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这次是来真的第二天一早, 梁风去了一趟工作室。
有段时间没来,再次走进明亮的大厅里,竟有种失而复得的微妙感。
即使沈颐洲说从来没有要把这工作室收回去的意思, 可梁风还是觉得在她和沈颐洲闹矛盾的那段日子里,她真的失去了这间工作室。
年初二的缘故,工作室里没有人。
但是黄秋意显然是个十分值得信赖的伙伴, 大厅里的展示板上, 整整齐齐贴着那天前来面试的模特拍摄的照片。
黄秋意把她最满意的模特照片都贴到了最上面,但是剩下的也没有丢掉,而是仔细地贴在了展示板的下方。
目的不言而喻,是等着梁风回来,或许她有不一样的意见。
梁风在展示板前站了很久, 觉得心头有温热的春水淌过。
她抬眼看向落地窗外, 明亮的阳光毫无遮挡地铺陈进这片屋子,屋子里很安静,光线近乎白亮,叫人有种阖上眼躺在地上小憩的冲动。
梁风在展示板前又看了一会,抬手换了一张照片, 然后走到了存放布料的地方翻看了起来。
沈颐洲一早上就出门了, 没说去哪, 只问她晚上贺忱请吃饭她去不去。
梁风摇了摇头, 说不想去,沈颐洲也就没多劝。
眼下到了工作室,一堆质地不同、色彩丰富的布料里,梁风挑了一张烟灰底色、深蓝细条的布料, 不管是配他时常穿的浅色西装还是深色西装, 都能有协调、提亮的作用。
手工做领带不是件复杂的事情, 一天的时间足够。
梁风把布料拿去了工作台上,她心中早有版型,剪刀下去的时候也干净利落。
心思很快完全地沉到了手上的事情,梁风整个人便进入了一种专注、平静的状态。
剪刀在布料上匀速地行走,随后针脚细密地落在布料的边缘。
缝纫是最为消耗时间的部分,需要专心和耐心。
却也是梁风最为喜欢的部分,因为它足够简单。
不需要思索太多,不需要瞻前顾后,只要沿着既定的路线认真地缝下去,就一定能缝制出好的作品。
一整个上午,梁风都安静地坐在工作台前工作。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领带已全部缝制完毕。
她最后拿来熨斗将领带熨烫、定形。
款式不是什么新潮、时尚的,但是布料是黄秋意后来为了填充工作室布料库采购的高级布料,足够配得上沈颐洲。
梁风把领带拎起来又看了看,充足的光线照在领带上,她忍不住去想沈颐洲戴着这条领带的模样。
这该是他无数条领带里最不起眼、最没名气的一条。
但他会戴。
这想法足够叫梁风心血澎湃了。
她起身又去寻了一张包装纸和一个方形收纳盒,正要把领带装进去的一刻却忽然停下了手。
她目光注视在领带光滑的背面,除了细致的条纹以外,这是一条没有任何logo的领条。
一种微妙的想法随即像是擦亮的火苗,亮起在梁风的心里。
她手指轻柔地抚上那块在领带系好后则会被完全藏匿的地带,察觉那簇火苗愈燃愈旺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logo。
梁风于是在一旁的针线盒里寻了一根金色的丝线,她比划着领带最后打成结的模样,最后确定了一块会被藏在领结里面的位置。
下手,看见那根金线在布料间穿梭。
梁风不自觉屏起呼吸,竟觉得那金线也似穿梭在她的心间。
明亮的午间,她有种做贼心虚的错觉。
单薄的羊毛衫下,梁风起了细密的一层汗。
直到她绣好那个logo,利落地打结、剪断。
梁风甚至不敢多看,翻过面,便将领带整齐地卷了起来。
心脏悬在半空跳动,她把领带仔细地包进半透的包装纸内,然后放进了深蓝色的礼盒。
盒子盖上,这才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仿佛尘埃落定、木已成舟。
她就是再后悔也无法将那个logo拆除了。
随后,一种无法克制的喜悦从她的嘴角溢出。
梁风望向透明的窗外,觉得心脏砰砰。
回到家的时候,刚刚过了午时一刻。
家里没人,梁风先把领带放在了衣帽间的透明展示柜上,随后就去了厨房,想着随便弄点午饭填一下肚子。
刚把冰箱打开,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她嘴角抿笑,小步跑过去,却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顿了片刻,梁风接了电话。
你好。
你好,那端是个熟悉的男声,我是贺忱。
贺忱是如何有梁风电话的,梁风根本不用去猜。
如果不是沈颐洲给他的,他根本不敢越过沈颐洲给她打电话。
眼下,坐在这间静雅、幽闭的日式小包厢里,梁风在等着贺忱今天要和她说的话。
喝点什么?这家的龙泉大吟酿很出名,要不要试试?贺忱问。
梁风看着他面上和煦的笑意,想起自己其实已经很久没见过贺忱。
上次虽说他是为了看自己笑话才把自己带进沈颐洲的包厢的,可最后的确是他的帮忙,才叫她重新又和沈颐洲续上一程。
知道他心底瞧不起自己,但是梁风其实并不讨厌他。
比起心思缜密深幽如同沈颐洲,她更愿意面对贺忱这样的。
不了,我不喜欢中午在外面喝酒。
梁风轻声拒绝道。
那喝点果酒也行,你挑挑。
贺忱并未有任何恼怒,而是拿着菜单端正地放到了梁风的面前。
梁风便认真地扫了一眼,点了一杯雪峰玉露。
她并没有因为是贺忱主动来找她便摆出难搞的高姿态,拒绝了他喝酒的请求但也点了另外的饮品,不算是折了他的面子。
菜单重新推回到贺忱的面前,男人微微扬眉笑了笑。
我以为你会借此机会叫我好看。
梁风也抿笑:我没那个资格。
你知道我今天来找你是什么事?大概猜得出。
贺忱安静地看着她。
梁风轻吸一口气:沈颐洲叫你来的,对吗?贺忱没有答话,但他表情已说明一切。
一侧有人上来了茶水,梁风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如果他叫你说的话你不想说,我可以当做你说过了。
以后你有活动,我也一定不会拒绝。
为什么?贺忱问。
梁风把杯子轻轻地放下,清澈的水面晃起一阵扩散的涟漪。
而后,恢复平静。
因为你是他的亲人,而我对于你、或是他来说,其实都不重要。
包厢里,一支淡淡的香在燃烧。
清冷的竹叶气息萦绕在贺忱的鼻间,他双眼沉默地看着坐在他面前的梁风,即使此时此刻,是他放下架子过来求和,可这个女人却仍是没有半分要借着沈颐洲的面子要他好看的意思。
贺忱感到一种无解的矛盾。
他明知这个女人是有所求的,不然不会出现在沈颐洲的身边。
可她却从来没有向沈颐洲以外的任何人伸出过手脚。
她像是随时都会永远地离开沈颐洲。
贺忱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到。
可却无法否认,这样的女人天生有一种力量。
她越是随时可以抽离,便愈发叫人难以轻易松手。
我为我之前对你的态度道歉。
贺忱并无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我没想到二叔这次是来真的。
他说完,便抬手拿起龙泉抿了一口。
酒杯放下,听见梁风一声几不可闻的笑。
目光落过去,看见她左手握住茶杯也低头抿了一口。
然而,细长的指尖因为过分用力而显出一种苍白的底色。
杯子落下去,也看见她血色渐退的双唇。
她像是受到了震惊。
可面上还是拂着很淡的笑意: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是,我和她们…其实没什么不同。
贺忱正要再问,梁风已扶着桌沿站起了身子。
晚上几点?她问。
贺忱怔了一下,回道:七点,在沈春阁。
好,我会去。
梁风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包间。
-天旋地转般的难以自持。
梁风勉强走出餐厅后站停在了一个偏僻的拐角,身子完全地靠在冰冷的墙面,哪里还顾得上脏不脏。
双眼紧紧地闭上,耳边不停地响起贺忱刚刚说的:——这次是来真的。
——这次是来真的。
——这次是来真的。
怎么会,怎么可能?他们之间,哪有什么真可言?她是假的,她来到他身边也是假的,她的感情是假的,他的感情也只会假的。
不会是真的。
贺忱说错了。
他们之间不会是真的。
室外的寒冷将梁风完全地包裹。
良久,思绪也重新沉淀下来。
梁风缓慢地睁开双眼,看着上方明晃晃的白日。
眼眶直直地落下了一滴泪梁风抬手摸上自己湿漉的脸颊,竟不知这滴泪为何而来。
-下午,梁风去市中心给贺忱挑了件礼物。
他肯主动来和她低头不是易事,晚上在饭桌上把东西送给他,也叫贺忱挽回些面子,不至于太过憋屈。
东西倒是很快就看好了,就是等调货等了好一会。
梁风没再折腾司机来回跑,就叫司机先回去了,晚些时候她自己打车去沈春阁。
七点多的时候,那只贵到梁风也要倒吸三口气的限量款包终于拿到手,她拎着大袋子打车去了沈春阁。
这次吃饭的地方不是什么偏娱乐性质的场所,梁风下了出租车,就看见了一座隐蔽的院子。
院子里见有车来,很快一个年轻的女人就走上前迎接。
梁风报了沈颐洲的名字,那女人欠身,说:小姐您这边请。
推开院门,里面是一片极为开阔、安静的青瓦地。
两侧明黄的照灯将围墙的青砖照亮,院子的中央,是两颗巨大的梧桐树。
粗壮苍劲的枝干将天景填满,有遮天蔽日之感。
没有过多的设计与奢侈品装饰,却显出厚重的质感。
女人缓步领着梁风走进楼里,顺着楼梯去到了二楼。
轻轻敲门,推开。
沈先生,您的客人来了。
包厢里笑声鼎沸,在听见来人说话的时候都停了一下。
门口婷婷立了一个女人,浅灰色的大衣敞着,里面是一条米白色的针织套裙。
黑色的头发散落在肩上,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在这样的冬夜,像是伸手抚在一张柔软的珊瑚毯里。
沈颐洲从沙发里起身,走到门口将人带了进来。
梁风。
他淡淡的两个字,却已是在向所有人表明她的身份。
梁风抿笑着朝众人点了点头。
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那个五彩斑斓的鱼缸,那时她是众多无名观赏鱼之一。
他伸伸手,就能把她捉住、捏死。
可如今,她已有了姓名。
她已经比洛生走得远多了。
思绪在一刻晃神,沈颐洲低头问她手里提的是什么。
梁风这才回过神来,笑容也自然而然。
给贺忱的。
她随后走到贺忱身边,语气很是松快:谢谢贺老板今天招待。
贺忱扬眉笑笑:还和我客气。
梁风:那我先放里面的桌子上,贺老板走的时候别忘记?贺忱起身:我来。
梁风便松手把东西交给贺忱,然后跟着沈颐洲去了里面的沙发坐着。
三条长沙发围成一圈,沈颐洲和梁风坐在其中一条。
今日的饭局人并不多,看得出来都是些关系亲近的人。
有一两个是梁风之前见过的,但是她并不知道姓名。
眼下,沈颐洲一一给她介绍了一圈。
都是生意上或是家族之间有往来的人,梁风便跟着一一打了声招呼。
有人好奇梁风家里是做什么的,沈颐洲帮着回了两句,那人也就知了分寸,不再把话题引在梁风身上。
气氛比从前好太多。
端茶送到她手边时会喊她梁小姐,点心上来时会有女伴问她味道如何。
不再是没有姓名的观赏鱼。
梁风又一次想到。
话题很快从商业投资转到了某人和小明星的八卦绯闻上,沈颐洲便从话题中抽身,看着怀里还在认真听人谈话的梁风,伸手探进了她衣衫下摆。
梁风一个激灵,转头看向了他。
沈颐洲眼角含笑,故作严肃:就这么感兴趣这话题?梁风握住他手臂,试图阻止他再向里。
可他偏偏不得了答案便不肯罢手。
当然感兴趣。
她回道。
沈颐洲手上停下,眼睛微微眯起看她。
梁风眉尾扬起:听听看,说不定能听到什么沈老板的八卦?那你不如直接问我?哦?那请问沈老板有过几个女伴?不太记得。
那第一个总记得吧?沈颐洲似是真的仔细思考了半秒,随后道:连样子都想不出了。
梁风并不在意地轻笑了两声:沈老板真是贵人多忘事。
她说完,又把眼神挪去了谈话的中心。
沈颐洲垂眸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目光又落去了一旁的桌子。
上面是一个巨大的奢侈品袋子。
手指在梁风的腰侧似有若无地抚摸,梁风怕痒,伸手要把他推开,却被沈颐洲一把抓了去。
手臂朝内一收,将人又往自己身侧揽了揽。
声音落在她耳畔,温热的气息惹得梁风不自觉缩了缩。
送的什么?沈颐洲问。
梁风看了眼那桌上的东西,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和沈颐洲说。
一只巨贵的限量款包。
今天出门就只买了这个?对呀,这只包可贵了,不过花的是你的钱。
送他包做什么?和气嘛,不过我送的是女包,他用不上,但能做人情送给身边的人。
梁风害怕沈颐洲不高兴,特意买的女包。
这样贺忱自己用不上却能送给别人,也算是个合适的礼物。
梁风说完顿了顿,随后靠近沈颐洲耳畔,低声道:谢谢你,他今天来朝我道歉了。
沈颐洲似有若无地哼了一声,像是想听她下面的话。
不过,你怎么知道他对我态度不好的?沈颐洲睨她:他对我身边的谁都没态度好过。
你纵容、默许的。
沈颐洲不置可否。
就像贺颜。
你要她来给你道歉吗?要就——不要!梁风赶紧伸手捂住沈颐洲的嘴。
沈颐洲低声笑开,吻她手心。
梁风怕痒收了回去,沈颐洲靠近她耳边,几分呷昵地低声道:捂我嘴做什么,我叫的声音又不大。
梁风耳后随即发红,转脸去了另一边。
沈颐洲目光又看向她的后颈,无声凝视了片刻,便也看去了其他方向。
吃饭的时候梁风没什么胃口,更多的时候是在听桌上的人聊天。
沈颐洲问她晚饭后还有什么活动,梁风说没有,直接回家就行。
沈颐洲面色不明地嗯了一声,便又转去了和别人谈话。
一顿饭吃得极为漫长,酒也喝了好几轮。
到后面,话题的尺度也越来越大,从多人运动到私生子女,梁风几分在听天方夜谭的模样。
沈颐洲似是有些困顿,后半段慢慢地没了声。
就点了支烟,靠在椅背里听着。
忽的,不知有谁提到了查手机这一茬,说是自己曾经被个女伴偷看了手机,他当下大发雷霆和那人断了干净。
查手机是我底线,谁也不能看。
贺忱笑着挑衅他:你这人就是不老实,像我,我就不怕。
那人也笑呵呵:跟我比你算老实,你敢不敢问问你二叔?贺忱显然是酒气上头,他竟真的问沈颐洲:二叔,你敢不敢叫你家梁风查手机?沈颐洲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目光转去梁风身上,慢悠悠道:那你得问问梁风?少见的,他也参与到这种原本他根本不屑的话题里,饭桌上的人陡然都有了兴趣。
一双双眼睛看热闹似的看着梁风,想知道沈颐洲待她到底是到了哪分地步。
梁风没有去看沈颐洲,她察觉得到那双眸子已在后背紧紧地盯住了她。
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松快、明亮,她先笑了笑,然后说道:我从来不查沈颐洲的手机,我相信他。
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女人如此信任自己更叫人感动的?梁风话语一出,桌面上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起哄声,羡慕沈颐洲有个这么通情达理又完全信任他的贤内助。
梁风脸上挂着最温柔不过的笑意,回头,却看见了沈颐洲那副最为熟悉的表情。
他双眼半阖着,嘴角微微地上扬。
然而,漆黑的双眼里,却看不到任何的笑意。
寒意兜头袭来。
听见他笑道:我还不知道,我们梁风这么信任我啊。
梁风身子瞬间定在原地。
他话里过分明显的讽刺。
信任这话,放在任何普通男人的身上,着实都是上等的夸赞。
可放在花名在外的沈颐洲身上,便有了几分过犹不及的讽刺意味了。
甚至可以说是因为根本不在乎真不真,所以才能这样坦然地说出我信他。
后知后觉的悚意,梁风双手不自觉握紧了扶手。
却看见沈颐洲仍是轻轻地笑着,像是真的浑不在意。
饭局直到接近凌晨才结束,结尾的时候,贺忱又拉着几个人打了几圈麻将。
沈颐洲在回家的路上没什么说话的欲望,一直困顿地阖着眼。
车辆行驶到别墅楼下,梁风先下了车。
回首正要关门的时候,却听见沈颐洲对司机说去趟南苑。
梁风旋即站定脚步,轻声道:你还要出门?明亮的车厢里,沈颐洲朝她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他眉眼似笑非笑,瞧她。
我去哪里,还需要向你梁风汇报?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7-22 19:56:53~2022-07-23 19:5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枫林绿洲、Chrisrina 5瓶;腻腻赛高、belyyy、汪仔 2瓶;Yee、52578944、我很皮的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