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婳冒雨开车赶到宁海医院, 还没到门口就被等待进停车场的车队堵住了。
她心烦意乱,直接将车弃在一百米外的马路边,连雨伞也顾不上拿, 一路跑进急诊部, 就见门口一辆救护车过来。
一群的医生与护士涌了过去。
黎婳下意识往那看, 只见裴子奕一身是血的被医生护士抬出来时,她的泪腺就控制不住了,扑过去叫他名字, 裴子奕!裴子奕!待她看清平日那张俊脸全是凝固的血液和泥巴后, 瞬间被击垮了, 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曾经那种害怕、无力、崩溃的情绪如潮水涌来,让她几乎瘫软在地。
抢救室外,来了几位白大褂。
裴太太吗?你好, 我是宁海医院的院长, 情况是这样的……下午山洪爆发,救援车辆在撤离过程中不幸遇上山体滑坡,多名医务人员受伤,裴医生当时正在车上抢救生命垂危的患者, 没有及时做自我保护, 所以伤势最严重,县级医院无法治疗, 我院得知消息后,立马决定转回本院……宁海医院的医疗水平是南城最高, 外科又是全国闻名,我院对此事非常重视, 立马成立了专家组……对于裴医生的遭遇, 我们也感到非常痛心, 裴医生是我院非常优秀的青年骨干,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抢救他的生命,请你相信我们!……黎婳呆若木鸡地坐在等候椅上。
只觉自己已陷入一片黑暗里,眼前白色人影晃动,声音像是隔了很远的海水声。
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说什么。
她双眼不见,充耳未闻。
只是呆呆地坐在那,两眼无神。
后来人都走了,等候区一片安静,她亦是一动不动。
曾经爸爸进抢救室时,她还会哭一哭,打打求助电话,而现在……她已经彻底失去思考能力。
……擦擦?黎婳对递到眼前的纸巾无动于衷,甚至也不关心是谁来了。
江予白的手悬在半空片刻又收了回来,他半跪在她面前,仰头望着她。
黎婳白净的脸上满是水,分不清是雨珠还是泪水,碎发凌乱得贴在脸颊上,头顶的秀发还串着细细的雨珠。
江予白试探地朝她伸手,纸巾碰到她脸上轻轻擦了下时,她没有任何抵触,他的心也没有一点喜悦。
一个人连反应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脸上的水擦干,指背不经意碰到她的脸蛋,触感冰凉,他这才垂眸见她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衬衣,湿漉漉地贴着肌肤。
她整个人湿透了。
江予白将自己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身上,并拢了拢,将她仔细裹紧,冷吗?她依然没有反应。
江予白坐到她身旁,注视了她一会,又低头望着自己的十指交叉的手,半晌道:会没事的。
他没有想到会看见这样的事。
半小时前,他刚在小区将车停好,余光瞥见黎婳从电梯厅快步走出,行色极其匆匆,甚至带着点慌乱,完全不似平时的她。
他敏锐察觉有事发生,立马关上车门,重新发车跟上她。
而后,他便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也听到了那些院领导的话。
起初他不敢走过来打扰她,只是远远望着她坐在这儿,看到她这副万念俱灰的模样,他亦是心如刀绞,他甚至害怕她回忆起当年自己父亲出事的时候。
当年,她是不是也是这样子?他设身处地地想了下,如果出事的人是她,他此刻会是什么心情?那大概是一种天塌了的感觉。
他不敢细想,他害怕极了。
有时候刀不是插在自己身上,不觉得疼。
不是亲眼所见,他也不知道她有多崩溃。
多重原因使然,让他不敢靠近。
直到那些医生渐渐走开了,她一人孤零零地坐在,就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他才忍不住走上前陪她。
他的出现,却没有掀起她一点动静。
她的漠不关心让江予白更加担心。
抢救室的门突然开了,黎婳像被惊醒,突然站起。
护士出来道:裴子奕家属在哪里?病人急需输血,有人是O型血吗?黎婳来得匆忙,也没告诉裴子奕父母,听到缺血,整个人又恍然了下,身旁的男人也站了起来,我是,抽我的。
黎婳神色恢复了些,护士,他情况怎么样?护士没多说,还在手术中。
黎婳又木然地坐了回去。
感觉有点冷,她抱住了自己。
江予白抽完血没休息就赶回来了,身上多了一件外套,手上也多了个袋子。
他递给黎婳,给你拿了一套衣服,你换下吧。
黎婳只抱着自己,不回应他的话。
江予白再次蹲下,微微仰头,双眸正视着她,好脾气地劝说道:你衣服都湿了,穿在身上不难受吗?去换好不好?前面左转就是女厕,花不了多少时间,我在这帮你守着可以吗?如今他在她面前人微言轻,说什么都不管用,直到江予白提起裴子奕,她的神情才有极轻的变化。
江予白痛彻心扉,却仍说道:如果你生病了,要怎么照顾他?他一定不会有事,如果南城不行,我就帮你找A市的,S市的,全国最好的医疗资源,最好的专家我都给你找来,国内不行,还有国外,我一定会帮你救他的。
提起一次那个人,就像往自己心上扎一刀。
可刀扎在自己心上,总比扎在她心上好。
这番话说完,江予白见黎婳仍旧没反应,但他觉得她心是松动了,所以将袋子轻轻放在她大腿上,去换吧。
黎婳把袋子推到了地上,走开。
淡漠的声音是极其厌烦的态度。
江予白愣怔了下,即使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她不快了,但浓浓的懊悔之意已经灌满胸腔,他诚惶诚恐将袋子捡了起来,好好,我走,你把衣服换了,我就走。
黎婳没声音了。
江予白继续低声求她,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婳婳,求你了……话还没说完,见黎婳脸色突然一变,整个人朝抢救室门口冲去。
听到响声,江予白知道裴子奕出来了。
黎婳挨在病床边唤裴子奕的名字。
但他毫无反应,没有苏醒的迹象。
主刀的医生是裴子奕的老师,外科主任,业内非常有名的专家,也是当年负责黎父的医生。
他与黎婳算是很熟了,所以实话实说,情况不容乐观,他多个器-官破碎,修复难度非常大,先进ICU观察,我们讨论下手术方案……黎婳的眼泪流了下来,主任您一定要救救他,他是您的学生……主任点点头,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会尽力而为,现在他的肾-器官已经完全损坏,不能修复,只能做移植手术,已经去查库里有没有匹配的肾-源了,你也通知下他的父母,做好亲属捐赠的准备。
黎婳立马给裴子奕父母打电话。
他们听到噩耗,非常震惊,匆匆赶来,在ICU里见到不省人事的裴子奕,裴母抽泣不止,裴父的双眼也红了。
主任再次将情况与两人说明。
听到有希望,二人当即表示自己都可以捐。
然而裴父前年做过大手术不能捐肾,而裴母的肾不匹配。
裴子奕的父母不顾人情脸面,给亲戚打了一圈求助电话。
黎婳如今的情绪非常悲观。
连父母都不匹配,还会有匹配的吗?而且主任说即使找到合适的肾-源,以裴子奕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一定能救回来,他现在的存活率连10%都不到。
所以在裴子奕父母求助自己亲戚的时候,黎婳都不敢把这些话告诉他们,只一个人承受着压力,她已经在ICU外守了两夜没合眼,中间多次突发状况抢救,每一次都胆战心惊。
不吃不喝的两天时间,就已经把她折磨得心力憔悴,铁打的身体都扛不住,江予白又是急又是气,怎么劝说她都不听。
我已经在帮你联络全国的肾-源了,一定会帮你找到合适的,你吃点东西,睡一觉好不好?赵绰刚刚又送吃的来了,江予白在她面前拆了食盒,都是你喜欢吃的,萃华居的鹅肝和虾饺、Kuromi的黑松露牛肉、Banuer的枫糖浆热松饼……他报了一堆菜品,叉了一块和牛肉,你尝尝,都是亲自从店里带来的。
四溢的香气也没能拉回黎婳的神志,她还是呆呆地坐在那。
江予白不死心地一样一样地放到她嘴边,吃一点,一口也行。
他费尽心思地从南城当地、A市还有其他地方空运美食,只是为了让她能有点食欲,可是黎婳始终无动于衷。
既不听劝,也不吃饭,甚至连口水也不碰,活得就像行尸走肉。
劝到最后,他的眼尾发红,声音也颤了,全然不顾裴子奕父母在场,跪在黎婳的面前,将她放在大腿上的手紧紧握牢,额头抵在手背,一遍又一遍地哀求她,婳婳,求求你,不要这样,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我的肾,我的命去救他吗?可以,可以,我都给你……你振作好不好?裴子奕父母见不了这荒唐的场面,但也心疼黎婳,婳婳,你去旁边眯一会儿也好。
黎婳忽然抽出手,捂脸哭了起来,我不敢合眼,我怕一合眼,他就没了。
听到这话,裴子奕父母红着眼眶沉默了,安静地坐在她身边一起守着。
她两天两夜没合眼,江予白跟着两天两夜没合眼。
她怕自己一合眼,裴子奕没了。
他也怕自己一合眼,她跟着没了。
这两天他也问遍国内外所有专家,谁也没有把握能救。
如今唯一的生机,就是肾移植手术了。
可是迟迟没有合适的肾-源。
裴子奕等不起了。
江予白默默站了起来,在他们三人没注意的情况下走了,他找了主刀的医生,主任,我可不可以捐肾?主任认出他是待在黎婳身边的人,但也不清楚他和裴子奕什么关系,问道:你是裴子奕的亲属吗?江予白:我不是,但我想试试。
他到现在才明白,比起那些情情爱爱,他更想要的是黎婳好好活着。
第二次肾-源匹配的结果出来,没想到江予白是最符合移植条件的人,消息还没通知出去,主任先找了他。
江先生,你是个有爱心的人,我作为裴子奕的老师,也很感激你,但我是个医生,需要平等对待每一个生命,之前你献血的时候,我们应该提醒过你的身体状况了,基于你的哮喘病史,并不符合健康要求,手术风险极大,请再慎重考虑下。
有些话作为医生不能说,但江予白明白,这是以命换命的行为,而且未必能成功,裴子奕的生存希望太渺茫了。
他可没有爱心,这样做完全出于私心。
——他要黎婳好好活着。
江予白点头:我知道,也咨询过我的律师,该签署的协议我都会签署,保证不给主任和医院带来任何麻烦,捐赠行为完全是我个人自愿行为。
这不是我怕责任的事情,你能明白吗?明白。
江予白没有任何犹豫,甚至连后路都铺好了,主任沉思了许久,才道:我尊重你的选择。
江予白露出微笑,谢谢。
离开办公室后,他仰起头,从胸膛吐出一口浊气,再换上轻松喜悦的表情回到了黎婳身边。
婳婳,有肾了,可以手术了。
黎婳眼珠子微微动了下,人还没动静,裴子奕父母先问了过来,我们儿子有救了?太好了!是哪位?江予白:是我。
裴子奕父母怔然。
他们刚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给裴子奕献了血,此时的心情非常复杂。
江予白从他们身边走过,蹲在黎婳面前,即使她没有看他,他依然对她露出了一个标准的温雅微笑,我这人坏透了,不过血液和器官是干净的,希望你别介意。
内心的痛楚让他无法将话一口气说完,他停顿了下,镜片下的眼眸泛起水光。
蓦然间,眼泪滑过微笑着的唇角,他哽咽地笑道:你想和他在一起就在一起吧,我成全你。
她始终没有搭理过他。
这一切像极了他自说自话,自作多情。
直到他走开,黎婳才缓缓抬起头,泪水从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