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样的感觉也只有一瞬间罢了。
那是太子啊, 那是未来的帝王啊。
徐铭洲自视没有那个勇气与魄力与这位天子骄子匹敌。
他有些慌了。
这样的慌张不自觉地又变成情绪冲着李清婳发泄出来。
不必多说了,你先回去吧。
站在李府的马车前,徐铭洲蹙着眉头说道。
表哥。
婳婳难过得很, 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嗫嚅着求助似的望向徐铭洲。
可徐铭洲满脑子想的都是林揽熙那充满厌憎的一眼。
他现在只有一个感觉,他完了, 他被太子盯上了。
燕儿瞧不过去, 可她也不懂得怎么敲打别人, 只是一心一意护着李清婳道:瞧着姑娘脸色不好,可是让什么吓着了?自家姑娘最胆小了。
燕儿不乐意地看了徐铭洲一眼。
要你这大男人有什么用, 在天子脚下还让姑娘吓着了。
没事的。
婳婳连连摆手,唯恐燕儿的话再让徐铭洲不痛快。
可她心里真的好难受啊,林揽熙莫名其妙的情绪, 徐铭洲忽然的疏离, 让她的眼圈已经红得不成样子。
徐铭洲总算抬眸看了李清婳一眼。
可他很快又撂下眼皮,淡淡道:婳婳表妹早些回府休息吧,我今日还有事,就不多陪了。
他心里的确有些埋怨李清婳。
要不是她,太子也不会恨上自己。
徐铭洲温雅的背影消失在李清婳水润的双眸里。
另一边, 曹雪柔正抱肩站在廊下,身子被一棵百年松遮住。
她是九门提督曹利德膝下嫡女。
方才她们说话, 你听清楚没有?嗯。
小丫鬟答应。
曹雪柔便嗤笑一声。
都说太子爷是为了这一位才回国子学府的, 我怎么就不信呢。
瞧着说话慢声细语的, 能有什么本事。
走, 过去聊聊。
曹家一门三子, 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个女儿, 自然是曹家的心肝。
她自小受父母和三位兄长疼爱, 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委屈。
再加上她心仪太子已久。
所以此刻,她眼里的挑衅之色溢于言表。
小丫鬟也没拦着。
虽说太傅府如日中天,但曹家世代为官,根本不是这种靠着摸爬滚打一路走上来的官员可比拟的。
于是,她托着自家姑娘的手往前走。
可她的身子才刚挪动半步,便被一人挡住。
那人着宝蓝色步步高升纹样的直裰,是贵的不得了的缎子,父亲平日穿得也不过如此。
曹雪柔还没等开口,便见那人模样是笑着的,可眼里都是冷意。
这位姑娘要往哪去?我……她的手指才刚要往李清婳的方向的指去,便见那人脸上的笑意越来越不对劲。
曹雪柔不傻,立刻心头一凛答道:我要回馆里读书了。
是,那奴才也让开了。
那人很满意这个答复,扭头离开了廊下。
留下曹雪柔吓得一身冷汗。
这奴才可不是旁人,而是太子爷跟前的昌宁啊。
他做什么要拦着自己为难李清婳,难道……曹雪柔不敢想。
另一边,昌宁警告过曹雪柔,便往外走。
其实林揽熙倒是没嘱咐过自己要刻意照顾李清婳,可他太了解自家主子的脾气了。
这位李姑娘要是不受委屈也罢了,要是受点委屈,只怕那位祖宗能把房顶给掀了。
为求安生,为了不挨陛下的板子,昌宁决定多费心思,护好这位未来的太子妃。
至于那位徐公子,昌宁蹙蹙眉,还是交给太子爷吧。
离了国子学府的林揽熙毫不犹豫地去了御书房。
皇帝并无意外的神色,但眼里显然十分欣喜。
怎么,有事要求朕?林揽熙蹙蹙眉,上挑的眼尾难掩心烦的痕迹。
儿子想做国子学府的夫子。
怎么?凭你太子的身份,到了国子学府还不足以横着走?皇帝的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满眼都是自己的儿子。
林揽熙揉揉眉心。
想起身边的人回报的消息,据说李家这位清婳姑娘不谙世事,的确根本不知太子爷的身份。
他无奈地叹口气。
现在就怕自己怕成这样,要是知道自己太子的身份,只怕该退学了。
他也是没法子啊。
瞧着林揽熙愁闷的样子,皇帝更加高兴。
知难才可求进。
奏折,连批十天。
还有这两个案子,给我查明白。
赵平胤也不再多问,毫不犹豫说道。
林揽熙几乎怀疑这老头子是故意的。
他蹙着眉看了皇帝一眼。
赵平胤摆摆手道:你那奴才牙里都塞了药,朕还不打算要他的命。
言外之意是他可没多嘴多舌地打听什么。
林揽熙也知道老头子心眼多,这种手段根本瞒不过他,索性坦白道:儿子有了心上人。
父皇要是还对儿子有几分良心,便别多管,别多问,更别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塞给儿子。
赵平胤难得听林揽熙跟自己说了这么多话,一时不免有些高兴,连他话里的顶撞都不计较了。
又听着他有心上人,更是喜上眉梢道:跟父皇多说说?林揽熙微微敛目。
赵平胤讪讪地不打听了,重新板起脸道:这些奏折今日都要发回去的,你要快一些。
林揽熙看着厚如小山的奏折,十分怀疑老头子是故意给自己留的。
他有些厌烦,可一想到李清婳认认真真读书的样子,便又来了劲。
不当上夫子,肯定制不服那个妖孽。
林揽熙奋笔疾书起来。
无所事事的赵平胤心满意足地离了御书房,去跟李贵妃逛园子。
御花园风景如画,太子得力能干,皇帝觉得心情格外舒畅。
陛下不好奇太子喜欢什么人?李贵妃笑笑,拈了旁边一朵贵气的海棠花。
可海棠花没有她漂亮,连皇帝都摇摇头。
也猜得一二。
赵平胤笑笑,却没点破。
李贵妃不知道这父子两打得什么哑谜,毕竟国子学府里头的贵女不少,甚至连邻国的一些公主都有。
赵平胤拍了拍李贵妃的手,长叹道:说实话,不管为了什么,那孩子如今能跟朕好好说话,朕已经知足了。
朕要你当宠妃,要他恨你,也只不过是为了激他走这一步罢了。
没曾想,他自己倒先想通了。
李贵妃笑笑,那我们家的桃扇,陛下就别惦记她当儿媳妇了。
她不是不想成全二哥一家,只是二嫂的心思她已经看穿了,这种人,她不想惯着。
而且李桃扇在惠光书院做了什么,她还是有所耳闻的。
朕是想着,李家的女儿做不成正妃,侧妃……皇帝的话说了一半便被李贵妃拦住。
太子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您就着急给塞侧妃过去,这不是故意让孩子寒心吗?其实侧妃之位对李家倒是无不可。
但李贵妃担心以李桃扇的性格,嫁到太子府会生事,会给自己捅娄子。
要是那样,还不如找个好人家为人正室,免得将来惹自己心烦。
李贵妃想得很明白。
皇帝一向觉得李贵妃想事周全,当即便答应了。
这会的李桃扇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姑母放弃了,正跟惠光书院的人辞行,准备往国子学府去呢。
她也想像李清婳一样准备一些贵重的礼物,可娘亲一共只给了她三十两银子。
她又从压岁钱里头摸出十几个金瓜子,凑到一起,这才置办出了一份不算寒酸的礼物。
贵女们拿到的是蜜蜡石珠花,公子们得的则是黄花梨木镇纸。
谁都不是指望着这些东西发家致富的,所以这些玩意并没有李桃扇意料之中的那样,得到大家的感谢。
还是赖舒玉懒洋洋地指出来,当初大家之所以喜欢婳婳的礼物,是因为婳婳的礼物是根据每个人的喜好挑的,其实与贵重不贵重没关系。
李桃扇闻言看着自己手里这千篇一律的礼物,便有些讪讪的,好在几位公子待她还算客气,总算博回了几分面子。
第二日一早,李桃扇迫不及待地去了国子学府。
可她的马车还没等出门口,便已经被上门的徐铭洲拦住。
金氏本是想送李桃扇出门的,没想到在门口看见了徐铭洲,眼底便有些不耐烦。
虽然徐铭洲回回都不空着手来,可金氏也不至于眼皮浅到这种地步。
毕竟,太子妃之位才是李桃扇的归宿。
眼前的这一位呢,虽然生得一幅好皮囊,可连个廪生都考不上。
据说徐府还曾托人给安排过官职,可惜这一位眼高于顶,竟没瞧上。
金氏唇边的笑意客气而疏离,决心敲打他一番。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李桃扇已经站到自己跟前客气道:娘亲,是婳婳姐的事。
一听跟李清婳有关,金氏便蹙了蹙眉道:府内说话吧。
徐铭洲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随着金氏一道进了门。
他也不知自己如今是犯了什么错了,怎么在这一家两家都这么不受欢迎。
他心里愈发不痛快。
早晚要考上功名做高官,把这些世俗之辈踩在脚下。
徐铭洲不知道的是,李桃扇其实这些日子对他也有些厌烦了。
人都有崇拜强者的心理,更何况李桃扇天天接触的是贵气逼人,睥睨天下的太子爷林揽熙。
她渐渐觉得徐铭洲的温润如玉不过是没出息的表现。
不过,想到李清婳依然心仪徐铭洲,李桃扇还是决定要跟徐铭洲保持来往。
表哥是不是这些日子没有休息好?一会我让玉儿给你拿些人参补补身子吧。
表哥正是读书的时候,可别累坏了。
李桃扇语气轻柔又体贴。
在氤氲的香气与心仪女子的关心里,徐铭洲眉眼渐渐舒展开来。
他笑着说了几句,便切入正题道:今日我来,其实是有件事要问问表妹。
桃扇知无不答。
李桃扇从善如流地笑笑,依然是那幅娇媚的模样。
徐铭洲略一沉吟,才要开口,却又瞧了一眼桃扇旁边的玉儿。
李桃扇心里好生不耐烦,淡淡摆手对玉儿道:我想吃荔枝了,拿一点过来吧。
鲜的那筐本来就没多少,老爷夫人这般分下来,现下已经没了。
玉儿是个实诚的。
所以常常让李桃扇下不来台。
李桃扇有些尴尬又有些气恼,暗里咬牙道:那你沏一壶荔枝熟水来。
荔枝熟水用干荔枝即可,并不难得,玉儿总算下去了。
徐铭洲见状赶紧帮忙开解道:听母亲念叨说,今年岭南进贡的荔枝不过百余筐,大小李府能得上一筐,已经是上上荣宠了。
李桃扇的脸色稍稍好些,可想到这些荔枝是伯母派人送来的,心里又不舒坦起来。
据说李府从贵妃那得了足足五筐。
才分了自己一筐而已。
她心里不乐意,却也没表现在脸上,继续与徐铭洲道:表哥有什么事,不如说说看。
徐铭洲嗯了一声抬眸道:这事不太好问出口,可桃扇你聪明伶俐,咱们又是自己人,表哥也不愿藏着掖着。
我是想问一问,关于婳婳的亲事,表妹可有耳闻?李桃扇莫名觉得心里不舒服,眉心微微收紧道:表哥这话何意?徐铭洲不好再隐瞒,索性叹气道:如今姑母跟我也生疏了,事事不愿意交心。
我也是没法子,才出此下策来问问你,毕竟你一向伶俐。
也罢,我索性把话说开。
桃扇,我想问你,李家对太子妃之位,可有盼头?李桃扇盯紧了徐铭洲的脸。
这里的李家自然指的是太傅府。
她料想,一定是太子爷回到国子学府后,徐铭洲发现了他与李清婳的一些说不清的关系,这才有此一问。
几个念头在心里翻滚过一圈,李桃扇的手紧紧抓了桌角,语气却和缓下来道:表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徐铭洲怔了怔。
李桃扇略一沉吟,继续道:伯母疼爱婳婳姐,表哥也不是不知道。
这些年咱们都是一处玩到大的,伯母宠得婳婳姐几乎连管家的本事都没有,将来摆明了也是要娇娇贵贵养着的。
说到这,她心头有些酸。
可看着徐铭洲听得入神,她还是继续道:那些对太子妃之位有意的人家,可不是像伯母这般养孩子的呢。
徐铭洲眼前一亮。
这话我点到为止,表哥也不要多想了。
要紧的是表哥自己的前程。
如今放眼满朝文武,哪个有太傅大人势盛呢?若能成为太傅大人的快婿,那自然前途也大大的不一般。
我与表哥从小青梅竹马,才多说这么一句啊。
李桃扇入情入理地分析着。
看着徐铭洲的脸色依然沉郁,李桃扇心里暗骂了一句没出息,嘴里却只能继续安慰道:读书也好,当官也罢,亦或者是旁的什么,其实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事。
可男子汉大丈夫想要有所为,总要胆子大一些,总要豁出去试一试的。
前怕狼后怕虎,将来也不过是泯然众人罢了。
更何况这件事,要紧的是婳婳姐。
旁人怎么想,都不要紧,不是吗?言外之意是,你不必过分畏惧太子,总要争一争的。
说到这,瞧着徐铭洲眼里渐渐凝结了志气,李桃扇才松了一口气道:我也是这些日子话本子看多了,表哥别在意。
哪里,表妹一语点醒梦中人。
徐铭洲双手一抱。
李桃扇看他不似作假,这才放下心来。
她庆幸自己多跟徐铭洲说了这一番话,要不然徐铭洲若是轻易放弃了李清婳,那只怕自己距离太子妃之位更加遥遥无期了。
眼门前,徐铭洲继续慨叹道:我也是没法子了才来找你说说话。
我娘亲不管这些事,清婳更是不谙世事的,其他人我又不便多言,只有桃扇表妹是跟我一条心的,又明理懂事,我才频频来叨扰。
听他说李清婳不谙世事,李桃扇不知为何方才好不容易消弭的酸意又重新泛起。
若是能选,谁不愿意做那个不谙世事的姑娘?懂事明理?不过是因为没法子罢了。
自己倒是真想过上不必操心,不必懂事的日子呢。
对了桃扇表妹。
徐铭洲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
那玉佩是十分稀罕的黄玉,被雕琢成小兔子的模样。
这是送你的,前些日子投壶赢的,据说也值小一百两。
李桃扇本不想要。
虽然御史府小了些,也没有太傅府那般阔气,可自从爹爹擢升御史以来,的确珠宝首饰这些东西再没有缺过。
可那玉实在美得很,色如糖浆,莹润光泽。
李桃扇没忍住就伸出了手。
见她接着,徐铭洲便笑道:好好收着,表哥不会亏待桃扇的。
李桃扇闻言莫名有些不舒坦。
可徐铭洲的笑意更浓了,像是压根根本没考虑过李桃扇也有成为太子妃的可能似的,十分暧昧道:再等等表哥,可别忙着嫁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要不是打算留着他勾住李清婳,李桃扇真恨不得把那块玉佩扔到徐铭洲的脸上。
他这是拿自己当什么了?卖身的娼妓吗?望着徐铭洲的背影,李桃扇忽而有些后悔。
她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妈妈总要自己避着此人,要自己不要与外男多来往了。
她厌憎地把那块玉丢给身边的小丫鬟,气恼地坐回椅子上,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
为何自己与李清婳明明都姓李,为何境遇之差如此之大呢。
另一边,林揽熙坐在茶室里头,对面坐着几位翰林院的大儒。
国子学府的夫子不是随便想当就能当的,除了皇帝许可外,还得有这些夫子们的一致认可。
瞧着林揽熙发怔,国子学府的府首崔肃清了清喉咙道:太子爷,要是您心里没底,不如先去惠光书院做夫子试试看。
旁边的老者立刻帮腔道:是啊,太子爷。
惠光书院的门槛可比咱们这低多了。
林揽熙懒懒看了眼前的众人一眼。
而后在众人一脸怀疑的神情里,他随手抻平矜贵的衣袍,眉眼放肆而魅惑道:诸位多虑了。
本王不过是在犹豫做哪门课的夫子比较好罢了。
……崔肃闻言蹙了蹙眉头。
太子爷纸上谈兵,于国可不是件好事。
他有点犯愁,但还是吩咐人搬了架贵重的瑶琴过来。
国子学府的用度一向不俗,这瑶琴为黑红双漆,上刻梅花断纹,又有先帝亲自所书的大音希声四个龙飞凤舞的字。
崔肃指了指瑶琴道:太子爷。
叫我林公子。
林公子。
崔肃很好地掩饰住自己的情绪,指着一位黑发飘飘的男子继续道:这位是咱们国子学府的琴艺夫子,名唤陈耿,是咱们大盛数一数二的琴师。
太子您不必胜过他,只需与他旗鼓相当,便可做咱们学府的琴艺夫子了,可好?嗯。
林揽熙答应了一声。
便见那黑发飘逸的男子闭上双目坐在了琴边。
林揽熙好整以暇地听着。
昌宁在旁边慢悠悠倒了盏熟水。
本以为听到的是什么高山流水之类的清雅曲子,却没想到这位陈夫子,竟然别出心裁的弹了一首江南春夜。
……从听见这个曲子开始,林揽熙便想骂人。
是故意的吗?这曲调奢软靡醉,让他霎时满脑子全是那个妖孽。
旁边几位夫子不知道林揽熙在想什么,但见他神色不好,心里都有些高兴。
瞧见没有,这肯定是弹不过陈夫子。
没错没错,你看太子爷耳朵都急红了,肯定是自愧不如。
哎呀本来就弹不过,你们也不想想,人家是将来的帝王,这些事做得好不好又能怎样。
消声!消声!趁着琴音不小,众人一时议论纷纷。
而这会的林揽熙饮尽了杯中的熟水,正用力揉着自己的眉心。
他在想,眼下这个时辰,是不是李清婳已经开始上课了?一想到她那副柔糯的嗓音,林揽熙莫名就心跳剧烈起来。
人呢?他暗骂。
昌宁听了曲子就知道是在说谁,无奈摊手道:今儿无课,据说是买绸缎去了。
……林揽熙心里窝火坏了。
为了她,自己辛辛苦苦批了两天奏折,又熬夜查了两个案子,今天还特意起了大早过来参加什么夫子试,结果人家非但没来,竟然还在高高兴兴买绸缎呢?有没有良心了?恨得咬牙切齿的林揽熙偏偏又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好瞪着昌宁骂:你找人盯着没有?她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啊?挨欺负怎么办啊?拿你命来偿啊?爷……昌宁满脸无奈。
行了行了。
林揽熙知道这么盯着人也不是个事。
那你叫人去盯着姓徐的。
他要是靠近那个小畜生半步,直接叫他爹去大牢里捞人吧。
这么说完几句话,那边一曲已经终了。
在场的夫子们纷纷击掌赞叹,甚至还有人说自己仿佛看见了江南之景。
然后众人的目光就集中到了林揽熙的脸上。
大伙这才发现,太子爷气得眼角都红了。
林公子,您请吧。
陈耿让开瑶琴。
林揽熙拎着衣袍走过去,神色如常。
众人个个垂手而立,神色比方才恭敬了不少。
虽说不想让太子爷留下来当夫子,但基本的尊敬还是不能少的。
一双修长的手指落在琴弦上。
出手,便是大弦嘈嘈如急雨。
是《战令》。
陈耿立刻解释道。
此谱是为即将行军之人所奏,清冽高亢,情绪愤然。
其实不消陈耿多解释,在场的夫子们也听出来了。
他们虽非内里的翘首,可也算是闻弦音的行家。
林揽熙一出手,众人立刻就显出讶异来。
像《战令》这样的曲子很考验弹奏者的功力。
一则要长时间高强度的弹奏,二则要投入大量的情绪,方能感染别人。
林揽熙都做到了。
琴声是传递情绪最好的工具。
嘈嘈切切错杂弹之间,所有人似乎都感受到了战场上那种一触即发的低沉气氛。
时而战鼓阵阵,时而有厮杀呐喊之声。
直到最后,是凄凉婉转的尾音,写尽了征战的荡气回肠,似呜咽,似慨叹。
余音绕梁,茶室里一片宁静,这些没上过战场,一辈子卖弄文笔的夫子们都沉默了。
他们谁也不明白,林揽熙从哪里来的这争斗搏杀的浓烈情绪。
林揽熙修长的双手抚在琴弦上,像是在抚慰受惊的琴弦。
他的鬓角带着微微的汗意,但神色却是酣畅淋漓的痛快。
有些生疏了。
他自己并不太满意。
但对众人来说已经足够惊艳了。
他们终于意识到,太子多年侵染在书房学府里头,并非是朽木一根,而是一块始终在雕琢自己的美玉。
太子练了多久?陈耿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忍不住问道。
林揽熙淡淡一笑。
练了多久?学了多久就练了多久啊。
他虽然不喜政事,但身为一名皇子,该学的东西他一样没落下,只要做了的事一定就会做好。
陈耿听完林揽熙的回答,一时有些静默,随即看着众夫子道:太子,不,林公子的琴艺远在我之上。
各位同僚,依我看,天德馆那头……林揽熙很快摆摆手。
我只教雪沁馆。
谁都知道天德馆的油水远厚于雪沁馆。
所以陈耿此刻脸上立刻露出感恩的神色来,太子可真是位宅心仁厚的大好人啊。
他们哪知道,其实是人家是另有所图。
接着,深藏功与名的太子爷心情舒畅地出了茶室。
而另一边的李清婳此刻正跟赖舒玉在一处挑着绸缎。
这绸缎坊因料子华贵,所以时常接待一些贵女,故而便把二楼开辟出来,单独为贵女们选料子所用。
此间熟水齐全,点心周到,又没任何人叨扰,只需要小丫鬟记住主子们所选的料子便可。
两个小丫鬟远远站着,李清婳与赖舒玉一边挑着缎子一边说起林揽熙也到了国子学府的事。
赖舒玉随手举了一块酒红洒金的绸缎往李清婳肩上比了比,心里却想着林揽熙为何无故回国子学府的事。
她真的觉得,林揽熙十有八九是为了婳婳回去的。
可瞧着李清婳一脸不谙世事的模样,赖舒玉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坐下来抿了一口菊花熟水问道:婳婳,你真觉得林公子那么吓人吗?你怕他做什么?李清婳抿抿唇,白皙的脸颊上柳眉颦颦,沉吟半晌方坐下来道:其实林公子是个好人。
那你为什么怕他?赖舒玉倒不是想替林揽熙说合,只是觉得跟徐铭洲比起来,林揽熙要强太多了。
总觉得……李清婳细长白嫩的手指在桌上画着圈。
总觉得他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想打人就打人……想起自己无辜受害的书包带,李清婳到现在还觉得委屈。
林揽熙怎么想,赖舒玉其实也摸不透,更因涉及帝王家,所以没再多问,便又提起徐铭洲来。
去了国子学府,徐公子待你可还好?他好像不喜欢林公子。
李清婳直言道。
在林公子面前,他唯唯诺诺的。
一出了门,又冲我发脾气。
赖舒玉知道李清婳只是胆小,从来都不笨不傻的。
徐铭洲什么样,其实李清婳看得很明白,只是从小青梅竹马的情意一直都在,所以她选择性地看不见徐铭洲的错处。
婳婳。
赖舒玉从旁边拽过两块缎子。
一块是酒红色洒金的料子,一块是鹅黄色并蒂牡丹的料子。
你喜欢哪个?李清婳毫不犹豫地点了点鹅黄色的绸缎。
这就对了。
赖舒玉笑笑。
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像现在这样。
自己喜欢什么,就选择什么,对吗?李清婳眨着水灵灵的眼眸,用力地点点头。
赖舒玉心疼地拉着她的手,贴心道:不过你遇到什么事也别太愁了,你是顺风顺水的人,什么事别自己折腾自己,高高兴兴就成了。
是啊,我也想通了。
那天表哥对我发脾气,回去我就想,要是他以后总这样对我发脾气,我可怎么着?李清婳托着腮认真道:我想我是没法子的。
从小到大我很少见过别人发脾气,即便偶尔有,那人也都被爹娘收拾了,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
赖舒玉听得很明白。
徐铭洲再这么折腾几回,跟婳婳这点情意真的就败光了。
反倒是林揽熙,那人看着不好相处,其实很对婳婳的路子。
别想了。
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过,去国子学府也不全然是为了徐铭洲。
赖舒玉劝道。
说起这事,果然李清婳眼里又绽放出神采。
你不知道,国子学府的夫子教得与咱们夫子全然不同呢。
怪不得人家都说国子学府是天下学子之所盼,真真是不一样的。
光说那……赖舒玉懒懒打了一个哈欠。
不行,婳婳这个爱读书的劲儿,她真是理解不了。
还是挑料子吧。
李清婳最后选了一块官绿色的潞绸,还有一块荔枝红绣缠枝葡萄的锦缎。
两块锦缎都极衬她的肤色,缎坊会做好成衣后送到太傅府。
这就是她秋来的新衣裳了。
李清婳心满意足地回了府邸。
不过回府之后她才发现,贵妃姑母早已让宫中的尚衣局裁制了两套新衣裳给自己。
一套是芙蓉色宽袖上衣配茶色螺纹裙,另一套则是蹙金暗花攒菊纹的交领收腰长裙,最适合秋季不过。
明日有琴艺课,姑娘还是穿这套交领收腰的裙子更方便些。
燕儿摸着那件攒菊纹长裙光滑的质地,十分喜欢道。
嗯。
李清婳很喜欢琴艺课。
琴艺课的陈夫子虽然是天德馆的夫子,只是暂代雪琴馆的课,但是他的琴艺功底深厚,而且喜欢江南曲风,正投李清婳的心意。
次日一早,李清婳高高兴兴地入了宫。
徐铭洲坐在她的身后,见她进门,唇畔噙了一丝笑意,将手上的一本曲谱递过去。
我新买的,这堂课或许用得到。
可李清婳只是客气地看了一眼书皮,便笑答道:我已经买到了。
徐铭洲心里一慌,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然而,李清婳已经抻着裙裾乖巧坐下来,像是根本看不见他一样。
徐铭洲的手僵在空中,盯着李清婳的背影,不知自己到底错在了什么地方。
她生气了?可她从来没生过气啊。
她凭什么生自己的气。
李清婳并没有生气。
她只是不喜欢表哥两幅面孔的样子。
一日温柔,一日疏离,好没意思。
可她不得不承认,在看见徐铭洲眼底的失望的那一刻,她的心还是有些难过的。
她想自己大概还是喜欢表哥的,只是渐渐在他身上,她越来越找不到从前那个熠熠发光的人了。
李清婳坐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笔直的细腰显出她认真读书的态度来。
这堂是琴艺课,她要去琴艺室了。
这几日在国子学府她也结识了新的朋友,正是忠勇将军柳成怀家的孙女柳知意。
她性子温柔,跟李清婳有相似之处。
但实际上是个胆大有主意的人,跟李清婳又并不像。
琴艺室并没有固定的座位,柳知意已经替李清婳占了第一排的座位,正对着夫子。
进门瞧见夫子还没来,李清婳疾行了几步,笑着冲柳知意道了谢。
别客气,一会把贵妃娘娘赏的点心分我点,就成啦。
柳知意狡黠笑笑。
她与赖舒玉也是好友,当初也是赖舒玉把婳婳介绍给她的。
结果她一见就喜欢上了温柔似水的婳婳。
用她的话说,婳婳是真温柔,她只不过是披了温柔的皮罢了。
你今日穿得可真好看呀。
柳知意忍不住夸道。
可不是好看么。
李清婳今日着交领收腰长裙,微微露出胸前的一抹白皙,发髻是她最爱的单螺髻,上面只插着一根金镶玉喜在眼前的簪子,简单而不失柔美,如画中娇娥,云鬓黛眉,明眸皓齿。
这份远超凡俗的美足以让国子学府里的几位公子瞠目不已。
接下来进门的是曹雪柔和李桃扇。
国子学府的夫子不会理谁是新来的这种事,除非来的人身份足够贵重。
李桃扇自然够不上,所以没有人帮忙介绍,她便找到自己的好友曹雪柔,让她把自己介绍给相熟的几人,一一问礼。
曹雪柔注意到,自始至终,徐铭洲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一身桃红烟罗鲛纱裙的李桃扇。
她便笑着推了推她的胳膊,拉她在第二排坐下道:你今日真是光彩夺目呀。
李桃扇也知自己生得貌美,随手捋了捋鬓角的发丝,笑道:别这么说,咱们来国子学府都是为了读书的。
说完话,她的目光正好看见了正在与柳知意翻开曲谱的李清婳,便指了指她,冲着曹雪柔道:那是我姐姐,你可熟识了?曹雪柔想起之前因她碰壁,便用鼻子哼了一声,却没有答话。
李桃扇正要再问,门口却走进一位华美少年。
与在国子学府时的打扮不同,他一改从前轻致简贵的衣着,着一件暗黑红滚边菖蒲纹光面杭绸,手握玉骨扇,眉眼沉稳而贵气自生,望之如好风南来,让人心生依赖。
说是像夫子,他又比寻常夫子不知多了多少矜贵气度与魅惑。
说是像贵公子,他的气质却沉稳大气,胸襟挺括。
曹雪柔与李桃扇一眼陷进去,久久不知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定了亲的柳知意比较镇定,推了推旁边的李清婳道:这是新夫子。
新?夫?子?李清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林揽熙怎么能是夫子。
不,不可能的。
她原本挺直的脊背紧紧靠在了椅背上,心里一阵慌张。
雪琴馆里的人与惠光书院不同,这里的人有一些是见过太子的。
不过,没等他们想清楚眼前这是怎么回事,林揽熙已经走到前头,大笔一挥,写下林夫子三个字。
他的身材远比所有夫子都高大,所以此刻写起字来连胳膊都不用多抬。
他另一只手握着玉骨扇背在身后,愈发显得腰背颀长,身姿挺拔。
那是文弱书生所比不了的男子气度。
李桃扇咬着通红的嘴唇,目光沉沉陷进他的背影里。
在雪沁馆,叫我林夫子就成了。
林揽熙懒懒扔掉手里的石笔,目光噙着警告,扫了众人一圈。
他还不想让自己太子的身份吓着李清婳。
不过,他的目光的确在最后毫不掩饰地落在了李清婳的身上。
她早已把头沉下去了,可林揽熙依然能看清她鸦羽般乌黑的睫毛,抖得让人心颤。
他压住内心的波澜,用那副低哑的嗓音,头一个点到了她的名字。
李清婳,告诉本夫子,你们的琴谱学到多少页了?众目睽睽之下,李清婳咬着嘴唇,用手一下下翻开琴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