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桃扇而言,写一百遍《劝学》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一会要愁蠹的写法,一会要想醯字下头是几个竖。
如此在书房里磨蹭了一个下午,原本艳丽的少女累得汗流浃背,连头发都服帖地粘到了一起。
怎么就弄了这么两块冰?李桃扇从小丫鬟手里抢过团扇,不住扇着。
夫人说过,女儿家要好生保重身子,来日您是要为皇家开枝散叶的,不可多用冰。
旁边的妈妈沉着脸嗔道。
这位妈妈是李桃扇的乳母,从前在宫里呆过些日子。
也正因如此,她规矩刻板,几乎时时处处拿未来皇后的标准来对待李桃扇。
李桃扇也沉了脸,又不敢跟张妈妈计较,只好道:我要去太傅府找婳婳姐。
跟她一道抄书,或许我能有气力些。
张妈妈不好拦着,也不好跟去,便吩咐小丫鬟玉儿盯紧些。
虽然李诚葛与兄长的官职不过差出一品,然而二人在盛京官场里头的名望和地位却是天差地别。
那李诚业是状元出身,又一路经历官仕沧桑,是随着当今圣上一道开疆扩土的谋士功臣,皇帝自然不会薄待。
而李诚葛则年少无为,全靠兄长提携。
直到如今年岁渐长,才逐渐能担些事。
这左都御史一职,还是去年擢升的。
也因此,那太傅府与左都御史府几乎是天差地别。
李桃扇每回进门,从走过那红瓦青砖的九曲回廊,赏着脚下的波光粼粼开始,心里就已经泛酸。
不过,想到往后即将成为太子妃,她的心里才松快一些。
李清婳的院子挨着后花园,门前种着几株白玉兰。
眼前不是玉兰盛放的季节,可不知是哪位丫鬟的巧手,用绸缎折出了绽放吐蕊的玉兰。
远远望去,疏落有致的褐枝上,间或长着几朵,平添十分清韵。
李桃扇摇摇头。
有什么用呢?能当饭吃,还是能招来夫婿?但进了门时,她的脸上还是带了些自然的笑意,又指了指外头的玉兰花道:婳婳姐,那是燕儿的手艺?瞧着栩栩如生的。
李清婳正抱着孙淼的那本诗集苦读。
书房里一样炎热,所以她把发髻盘成百合髻,上头略饰织金绢花,瞧着清凉又利落。
完美修长的脖颈被显露出来,衬得她越发气质出挑。
是芝儿弄的。
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让燕儿给你带回去几枝。
李清婳微微侧头问。
李桃扇就摆了摆手。
君子不夺人之好。
李清婳淡淡笑笑,并未吭声。
李桃扇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从身后小丫鬟手里接过抄了才十几遍的《劝学》,叹气道:婳婳,怎样抄书能快一点啊?铭洲表哥说,读书没有捷径的。
李清婳语气恬淡。
这回轮到李桃扇不吭声了。
好在有人陪着,她抄书的劲头总算多了一些。
如此辛苦了两个时辰,连手腕都酸疼了,她才长舒了一口气撂下笔。
嗯,又抄了十五遍。
瞧着厚厚的一摞纸,李桃扇很满意。
可一抬眸,却见李清婳这会功夫已经誊完了小半本的诗集。
……你手腕不疼吗?李桃扇问。
李清婳回过神,转了转白嫩的手腕,赧然道:是有点。
李桃扇瘪瘪嘴。
她跟李清婳从小就不投机,现在看来更是了。
对了,这本诗集妹妹是从何处买到的?燕儿跑了几家书坊,都说卖光了。
李清婳问。
这个啊。
李桃扇拖了拖尾音,顺手从李清婳手里接过诗集,懒懒翻了几页,又特意翻过来,用书脊的方向对着李清婳,将书还回去。
就不好说了。
李清婳抬手去接,却见书脊上有一个小小的洲字。
她的脸色微变,手也滞了滞,黑亮的瞳孔也微微放大道:这是,铭洲表哥送给你的吗?李桃扇的手在袖口里攥了攥,忽然有些心虚,可看着眼前人白皙的脸色此刻变得凝水般的低沉,她心里又莫名有些痛快。
面上不显,李桃扇柔声哄道:婳婳你别多心,这书其实是铭洲表哥上回来给父亲递请帖的时候落下的,我正想着过两日还回去呢。
但李清婳的眼底已有灰败之色,根本不是她一两句话能劝慰好的。
李桃扇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语气小心道:婳婳,你别误会啊。
你知道的,我,我还帮林公子抄书呢,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
李清婳勉强点了点头。
李桃扇怕徐氏一会过来说不清,赶紧扯着燕儿嘱咐了几句,便道府里还有事,赶紧出了李府。
恰好遇上徐铭洲前来送两筐蟹。
瞧见迈着芊芊细步的云雁锦衣少女,徐铭洲眼前一亮。
桃扇表妹。
李诚葛的夫人是徐氏帮忙从娘家这边的亲戚里选的,所以也算是半个徐府的人,二人因此也自幼相熟。
李桃扇见门子还未出来,才瘪着嘴委屈道:表哥,我给你惹麻烦了。
不麻烦。
表哥不怕麻烦。
徐铭洲柔声安慰。
这种温润如玉的男子其实很难抵御。
李桃扇把目光从他的双眼上抽离出来,垂眸道:表哥去瞧瞧吧,你送我的那本诗集,被婳婳姐拿走了。
不过,我跟她说是你落在我们府上的,一会你可千万别说漏了。
听说婳婳瞧见那本诗集,徐铭洲果然脸色一青。
可对上李桃扇娇媚如月的脸庞,他只能用更加爱怜的语气道:无妨,下次桃扇多留心就行了。
我先进去,回头再让人给你们府上送螃蟹吃。
嗯。
李桃扇就知道他不会怪罪自己的。
可见他那么紧张李清婳,李桃扇心里又有些不舒服了。
徐铭洲站在正厅里头,头一回有些忐忑不安。
连听徐氏说话都有些走神。
你这孩子是怎么了?别是中暑了吧。
徐氏有些担忧。
说着她便吩咐身后的小丫鬟端凉凉的冰碗来。
姑母恕罪,并非铭洲中暑,只是,只是惦记着螃蟹性凉,又恐表妹馋嘴多食,一时有些不放心。
徐铭洲双手一抱,低头道。
他这么一说,徐氏就想起来上回婳婳嘴馋吃了七八个螃蟹之后腹痛的事了,连连点头道:你是个细心的。
那孩子别的不惦记,就爱吃海味。
徐铭洲的脸色这才好了一些,又试探道:表妹此刻已经下学了吧?看着徐铭洲眼里的期待,徐氏心里很是了然。
这几年两个孩子都大了,不能像从前那样彼此黏着。
她索性每月或半月让两个孩子见一见,既不断了情谊,也不过分热络。
而徐铭洲似乎也很是知礼,每每与婳婳说上几句话便走,从来不会授人以话柄。
可今日……徐氏看着他一脸希冀,虽然不乐意,但还是给面子道:汀兰,去叫小姐来瞧瞧,这螃蟹欢实得很。
徐铭洲心思细,自然感受到徐氏不乐意,可眼下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徐氏借口去催冰碗,留下二人在正厅里头。
李清婳恹恹瞧了一眼吐沫的螃蟹,便坐到了一边,双手搅着帕子,委屈不说委屈,硬往心里藏似的,招人疼极了。
徐铭洲并不着急,从怀中摸出一本孙淼的诗集撂在桌案上,方才轻声道:上回走得急,是想替表妹找找孙淼的诗集。
好不容易寻着一本,却落在左都御史府上。
这一本是后来又寻得的,婳婳瞧瞧,可喜欢?瞧着李清婳似有动心,却未曾应声,他更不急了,语气淡然地继续道:方才听姨母说,贵妃娘娘要安排表妹去宫里的国子学府……徐铭洲上句话说了一半,而后目光和煦地看向李清婳,才继续道:果然有缘人都往一处去了。
颀长身躯,光风霁月的长相,奶白的锦袍,无一不让人信任。
李清婳抿抿唇,清丽如画中娇娥。
徐铭洲朝她一笑。
她便赧然笑了。
真是误会,她该信任表哥的。
想到九月时就能去国子学府,李清婳觉得眼下的七月都不那么炎热了。
挽起简单的飞月髻,着钿花锦衣,领口处用几粒雪白的珍珠扣子锁住,只留出白嫩的脖颈,便是最适宜夏日的打扮。
但只是这样简单的一身,却还是让那宝荣公子久久移不开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