他这模样像极了撞破妻子奸情的丈夫。
而她刚刚的问话，更像是带情人到家幽会，被意外回家的丈夫撞破时会问的话。
虽然他们并不是这种关系，但陆琛的表情实在太像了，像到肖恒都信以为真。
陆琛虽然没说什么话，但应酬的兴致显然也没了，他把双手插进裤兜里，差不多结束了吧，什么时候走？他给黎婳维持了该有的颜面，她也不好落他面子。
她望向裴子奕，对方倒是先开了口，你有事就先走吧，我还要和肖恒聚聚。
肖恒把手搭在裴子奕身上，机灵地接上话，是是是……陆公子与黎小姐要有事先忙，我们改天再约。
陆琛微微颔首，便转过身，略带压迫的目光从黎婳脸上掠过。
黎婳与他一前一后离开。
人已经走远了，裴子奕还站在那没动。
肖恒按住他肩的手用了用劲，舍不得还放人走？你怎么变得这么怂了，裴子奕？裴子奕收回目光，怕她为难罢了。
***从歌剧院大厅出来，陆琛便将黎婳拽到无人的地方。
他皱着眉头望她，阴阳怪气地嘲讽了句，今晚的演出真是出乎我意料的精彩啊，Lily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啊？他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很是委屈，不是说没兴趣谈恋爱么？拒绝我拒绝得那么利索，怎么转头就和别的男人约会了？黎婳皱眉，不是的。
陆琛截断了她的话，不是约会？难道又是答谢？桃桃已经去国外了，你爸妈也回桐城有些日子了，你和他还有什么交集？编，接着编……我就看你死鸭子嘴硬到什么时候。
这咄咄逼人的口气令黎婳不悦，她沉默了几秒，冷声反问道：就如你所想，又有什么问题？陆琛瞬间就炸毛了，怒眼圆瞪地吼道：你这是承认自己对他有意思了是不是！他指着大厅方向，咬牙切齿地质问她，你看上他什么了？他哪点比得上我，就因为我们是合伙人，所以你直接把我排除在外了？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们不合作了！不合作了！他气急败坏地吼了两声后，语气陡然落下几个台阶，忽然扯住她的衣角，低声下气地问道：求你了，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黎婳讶异地抬头见他，他的眼眶红了一圈，连声音都哽咽了，这么高大的男人，委屈起来竟像个孩子似的，可他不就是这样吗？那时醉酒抱着她胡言乱语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
原本黎婳对他还有几分恼怒，此刻见他委屈成这样，竟然连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叹了口气，我觉得我上回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和你在一起，不是因为这些，更不是因为裴子奕，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你，你也尝试过改变，可你就是你，你成不了别人，也不该成为别人。
她没有阻拦过他的努力，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罢了。
但陆琛又怎么会是知难而退的人？他愿意变成她喜欢的模样，可她不领情。
他好不甘心。
为什么他付出了全部的真心，她却一点回应也没有？她怎么能够这样铁石心肠？如果她对所有男人都这样也就罢了。
但裴子奕在她那边却是个特例。
为什么她可以和裴子奕吃了一次又一次的饭。
为什么她可以和裴子奕一起看音乐会。
为什么他邀请她时，她总是拒绝。
外界都知陆琛对黎婳宠爱有加，可只有陆琛自己知道，他们私交非常一般，她既不主动介绍他给她的朋友，也从不进入他的朋友圈。
在黎婳的心里有一把丈量尺，非常清晰地将二人关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陆琛问道：就算我不行，难道南城上流圈的男人都不行？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他不服气，非常不服气，这比她说对江予白余情未了更接受无能。
江予白配做他的对手，裴子奕算什么？陆琛根本就没把他看在眼底。
他无法想象黎婳会接受这样平凡的普通人，更无法接受自己会输给这样的人。
他越想越气不过，挠着头叫道：我焦头烂额地对付你前夫，凭什么你可以心安理得地与别人约会？这不公平！不公平！黎婳问道：和你在一起就对我公平了吗？因为你对付江予白，所以我该觉得亏欠你的就答应和你在一起吗？陆琛心痛万分，心寒无比，我有那么差，让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很委屈？黎婳的神情至始至终都很平静，不，只是我以为喜欢该是纯粹的喜欢，我不会介意对方没钱没出身，也不会去因为感恩而以身相许，陆琛，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的，如果我因为觉得愧疚勉强和你在一起，这是在践踏你的感情，你不开心，我也不会开心。
如果陆琛真只是个情场浪子，对她只是觉得新鲜有趣想玩玩，她反而还觉得好处理，偏偏这人拿着自己一片赤诚对待她，这才叫她难处理。
这世上，你爱我，我爱你的事，哪有那么多刚刚好。
她只能认真地拒绝。
陆琛一点都没被安慰到，纯粹的喜欢？你当年明知道江予白是江家人，还不顾全家的反对和他在一起，同样的坑你还要再踩一次？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不要这么幼稚！提及这事，黎婳皱起眉头，我不认为这个观点是错的，因为一次失败婚姻就对自己的坚持产生怀疑，这才是幼稚的行为，错得是我看错了一个人，而不是我的观点错了。
陆琛：那你告诉我，什么叫纯粹的喜欢？你因一个人见色起意，算纯粹喜欢吗？如果这人身上再没有你喜欢的地方，你还会喜欢吗？黎婳摇摇头，不与他争辩这些道理，索性抛出现实问题，我问你，你喜欢我，是奔着要结婚的目的吗？陆琛不假思索，必然。
黎婳：那你家人会接受我吗？陆琛：我姐对你还不好吗？黎婳：如果我们俩是那种关系，她还会对我好吗？堂堂南城财阀掌权人娶一个家道中落还离过婚的女人算什么事？虽然黎婳没有轻贱自己的意思，但名门出身的她也非常清楚这些人的想法。
陆琛有他作为掌权人的顾虑，有作为家族的顾虑，他不可能会这样做。
他身上的顾虑比当年在家没地位的江予白要多得多。
而且就算他豁出去了，陆家那些人也必定横加阻拦，说不定连□□的事都干得出来。
陆琛果然被问住了。
黎婳打算让他彻底死心，如果我当年是为了让自己后半生荣华富贵，我就应该是在黎家的圈层里挑一位门当户对的公子结婚，而不会选江予白。
黎家当年之所以那么反对她与江予白。
嫌他是江家人还是其次，更重要得是嫌他配不上黎婳的出身。
倘若当时的江予白处在现在的地位。
她敢笃定自己父母会是另一个态度。
他们这种家庭的孩子不都是这样吗？爱情在家族利益面前算什么？她还算幸运，还可以做选择，但陆琛已经被架在高位上，他早已不能凭一己之私，随心所欲了。
陆琛，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分歧，你不可能抛下陆家，而我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虽然挣钱辛苦，但我过得自在，这也是我这些年从我爸妈身上看见的。
他们在南城的这五年里，夫妻感情远比前几十年要深厚，他们生活得很幸福，连笑容都比从前多了很多。
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但为了数不尽的财富牺牲掉所有，又真的值得吗？黎婳现在所求得，不过是个平衡点。
她很清楚自己要生活。
所以，我只想找一个普通人。
这普通人不一定是裴子奕，但一定不会是他。
陆琛胸口狠狠一撞，想起不久前风尚社主编示好黎婳的事，那时他就预感到事情发展不受自己控制，直到此时真的偏离了他原本的设想。
他是喜闻乐见自己亲手培养出一名出色的设计师，可对方飞得越高，就意味着对自己的依赖会越少，甚至不再需要他了。
尤其是黎婳这种特别有主见的女人。
当他对她的利用价值没有之后，他在她眼里反而成了有家族累赘的麻烦。
这么一看，他真比不上姓裴的。
今晚见到她与裴子奕在一起，他会这样失态也是因为潜意识里早在为这件事担心了。
他害怕了，他慌乱了。
陆琛一个人坐进车内，一会用手捶方向盘，一会用头砸方向盘，就像一只困兽在那发泄。
他一会想到自己在黎婳那碰得壁，一会又想到梵缇娅被江予白打压的事，多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令他面目扭曲。
不公平。
太不公平了。
他怕自己最后落了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就在这时，一个来自A市的电话打来。
陆琛捏着方向盘的手缓缓松开，在犹豫片刻后，接起了电话。
一个男人的声音笑着与他打招呼，陆总您好啊，验证过赵绰身份了吗？我给的诚意您还满意吗？陆琛收起脸上几近发疯的表情，冷静地问道：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对方说道：我们的诉求是一致的，都想打垮江予白，您要拿回您的时尚圈地位，而我要拿回江桥集团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