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哄而散,李清婳鼓着腮吐了几口气,这才坐下来敲了敲自己依然发软的小腿。
林揽熙忍不住侧眸,见她不复方才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由得暗笑。
虽然十有八九是李家教唆,可自从母后过世后,她还是头一个愿意为自己出头争辩的人。
想到方才被她娇弱的身躯挡住的场景,林揽熙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李清婳没注意林揽熙的眼神,只是望着绿竹馆被折腾得乱七八糟的桌案玫瑰椅,有些犯愁一会怎么跟夫子交待。
她从小到大就没招惹过半分是非,今日是第一回。
她抬眸看了林揽熙一眼。
自从这个人来了之后,她觉得自己的日子里总是时不时有些糟心的事儿。
你怕夫子?林揽熙看透她的心思。
李清婳点点头,柔美的脸颊上写了几分怯懦:夫子的戒尺打人很疼的。
那为何还来惠光书院?林揽熙追问。
谁都知道,只有惠光书院才如此严苛。
因为……李清婳不知该如何说。
但想到林揽熙方才那勇气十足的场景,心里羡慕,不由得也鼓起勇气道:为了,喜欢,的,人。
说完这句话,她的脸颊涨得通红通红的。
一双眼眸也垂下去,看不见神采,只见鸦羽般抖动的睫毛。
林揽熙心道自己真是多此一嘴。
明知道是为了自己来的,还问什么。
不过,他真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豁得出去,能大大方方地跟自己表白心意。
于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子爷耳尖一红,暗骂李家的奸计防不胜防。
这会,李桃扇跟在夫子后头亦步亦趋地走进来。
尹夫子身后领着一位小厮,那小厮手里捧着戒尺,脸色复杂。
怎么就你们两个?李桃扇的眼眸瞪得圆圆的。
又瞧着李清婳鬓发半点未乱的样子,她不甘心地咽了咽口水:婳婳姐,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我没事的。
李清婳轻轻摆摆手。
见到李清婳没事,尹夫子多少松了口气,他可不想听见什么才子佳人的浑话。
李桃扇反而有些失落。
那宋公子呢?尹夫子问李清婳。
一定是被林公子赶走了。
李桃扇抢道。
尹夫子不满意地回头瞪了她一眼。
李桃扇讪讪闭上了嘴。
而后夫子又看向李清婳,她只微微点了点头。
意思是李桃扇说得是对的。
尹夫子沉吟一声,来回踱了几圈,又瞧了瞧地上被推翻的桌案,不由蹙眉道:林揽熙,你可是动手打人了?那位宋公子跋扈嚣张,学生不过教训一二。
林揽熙的神色淡然。
但尹夫子显然对这个行为并不满意。
几人但见他老脸一横,看着林揽熙咬牙道:混账!我们绿竹馆一向以理服人。
此事原本是那宋某之过,可你恐之以武,便全然成了你之错处!你让我怎么跟红梅馆的夫子交待!学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李清婳有些意外地看着尹夫子。
这位夫子一向爱生如子,今日却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而林揽熙凤眼轻抬,并未答话。
李桃扇抓住机会,冲到林揽熙前面护着道:夫子,我听说那位宋公子一向嚣张跋扈,是咱们惠光书院人人厌憎的学生。
林公子出手教训他是应该的,您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骂林公子呢?李桃扇情急之下,多少有些口不择言。
果然尹夫子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这就是你们李府的规矩?顶撞夫子?李桃扇怔了怔,顿时气焰矮了一截。
我,我只是秉公直言罢了。
去抄《礼记》中学记一节,三十遍。
尹夫子不耐烦地摆摆手。
李桃扇不甘心地看看林揽熙,可林揽熙并没有替她说话的意思。
她只好瘪着嘴回到自己的座位。
伸手。
尹夫子阴沉着脸道。
林揽熙朗然伸出手掌,浑然不惧。
尹夫子暗暗咬着牙。
天可怜见,他一介布衣,哪里真敢跟堂堂太子爷较劲,全是因为早上接到了皇帝圣旨,让自己好生打磨林揽熙的傲骨的缘故。
平时从学业上,他是真挑不出林揽熙的毛病。
正巧今日遇上宋某的事,却是发作的好时机。
他捏紧了戒尺。
听说宫中皇子读书,都有小太监代为受过。
尹夫子暗中叹气,偏偏皇帝圣旨写得明明白白,太子在惠光书院,视同平头百姓对待,他连个钻空子的机会都没有。
啪!一声响亮的戒尺声响彻绿竹馆。
李桃扇惊得双目浑圆。
竟然真的要打?以武服人,是为不耻。
尹夫子道。
啪啪!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那宋某为何不指别人偷盗,只说你一人。
可见是有嫌疑之行径。
尹夫子再道。
啪啪啪。
遇事不举,擅专而行!尹夫子实在很用力,脸色都有些涨红。
重重的戒尺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林揽熙的手心上。
可他如常站立,脸色都半点未变,就那么生生受住了。
林揽熙何尝不懂,这是皇帝授意。
亦或者,还有贵妃在旁劝着。
李清婳距离林揽熙最近。
她能眼睁睁瞧着那戒尺在空中抖起的微尘,能瞧见林揽熙的手掌从白皙到粉红,再到深红。
亦能瞧见他鼻尖微微的汗珠。
绿竹馆安安静静的,那戒尺声就更刺耳。
带着穿透空气的力量,让李清婳的心一颤一颤的。
李桃扇也心疼了。
可心疼之余,她对太子爷的崇拜更浓了。
谁家的公子挨打时不连声嚎叫,可太子站在那,浑然不惧的一张脸,略略上挑的眼角渲染出不屑凡俗的气质,真真让人心动不已。
夫子别打了。
李桃扇站起身喊道。
您不知道林公子是什么身份吗?尹夫子怔了怔,咬牙,想起圣旨里头的话,下手更狠了。
……李桃扇气得快要哭了。
尹夫子高高举起戒尺,正要说出林揽熙的第四桩错处,忽然有一张小而白皙的手掌跃入眼帘。
林揽熙亦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自己的手上忽然感受到一丝凉意。
他垂头看时,才发现一个小小的精致的巴掌正隔空放在自己的手上方。
可因为她的胳膊抖得实在厉害,所以那小手不时会落到距离自己的手掌寸余的地方,让他感受到凉意。
他顺着那白藕似的胳膊看去,只见李清婳咬着牙,江南画似的美人面上写着紧张的坚定。
夫子不该责罚林公子一人。
此事我亦有错。
她认认真真地说话,语气平柔,却莫名让人心生悸动。
尹夫子似乎不敢相信一向乖巧懂事的李清婳竟然在此刻出头,诧异地觑了她一眼,手里的戒尺便也停在半空中。
林揽熙不得不承认。
李清婳虽然单纯,但其实很聪明。
她看出来尹夫子只是借题生事,所以也不提到底谁对谁错,只是认打认罚。
这样一来,尹夫子果然下不去手了。
他可以奉旨打太子,总不能对太傅家唯一的嫡女也动手吧。
想起李太傅那护犊子的脸……不过,他还是装模作样地重新举起戒尺。
李清婳吓得别过脸,咬住牙,一脸紧张的模样。
尹夫子被逗笑了,废了好大劲才努力维持住板脸的神情,嗔道:胆小还硬出头?李清婳见尹夫子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和蔼,心里稍稍松快,脸上带着些赧然,不由自主地笑笑。
那春风拂面般的笑意让尹夫子淡化了些对圣旨的惧怕。
再说也确实要个台阶下,于是他颔首道:罢了,今日便这样。
你们二人惹事,各抄劝学一百遍。
说罢,尹夫子扭头离开了绿竹馆,自去找红梅馆的陈夫子商讨宋品志之事。
李清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水盈盈的双眸看了林揽熙一眼。
她不想知道夫子为什么如此针对他,她只是觉得戒尺很疼很疼。
林揽熙承认自己有些心软了,但一想到没准又是李家的诡计,他便有些厌恶,于是咬着牙用另一只手将狼毫扔给李清婳,懒懒道:李家女儿学问好,自然不会放过读书之机。
既如此,请姑娘自己抄那两百遍劝学吧。
……李清婳气得跺脚。
可一看他红肿一片的右手,又说不出话来了。
旁边的李桃扇格格不入地坐在那,说不清二人的关系是好是坏。
可她看得很明白,此刻林揽熙那双欲勾还休的眼底,正装满了李清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