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夜, 黎婳独自回了桐城。
整整六年了。
上一次回家，还是带着江予白来的。
想想也挺讽刺的。
如果当初她好好按着父母期望的人生轨迹走，是不是就不会变得这样面目全非。
黎家搬了。
当年为了抵债, 为了集团运作, 黎家变卖了所有房产。
他们原本住得庄园也抛售了。
最落魄的时候, 不亚于倾家荡产。
直到去年，黎晋才重新购入一套大平层。
新房地处新城区，绿化覆盖率高达60％, 仿佛置身在生态公园内, 空气质量比市区好, 但交通又比郊区便利，可见是黎晋精心挑选出来为父母养老准备的。
居住面积与当年完全不可比，但好在生活质量还有保证。
晚饭菜式简单, 食材都是优选的, 厨子也是做过国宴的。
黎母还调侃了一句，其实房子小也有房子小的好处，大家各住各的，自在得很, 想吃什么, 一样可以雇个厨子来做，不用养那么多佣人, 省心多了。
可不是，以前光一个花园就养了十几个佣人与园丁在打理, 费人也费钱。
黎婳夹了一口三鲜豆腐，眼眸微睁, 这味道和哥做的一样？黎晋笑着给她多添一块豆腐在碗里, 看来我厨艺还没衰退啊。
黎婳惊讶, 真是你做的？哎呀，我要去厨房看看了……黎晋起身去了厨房，过了一会端着个碗出来，你最爱的来啦！一碗热腾腾的红豆粥放在了黎婳眼前。
是那熟悉的味道。
黎婳被热气熏得眼睛发酸。
她只是在电话里开玩笑似的提了一句好久没吃过哥哥做得饭了，没想到他真就做了个惊喜给她。
除此之外，今晚的菜都是特意为她准备的地道家常菜，黎婳已经好几年没有尝过家乡的味道，她吃着吃着，视线就被泪水模糊了，在无人察觉时又被悄然拭干。
她举起酒杯，我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我敬大家一杯，祝爸妈身体健康，哥哥心想事成。
大家都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干杯！……屋内洋溢着阖家团圆的温馨气氛。
晚饭之后，黎婳的姑姑与表妹来看望她了，顺便与她父母一起商量正月初二的订婚仪式。
黎婳这次回来更有一个重要事情，就是黎晋订婚了。
未婚妻是港城韩家唯一的千金。
若换是当年风光的黎家，倒算得上门当户对，但现在却有点高攀了韩家的意思。
黎婳听说原本韩家是看不上黎家的，但韩家千金对黎晋一见钟情，再加上黎晋这几年争气，把家业打理井井有条，韩家也肯定了黎晋的本事，才同意了这桩婚事。
黎家是激动又紧张，对仪式非常重视，几位长辈都帮着黎晋筹备，父母特意到港城请教他们一些风俗习惯，生怕怠慢了对方。
所以黎家这几日很忙。
但黎婳并没有在黎晋脸上见到任何要结婚的兴奋。
她问道：哥，她是什么样的人？黎晋笑了笑，一个不错的女孩。
她多大？比你小一些。
她喜欢什么？黎晋望向她，你很感兴趣？黎婳问了几个问题他没有一个答得上来，话题还转得这么生硬，她心里其实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
黎家衰落后，白家与陈家一跃成为桐城最大的两个世家，为了巩固在金字塔的地位，原本是世仇的两家还联姻了。
黎家想要破局，也必须有一位实力雄厚的盟友。
所以黎晋选中了港城第一世家。
他为了家族，最终连自己婚姻大事也搭进去了。
黎婳问道：你喜欢她吗？黎晋转头望向窗外的朦胧的夜色，还行吧。
他见黎婳不说话，又笑了声，你这什么表情？我们这样的家庭难道还有别的选择？或许她有，但作为家族继承人的他并没有。
陆琛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黎晋手搭在她肩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婳婳，你要珍惜自己的权利啊。
黎婳觉得难受，忍不住吐露心声，哥，自己前二十年活得太潇洒了，从来不知道你们的难处，也没有为你们设身处地地想过，人是真的只有在跌倒后才会懂得低头看路……现在才知道以前路那么顺，是因为你们在前头为我铺平了。
我能够任性妄为，是因为黎家在撑腰。
即使今天，我能有别的选择，不也是因为哥的牺牲换来的吗？黎晋听到她这番话，原本散漫的表情渐渐认真起来，你明白什么是家人吗？家人就是心甘情愿为对方付出不求回报，所以你不要觉得亏欠了我们什么，而你不也在为我们付出吗？这五年我没能陪在你们身边，多亏了你照顾爸妈。
黎婳摇摇头，不够，远远不够。
黎晋：每个人的能量不一样，但这份心意都是一样的，我们每个人不都是希望家里越过越好吗？黎婳垂下眼睑，让眼泪不要落下来，她抱了抱他，哥，我希望你幸福。
黎晋拍了拍她，会的，我们都会幸福。
***在黎婳离开桐城后一日，江予白约见了裴子奕。
不好意思在除夕约你出来，实在是前阵子太忙了。
江予白面带微笑地与他打招呼，并抬抬手，请他在桌对面坐下。
他这阵子在哪儿忙，裴子奕又不是不知道，他礼貌地应道：没关系，江先生有话直说。
江予白最近也算是对裴子奕的性格有所了解，所以不客套了，我原本并不打算与你单独聊天。
裴子奕：我知道，你那日只是提醒与试探。
他的直白与大胆又一次令江予白刮目相看，他点着头笑道：的确如此，要不是裴先生执迷不悟，我也不想这样与你面对面说话，我不喜欢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感觉太欺负人了点，可是……他的笑容变得淡漠，我觉得裴先生实在配不上我的婳婳啊。
见裴子奕皱了下眉头，江予白又笑了下，我无意冒犯你，不过事实如此。
我想你也想象不出她以前过得什么样的生活吧？出门带佣人，旅游坐私人飞机游艇，想买衣服了直飞巴黎，想吃日料了直飞日本，一个月生活费有七位数，你就算一年不吃不喝也供不起她一个月的花销吧？更别提她全球限量版的包包堆成山，一个衣帽间能值好几个亿，你养得起这样的她吗？还是你希望她一直过着这样清贫的日子？裴子奕的表情也变得不太友善，江先生说话真是越来越不客气。
江予白又笑，倒也没有，只是有些实话并不中听而已。
裴子奕年轻的面庞上有着不符年龄的成熟与稳重，你以为的实话，未必是实话，她不需要我养，也不需要任何人养，换了一种生活方式，能换来更多精神上的满足，这是她自己想要的。
江予白靠着椅背，一副早已掌控一切的轻松模样，他笑着摇摇头，你知道一位优秀的服装师需要花多少钱培养吗？她为什么选择与陆琛合作，因为她自己也很清楚，这并不是一个光靠才华就能成功的职业。
裴子奕：正是因为她分得清，所以没有拿感情去换钱权。
江予白：固然婳婳现在对你有好感，觉得你年轻，觉得你做饭好吃，但又如何？那只是她从未接触过像你这样的普通人，图一时新鲜而已，等她冷静之后，你觉得她还会和你在一起吗？一个锦衣玉食养大的名门大小姐，你真以为她会喜欢这样的日子过一辈子？虽然他的声音温和，但那充满了阶级优越感的语气却令人很不舒服。
裴子奕视线低垂了下来，落在江予白无意识抚摸的那枚戒指上。
左手无名指。
是婚戒。
他从谈话开始，就有意无意地在做这个动作，倒不像是刻意向他炫耀，更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
江予白察觉到他目光的落脚点，便抬手轻轻晃动转动，目光追随着那枚戒指，就好像望着那个人似的，目光缱绻，连语气都温柔了很多，这是婳婳当年为我亲手戴上的，我一直都没摘下，看起来就麻烦，总有人千方百计地打探消息，我还得一一去解释，但也没办法，多费点口舌去解释，总好过让那些女人对我抱有妄想吧。
他要黎婳全身心地属于他，而他也只会全身心地属于她一人。
别的女人别说是碰，连想都不准想。
那颇为深情的口气，又透着势在必得的强势。
裴子奕五指弯曲了起来，渐渐捏成了拳头。
江予白余光乜了他一眼，唇角噙起笑，裴先生，回头是岸，你觉得呢？他说着，用那枚戴婚戒的手从外套内侧口袋中取出一张支票，放在他面前。
裴子奕没有看那上面的金额，注意力始终被那枚婚戒抓住，就好像他的心脏也被抓住了一样。
他心里绞痛，声音低沉，似在自嘲，你说得没错，我没有财富没有权利也没有社会地位，是我高攀了黎婳，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随时结束这段关系的准备……江予白唇角弧度变大，你很聪明。
裴子奕重新抬头看向他，黑沉的眸子却是熠熠生辉，他的声音不卑不亢，坚定而有力，但是，能随时结束这段关系的人是黎婳，而不是你。
江予白笑容凝住。
裴子奕没去动那张支票，直接起身，礼貌地与江予白道别。
提前祝你新年快乐，江先生。
他从小到大还真不知道什么叫做自卑。
他是黎婳的正牌男友，她的喜欢，就是他与江予白说话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