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在朝堂之后, 比朝殿矮一点点,汉白玉石阶上站着一人,高大清瘦, 不穿官服。
卫竞跟随桂三走上去, 听桂三向那个人行礼:太史令。
阿桂公公。
太史令回以一礼,又对卫竞点头, 小殿下。
三人一同进殿内,面见皇帝。
殿里除了皇帝和王极,还有一个人,年纪和卫竞相仿, 眉眼比卫竞更显冷峻,嘴和耳朵的形状跟皇帝如出一辙, 他的面前是一盘棋, 对面是召他们过来的皇帝。
摆在一起看, 更像了。
桂三上前:陛下,小殿下来了。
皇帝看一眼对面的年轻人:你兄弟二人鲜少见面,如今都长大成人, 该多走动走动。
下棋的年轻人放下手里的棋子, 起身走向卫竞,行了一个兄弟间的礼:弟弟。
……卫竞不会管这些同父异母的孩子称兄道弟, 叫我卫竞吧,卫意。
殿内有人讶异,有人已经习以为常。
皇帝就是那个已经习惯的人:竞儿不是针对你,他对其他人也这样,你不要在意。
卫意:儿臣知道。
这盘棋先不下了, 我们来谈谈东望州法天教的事。
皇帝拍拍手, 到了书桌前, 招呼他们四人一起坐下。
过山风以东望州为中心据点,开始在东南一带严整淫祀之风。
皇帝问卫竞,竞儿,这件事是你和秦东篱发现的苗头,对于民间鬼神传说的信奉一事,想来能说几句。
卫竞还是老样子,多的他不敢说:理想是理想,理论是理论,现实是现实,我只能针对法天教的事发表一些看法。
所有人都看着他,根据我在法天教太阳部担任从事的经历来看,他们的教派能成一定的气候,离不开背后知州的推波助澜,和富商的鼎力相助。
最重要的是,人民的愚昧。
皇帝的表情动作不大,但卫竞看出来其中的意思——不同意。
一个瓶子,里头空空的,倒进去清水就是清的,倒进去泥水就是浑浊的。
倘若一个瓶子里有清水,再往里倒泥水,就会有溢出的现象警告;卫竞看向他的皇帝爹,如果装了清水的瓶子里有一粒种子,往里倒泥水,虽然水变浑浊了,但种子长得也更快了。
一粒种子吸收了水分,消化了泥中的养料,瓶里剩下没用的东西,会被它日益强劲的根须锁住,往上,开出花,源源不断地给它提供清水和泥水,最后这个瓶子会结出果实。
世界上没有哪个瓶子里的水是绝对清澈的,所以种子的存在,非常重要。
这一粒种子可以说成是人等待启蒙的思想意识,卫竞想要表达的一点,就是开启民智。
皇帝的脸色没变,但眼神已经锐利起来:所以自然书肆给读不起书的书生送书,送笔墨纸砚,给农民送日历识字?你们在东望州偷偷摸摸搞这个,当地士族豪绅一旦发现,势必容不下你们,还会牵连更多被书肆资助过的人。
这只是我的一点浅析,卫竞两手一摊,您不如听听别人的看法?皇帝沉声道:法天教的高层就是因为读的书太多,受到了前朝的影响,才生出这等狼子野心。
卫竞锐评:片面的。
殿内又一次陷入沉默中,其他人完全说不上话,只顾着看天家父子两个吵架。
皇帝:你还太年轻,要——每次您让我发表自己的观点,我都真诚地给您说了,卫竞起身,他没有别的办法,他是学机械的,不是政治家,这就是我看问题的角度,又没有否定您的任何一个政策,天下是您做主,我多说两句也不会改变您,那我说什么您听着就完事了。
不是想要了解我吗?一无聊就在那里研究我,一个劲地问问问,我说了您又要在给我讲道理批驳我,我是来听你讲道理的吗?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就聊到这吧。
连敬词都不用了,卫竞丢下话就往外走。
桂三赶紧追上去:小殿下!卫竞:滚。
我说什么你听着就完事了……我是来听你讲道理的吗……给你机会你不中用。
这些话,就像有回音一样,萦绕在大家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但现场里,除了太史令和卫意,大家都习惯了。
原来,陛下除了要被御史台骂,回来还被殿下……这是真的受宠啊,但凡换个儿子,都不敢开这个口。
意儿,此事就由你和王极跟进了。
皇帝头疼地按揉额角,不是他不想理解孩子,是怕自己一旦表现出哪怕一点的支持赞同,卫竞能说出更让士族逆反的话。
可惜,卫竞太犟了。
唯一让他松口气的是,卫竞对皇位没有兴趣,最做官也没兴趣,现在不是让他变法的好时机,还需要再等一二代才行。
但是,作为一个皇帝,他的直觉就是,竞儿浅谈到的部分理念,在未来会有实现的可能,只是人还不够稳定,把握不好其中的一个度,对自己要追求的东西也不够精确,看似选定了一条路,实际这条路上落满了霜雾,迈不出脚。
思想一层,远超于当世的文治武功,偏一点,对后世的影响将是巨大的。
有的线,可以早早就埋好,等后人需要用到,再挖出来。
搓线的人选有了,那么埋线的人呢?皇帝看向默默坐在自己位置上的卫意,如果不是卫竞的提醒,他都把这个儿子给忘了。
有些事皇帝不便讲,得靠本人自己悟,但是皇帝太过谨慎小心,卫竞是真的只想让他知道自己的立场——永远不会为了权贵利益站在百姓对立面,其实皇帝只要表达自己知道了,也不会让矛盾愈演愈烈。
他们永远在鸡同鸭讲,更重要的还是那个根本问题——卫竞现在的心理状态不够稳定,导致许多沟通变得无效。
记得田黍说,皇宫里的生活给卫竞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宫里的卫竞和自然书肆的卫竞判若两人。
你怎么在这里?卫竞看向在勤政殿外等他的田黍手底下的禁军。
禁军:殿下,秦姑娘被贵妃娘娘接去锦花殿了。
.好家伙!秦东篱看到那一溜英文摘要的时候,一个没忍住发出惊叹,连英文摘要都写出来了,小伙子英语不错啊。
锦贵妃又一次紧绷:怎么了?!没事,夸他厉害呢。
秦东篱边看边吃,手边的盘子里只剩一块红豆饼了。
在锦贵妃的示意下,乳娘又给她换了一碟新的茶点,花生酥。
再往后是论文里的正文章节,致谢,参考文献写了几本教科书,不规范,最后还有附录——三页半的代码。
空白处还有心得,秦东篱定睛一看,花生酥也不吃了,把上面的字来来回回地读,眼里嘴角笑意尽数收敛。
把锦贵妃看得,手帕揪成一团。
【一个坏消息,这是我在幻觉中写出来的。
一个更坏的消息,我发癫写的东西都比原来好,WHY?】【没什么盼头。
】【走了,向东。
】锦贵妃:竞儿说的幻觉是真的吗?我们还以为他故意这样,吓唬我们。
确实挺吓人的。
秦东篱很严肃地跟锦贵妃说,娘娘,不能再让他回宫里了,真的很危险,谁知道他下一次出现幻觉,是不是自杀呢?!!!锦贵妃呼吸差点没上来,你确定吗?乳娘在一旁听,老脸煞白。
秦东篱摇晃食指:没有人,比我,更懂,卫竞。
目前来说,这是事实,锦贵妃她认:那怎么办?秦东篱示意她不要慌乱:我接触卫竞这么久,完全没发现他的问题,说不定已经好了大半。
不过呢,我们还需要防患于未然,您让我再观察观察,我们两个很聊得来,他到我书肆去住,我一定时刻观察他,一但发现问题和解决办法,及时跟您汇报!好好好。
锦贵妃不是盲目信任她的,从东望州传回来的各种消息记录,以及陛下对秦东篱的看重,更有过山风的背景,她愿意再试一试。
虽然秦东篱出身不好,但她是过山风啊!等到了锦贵妃点头,秦东篱心满意足:那这样,观察期间最好不要有任何外界干扰,他以前不喜欢什么,现在您就不要和他提,要是再刺激到了,我怕我也控制不住。
所以这个力度,得由我亲自把控,秦东篱非常严肃地警告她,您和陛下,千万不要插手。
锦贵妃犯难了:陛下那……殿外小太监飞奔过来:娘娘!殿下又和陛下吵架啦!正往这边来呢。
又吵起来了,锦贵妃一阵目眩,立即拍桌,慷慨陈词:好!东篱,本宫就把皇儿交给你了,陛下那边不用担心,本宫就是死,也不会让陛下再去刺激竞儿的!你一定一定,一定要治好他,在京城缺什么就让田黍来锦花殿找本宫要!.为数不多的几次沟通,都以不欢而散告终,卫竞寒着脸往锦花殿走去,却在门口碰见了让锦贵妃亲自送出来的秦东篱。
东篱,你拿着这个。
锦贵妃把一箱沉甸甸的女孩用的头面从乳娘手中接过来,亲自送给秦东篱,那眼里全是秦东篱,全是希望,本宫就送到这里,往后,竞儿劳烦你看顾着。
秦东篱欣然接过那盒子,还真的是重啊:长者赐不敢辞,娘娘您信任我,我也非常感动的,以后有什么消息,一定及时通知到您。
???为什么,他在秦东篱身上,看到了洪先生传教时的影子。
锦贵妃都准备回去,一转身看到了儿子,喜出望外:竞儿,你来了!嗯,卫竞身上的闷气已经散去,听说您半路请人,我只能来接。
那——锦贵妃还想留他,最后忍住了,为了儿子的命,那你们先出宫吧,不是还要忙吗?卫竞又一次意外,他娘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嗯,您注意休息。
被儿子关心的感觉还是很好的,锦贵妃连连含笑点头:去吧去吧。
果真感情好,只是可惜了,东篱的出身不好,锦贵妃对能帮助自己儿子的女人怎么会有意见,这样的人当然越多越好,只等东篱把竞儿的心病治好了,由他们自己看着办吧。
就是可惜了我挑的那几家闺秀,用不上了。
刚秦东篱还说,这种心病会复发呢,乳娘也狠狠点头:就是,什么事也比不上殿下的身体健康大,秦姑娘挺好的,背后可是过、过山风……锦贵妃猛然记起这个,庆幸道:差点又忘了,乳娘,本宫没说什么得罪东篱的话吧?乳娘外头细想:好像没有,秦姑娘都收下您的见面礼了。
作者有话说:成熟的封建主义思想和稚嫩的社会主义思想之间的矛盾。
(胡说八道)后面两更就到明晚十一点以后吧,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