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到《秋雁歌》。
李清婳想起自己临走时送林揽熙的礼物, 抿着唇连头都不敢抬了。
她要早知道会在国子学府遇上他,断然不会送出那样故意宣示不满的礼物。
听着她的软语,林揽熙只觉得琴室生香, 唇边淡淡噙了笑意,在李清婳对面的琴椅上坐下来,懒懒翻开琴谱。
瞧着他翻书的架势, 实在不像是个夫子, 倒是更像从前那个在后头只知道打瞌睡的学生。
李清婳不由自主地蹙蹙眉。
但林揽熙却是一幅旁若无人之态, 懒懒翻了几页,便像是对琴谱没什么兴趣似的, 随手一拨,便把琴谱重新合上,之后又道:不急着往下学, 本夫子要先考考你们的琴识与琴艺。
他这样一说, 在场众人不免都有些紧张。
毕竟,太子亲自出题的考试,谁都没经历过。
国子学府的琴室宽敞明阔。
林揽熙在里头走了两圈。
每回走到李清婳跟前的时候,她都觉得十分紧张。
忍不住想回头看看自己的书袋是否还安好。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国子学府好端端的为何会让一位学子来当夫子?难道真是因为他学得特别好?可是李清婳记得在惠光书院的时候, 他的琴艺并不出彩。
还是他的身份特别?李清婳想起来,自己从前似乎跟母亲提过, 盛京城里的林家并不该有适龄的公子入学。
母亲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李清婳想不起来了。
就在她这么走神的功夫, 忽然感到头上被什么轻轻扣了一下。
然后, 那熟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不许走神。
……李清婳以为自己会害怕的, 可她发现那声音与寻常夫子的严肃凌冽浑然不同, 更与他从前的冷漠疏离不同。
像是浸染了几分宠溺的意思, 让李清婳觉得像被家中长辈叮咛一般。
她抿着唇, 小脑袋缩了缩,赶紧地挺直了腰板。
林揽熙望着她乌黑的发丝,用琴谱挡住唇边的笑意。
曹雪柔在旁边蹙着眉头看着,心里膈应坏了。
李桃扇也难受,不过现在学聪明了,凑到曹雪柔身边低声道:你听说没有,有人说林公子是为了我家婳婳姐回来的呢。
这话说完,李桃扇都要听见曹雪柔磨牙的声音了。
果然,这一位也是喜欢太子爷的主儿。
李桃扇盼着她能跟李清婳对上,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就成了。
李桃扇有点高兴。
但没人关注她走没走神。
林揽熙已经拿着玉骨指向了徐铭洲。
来来来,就你吧,说说四大名琴都有什么。
徐铭洲长身玉立,一袭白衫显得风度翩翩。
可他其实局促极了。
徐府虽然富庶,但与上位者的接触并不多,他一想到眼前的这一位是太子爷,心里就一个劲儿地打鼓。
好在林揽熙的问题并不难,徐铭洲毫不犹豫地答了出来。
但林揽熙没有夸奖的话,反而蹙着眉又扔了一道题给他。
来,讲讲鞭师曹三百之旧事。
徐铭洲心里疑惑,蹙眉反问:什么曹三百?他怎么连曹三百都不知道?柳知意冲着李清婳嘀咕。
李清婳心里也有些惊讶。
琴乃四艺之首,更有君子养德于琴的说法,所以盛京贵胄人家皆以学琴为要事。
而提起学琴,自然要学琴识。
曹三百的事,算是里头的一件趣事,几乎人人知晓。
不过,李清婳也没想太多,或许是表哥学过,又忘了吧。
林揽熙依然神态淡然,继续幽幽道:那说说孔仲尼弹琴而歌解危于困厄吧。
徐铭洲继续词穷。
……林揽熙再问。
六忌七不弹?徐铭洲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硬着头皮道:林夫子,学生勤于实操,疏忽了琴理,是学生的错。
柳知意喜欢聊天,拉着李清婳道:婳婳,你表哥有点丢人了啊,这么简单的事,连我那幼弟都能掰扯半天呢。
连李清婳其实也意外。
一个答不上,可以说是忘了。
那两个,三个呢?这会,林揽熙在旁做出一脸痛心的样子,毫不心疼地拿玉骨扇敲着桌案叹道:琴者,禁也。
所以禁止于邪,以正人心也。
你身为大盛学子,将来也是要考取功名的,可你虚有其表,连最基本的琴理都不知,实在让人笑话。
一句句话说得义正词严,皆是出自师者慈心,臊得徐铭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场的学子也没有偏帮他说话的,因为林揽熙的考题其实真的不难,他们都能说得上来。
而这会的李清婳则想起每回徐铭洲在自己面前那幅学富五车,睥睨天下书生的样子。
她觉得有些可笑。
自己到底喜欢他什么呢?徐铭洲自知丢了大人,一时有些情急,想想林揽熙不过凭着自己太子的身份才成了夫子,哪里有什么真本事,或许还不如自己,于是便脱口争辩道:夫子自然博学,可殊不知光说不练假把式的道理。
学生虽然琴理差了一些,但琴艺却始终没疏忽过……哦?林揽熙起了兴致。
徐铭洲心里莫名一慌。
太子爷的神情太过笃定,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又跳进了一个陷阱。
他想拍大腿。
不过林揽熙很快让他安了心。
但见眼前人一双深邃如星的双眸懒散骄矜,语气更是混不在意道:没有夫子跟学生较量的道理。
徐铭洲稍稍放心。
林揽熙却一指稳稳当当坐着的李清婳,就让她跟你较量一下吧。
我在旁指点她一两下,也就成了。
我?李清婳的墨色瞳孔微微放大,红唇轻轻张开,满脸写着茫然。
可林揽熙毫不犹豫地点着头。
对,就是你。
……众目睽睽之下,李清婳脸色一赧。
她的琴艺算是上佳的水平,之前在惠光书院也好,陈夫子教她的时候也好,都曾让李清婳当众演奏过,所以其实她不觉得有多为难。
只是要与铭洲表哥较量,让她心里有些不舒坦。
她听过铭洲表哥的弹奏,其实算不得多好。
要是铭洲表哥输了,岂不是更难堪。
你不比,可还有旁人呢。
柳知意人如其名,一下子觉察到李清婳的想法,适时提醒道。
李清婳顿时反应过来。
是啊,若是自己弹,或许还能卖几个空子,让表哥的琴艺衬得更好一些。
想到这,她轻轻颔首,将护甲一点点缠在自己的指尖。
周围的人难得见人斗琴,都屏气凝神地瞧着座位上的二人。
李清婳的琴是贵妃姑母赏下的梧桐木古琴,虽不是四大名琴之一的焦尾,但其声如飞瀑连珠,十分入耳。
徐铭洲用得则是之前徐氏送给他的梓木琴,其声悠悠,颇有古音。
皆是上品。
有人提议合奏,但很快被林揽熙否决了。
理由是合奏难分上下。
于是二人分奏两曲。
徐铭洲选的是自己最拿手的《雁落平沙》。
此曲借大雁抒远志,既有书生意气,又有遗士心胸,是文人的首选。
李清婳不知该奏什么,索性决定先听徐铭洲奏完再说。
九月之初,天气依然炎热。
好在因为林揽熙在,所以国子学府的冰一下子多了起来。
外头是长松翠竹,浓翠蔽日,房里是四角的硕大冰鉴各自散着凉气,上头还盖着些青槐嫩叶,用以让房间变得清香。
在这样氛围下赏琴是件美事。
然而徐铭洲似乎有些急躁了。
大概是急于把方才丢失的面子挽回,又大约是这些日子疏于练习,他竟接连弹错了三个音。
连李桃扇都听不下去,用手指揉了揉耳朵看着曹雪柔道:你觉不觉得琴声有点迟滞?曹雪柔在国子学府呆了两三年了,毫不犹豫点头道:不知迟滞,而且手生的很。
你不是说这位表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有名的才子吗?可能是醉心诗书,忽略了琴艺吧。
他们毕竟是要考状元的人呢。
李桃扇好心替他说了几句话。
然而曹雪柔却不屑地撇撇嘴。
一曲终了,林揽熙淡淡抿着熟水,什么都没说,只是唇边始终挂着玩味的笑。
而后,他的目光聚焦到了李清婳的身上。
见她神情之中带着些担忧,林揽熙咬咬牙。
他本可以把徐铭洲逐出国子学府的,身为太子,这点事简直不在话下。
可这小妖孽胆小脾气大,他怕到时候她因此恨上自己,到时候反倒因小失大。
投鼠忌器啊。
林揽熙觉得烦。
但这不代表他会无所作为。
相反,他盯上的人,基本上下场都很惨。
婳婳要弹什么?因她手指已经缠了护甲,柳知意便帮忙翻起琴谱。
李清婳还想再挑挑,旁边已经响起李桃扇的声音。
我记得当初姑母入宫之前,教过咱们一首《阳关三叠》。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可李清婳挺着笔直的细腰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就它吧。
她心忧林揽熙,正打算挑一首不太熟的曲子。
自然也不能太过丢人,而《阳关三叠》是三个月前在惠光书院曾练过一旬的曲目,大概也不会太差。
李桃扇没想到她这么痛快就答应了,满目都是震惊。
那不是你最擅长的曲子?曹雪柔推了推李桃扇道。
是啊。
李桃扇咬咬牙。
她本想要是李清婳推辞,她就借机上去替她弹奏的。
林揽熙既然能教琴艺,肯定是喜欢琴艺出众的女子的。
没想到李清婳压根连机会都不给自己。
而且李清婳这回弹完,她下次肯定不能再弹《阳关三叠》了,要不然肯定会被大伙说是学李清婳的。
李桃扇觉得心烦,自己还不如不多话了。
这会,李清婳的手已经搭在了琴弦上。
她的手指细长而白皙,与古朴的瑶琴相得益彰。
窗外翠竹摇曳,远处柳枝轻摆。
旷然的琴室里,凉风和畅,铜炉点着松香。
在这样的环境里,李清婳的琴声一出,所有人的心都立刻静了下来。
这是一首送别曲。
可李清婳演奏得却含而不露,哀而不伤,颇有倚柳诉相思,浅吟复低唱的柔美。
林揽熙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他在宫中听过很多曲子,却多是靡靡之音。
像这样的送别曲,他只听过一次,也只奏过一次。
那是在母后过世的日子里。
之后,再听此曲,他连靠近都不忍。
然而今日,似乎李清婳给了他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阳关三叠》。
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的悲伤,却多了些空山新雨后的平畅。
没有梦醒泪沾衣的愁闷,却多了些愿君多平安的淡然。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首曲子里。
直到徐铭洲不合时宜地轻咳了一声。
琴音顿时一紧。
李清婳这才想起,她习惯性地按照对的谱子在弹,忘了留一些错漏在里头,给表哥找回面子。
可徐铭洲的提醒也太过明显了些。
她有些不乐。
其实他不提醒,自己也是有这个心思在里头的。
不过,李清婳还是故意弹错了一个音。
虽然不怎么明显。
站在琴室后头的林揽熙却在这一瞬猛地睁开了双眸。
他十分不满地看向徐铭洲,怪他故意咳嗽,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可他很快发现,李清婳又错了一个音。
两个,三个。
林揽熙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他明白了,李清婳是故意的。
故意弹错音其实是件不容易的事。
何况这又是一首不简单的曲子。
李清婳白皙的面颊上渗出微微的汗珠,连鬓边的碎发也散出来一缕。
可那一缕黑发为她增添了更多的柔美,一张侧颜几乎美得惊心动魄。
她不知自己已经是别人眼里的风景,正在伺机弹另外的错处。
可她的手指才刚要触碰到错误的琴弦上,便见暗黑红滚边的宽袖贴上自己的蹙金暗花水袖。
颜色极搭。
她没等反应过来,便见那只手轻拢慢捻,已经将正确的琴音弹奏出来,而且巧妙地掩饰住了李清婳弹错的那个音。
李清婳的脸颊顿时变得滚烫起来。
那黑色的绸缎华丽矜贵,却比不上那手上的玉扳指。
他的大手衬得李清婳的手很是精致小巧。
如是更为紧张,以至于她额头上的汗珠越发多了,身子也渐渐热起来。
这样的急躁心思,又怎么能弹出优美的琴音?李清婳觉得自己的错处越来越多了。
可那暗黑红滚边的宽袖没有移开的意思,而且那骨节鲜明的手上下翻飞,以不亚于陈夫子的速度一次次掩饰住她的错处,将这曲《阳关三叠》弹出了些男人的粗放与达观。
李清婳忍不住抬眸看向他的那张脸。
自下向上的角度,却丝毫不损他的棱角。
甚至因为这角度,让他双眼里的魅惑更浓了。
感受到她的目光,林揽熙的眼神从琴弦上移到了她的脸上。
二人这样,隔空对视着。
她微红的脸颊如诱人的春光。
他魅惑的双眼如引人沉溺的流沙。
二人不由自主地停下手里的动作。
琴音戛然而止。
而后,便是木铎之声响起。
没人知道二人为何停下,众人只以为是下课的木铎之声才让二人停下的。
而二人这般默契的弹奏的确谱出了一首极为精妙的曲子。
雪沁馆内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抚掌之声。
李清婳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头重新埋下,去整理方才被翻乱的琴谱。
而林揽熙却一脸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懒懒点着众人道:这堂课教你们两件事。
一是学琴听欲静虑,不得逐声色。
这第二嘛……他淡淡看了一眼徐铭洲。
蓄琴欲要九德具备,无收庸才。
徐铭洲知道是在敲打自己,死命攥紧了拳头。
好在今日所有人都已经被林揽熙的技艺所惊着,没人在意徐铭洲那从头红到脖子根的羞臊,齐声站起来回道:学生受教了。
李清婳也跟着站起来。
她不得不承认,林揽熙的琴艺的确高超。
而他那句不得逐声色,更让李清婳觉得惭愧。
读书学琴,是立德之事。
自己显然不该帮铭洲表哥的。
李清婳暗自后悔。
幸好,林揽熙在一旁帮扶着,总算让自己的那首曲子没有越错越多。
不过,李清婳还是很担心表哥的心情。
她故意慢走了几步,等到徐铭洲慢吞吞收拾完东西,才路过他的座位,轻声问道:表哥没事吧?徐铭洲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可她的琴声那么美,他很难不认为她是故意的。
而且林揽熙一点点教她弹琴,更让徐铭洲感受到了背叛。
他蹙着眉。
下学后我去府上给姑母问安。
李清婳很意外他语气里的严肃,却还是点点头乖巧说了声道:好。
走吧。
柳知意拉着李清婳,不愿意两个人在一块多聊。
同赖舒玉一样,她也不喜欢徐铭洲。
李清婳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
可徐铭洲似乎很是生气的样子,此刻正一把将琴谱摔在地上。
她吓得低呼了一声。
但徐铭洲很快抬起头来看她,像是怕自己看见这一幕似的。
她赶紧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扭过头来。
但方才那戾气横生的一幕,到底是映在心底了。
谁也没注意,另一边的李桃扇正拉着曹雪柔往林揽熙茶室的方向走去。
你别推了,先告诉我,你要让我去哪?曹雪柔问。
李桃扇黠然笑道:你上课盯着林夫子看,以为我没看出来吗?曹雪柔的脸色有些羞赧,细长的眉眼弯弯的,笑道:你别胡说。
李桃扇心里瞧不起她这幅样子,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道:七忌六不弹我也忘了,咱们让林夫子讲讲,可好?曹雪柔的眼前一亮。
贵女们成群结队地询问夫子琴识,的确是寻常的。
可她想起自己上回被昌宁提点的事,心里又有些打鼓。
李桃扇有意撺掇,又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担忧,于是慢下脚步,也不着急,一幅谈心的样子道:咱们两个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我也不想瞒着你,之前贵妃姑母已经跟我谈过太子妃的事。
贵妃娘娘怎么说?曹雪柔问道。
曹家也有人在宫中为妃,可论起受宠来,实在比不过这位贵妃娘娘。
姑母说,李家自然是要出一位太子妃的。
李桃扇故意迟疑了一下,又叹道:姑母虽然没有明说,可我也知道,十有八九是婳婳姐。
以我这身份,又怎么够得着那么高的位置。
不过,姑母还说了,既然要娶,定然不会只娶一位太子妃,侧妃怎么着也要娶两位。
所以,我自然是不成了,可你就不同了。
若是你能趁着眼下的机会争一争,将来侧妃的位置也不差啊。
再说你也看见了,我婳婳姐的性情温柔,不争不抢的。
将来她若为正妃,根本压不住你的。
一句句蛊惑人心的话说出来,曹雪柔又怎能不动心。
一想到将来成为太子妃高高在上的模样,她心里就欢喜极了。
就说当今圣上吧,皇后娘娘过世后,他再未立过皇后,却把所有宠爱都给了李贵妃。
所以其实侧妃还是正妃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先迈进太子府那道门。
我回去跟父兄商量一下吧。
曹雪柔从小被宠到大,所以也比较依赖父亲和兄长。
是得商量商量。
李桃扇赞同道。
不过这两日太子爷刚来,肯定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你在这读书时间久,过去问问能不能帮忙也是好的。
代夫子不是还没选出来吗?按照书院的规矩,每位夫子都会选出一位学生做代夫子,帮忙准备课前石板之类的。
也是。
曹雪柔很是动心,长长的睫毛眨了眨,骨相鲜明的脸颊上泛起笑意。
那你帮我望风?我去夫子的茶室看看。
那是自然了。
李桃扇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她的姿容娇媚,肌肤雪嫩,与曹雪柔这种偏硬朗的长相不同。
曹雪柔有些嫉妒她的美貌,却又感念她的好,最终还是道:桃扇你放心,我若是成了太子妃,将来也必定不会亏待你的。
嗯。
李桃扇笑着推了她一把,目送着曹雪柔进了茶室,脸色迅速地冷下来。
她就是想试试,林揽熙现在还容不容得下别的女人。
片刻之后,曹雪柔臊眉耷拉眼地走了回来,看见李桃扇就埋怨道:就怨你,说什么让我去林公子茶室的话,我连门都没进去,就被两个小厮拦下来了。
那你怕什么?李桃扇嫌弃道。
我怕什么?我当然不怕,可我被搜身了!他们怀疑我要暗害林夫子。
曹雪柔想起自己刚才被小厮找来的丫鬟上下其手搜身,就觉得犯恶心。
那些丫鬟的手粗糙得很,谁知道是干什么脏活的。
李桃扇心想果然林揽熙的茶室不是随便进的,面上赶紧做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安慰道:对不起啊,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跟你也没关系。
曹雪柔还算给自己的好友面子,下堂课我不上了,我要回府换衣裳。
你帮我看着点,要是林公子跟你婳婳姐说话,你就告诉我一声。
嗯,你放心吧。
李桃扇点头答应下来。
其实,林揽熙此刻并不在茶室里头。
他正忙着去查皇帝交下来的两个案子。
头一个比较容易,眼下已经查完了,另一个比较难,他得亲自去审一审。
大夏天的,本该在府邸里养尊处优的太子爷奔走出了一身汗。
瞧着刚刚被润湿的锦帕,林揽熙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这是造的什么孽,怎么就喜欢上李清婳这个妖孽了呢。
自己从刑部到国子学府,这几日来来回回折腾七八趟了。
人家倒好,还在那为表哥伤心呢。
林揽熙气得只想骂人。
不过一想到今日与她共谱一曲的情形,林揽熙唇边又挂了些笑意。
然而,他又抓狂了。
自己这一会生气一会笑,简直跟疯子一样。
算了算了,不想了,还是审案吧。
自己的姑娘自己慢慢追。
没人知道林揽熙在马车里想什么,他们看见的便是一脸沉稳,眼角微挑的矜贵男子。
刑部侍郎有些讶异,上回他看见林揽熙的时候,记得他还是位华美少年的样子。
可今天看来,他似乎已长大成人,渐渐有了帝王相。
刑部侍郎收回了之前对太子爷的不信任,恭恭敬敬地把人请进了门里。
林揽熙没想到皇帝要自己查的,竟然是李诚业。
有人状告太傅大人私设刑堂,营私枉法。
刑部侍郎双手呈上卷案。
林揽熙接过来,来回翻看了半天。
他喜欢李清婳,以至于很久都没想过李家的事了。
可他依然坚信李家与先皇后之死有莫大的关联。
就这么点?林揽熙诧异问道。
您还想要多少?刑部侍郎苦笑。
这罪名要是真的,足够把李家扳倒了。
呵,怎么不得有个‘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的说法。
林揽熙嘲讽道。
太傅大人大概不是这种人。
刑部侍郎斗胆道。
林揽熙嗤笑一声,却没有说话。
李诚业要不是这种人,谁是这种人?不过,他的确有些犯愁。
要是自己真的查出李诚业的罪状,那李清婳……他揉了揉眉心。
果然美人惑国啊。
他竟然开始因为李清婳考虑手下留情的事了。
林揽熙深吸了一口气,放下乱七八糟的念头,准备审案。
彼时的太傅府,并不知晓这一份奏本的存在。
九月的太傅府富丽恢弘。
可那一草一木都是李诚业辛苦挣来的,没有半点见不得人的入账。
再加上徐氏嫁过来的时候,心疼她的祖母几乎把所有积蓄都给了她。
徐氏用心操持,自然能将府里的本钱越滚越多。
而徐铭洲的父亲,也就是徐氏的兄长却远不及她。
徐家重男又子女众多,所以把徐氏送到了老太太处抚养,而一心培养徐家的几位男孩,其中犹以徐铭洲之父徐安慎为首。
谁也没料到,老太太心眼多,手里不仅暗自握着大把的银子,更替亲孙女相中了彼时还只是五品官员的李诚业。
如是,徐氏嫁了过来,一步步成为了太傅夫人。
好在那徐安慎性情不错,自小跟这位妹妹相处得也好,所以一直往来至今。
但此刻,徐安慎的妻子,也就是徐铭洲的母亲卢氏坐在太傅府里,还是忍不住念叨这位小姑子命好。
那时的事她也知道,谁能想到整日朴素的老太太竟能掏出那么多的嫁妆来,更想不到老太太眼光如此独到。
眼下瞧着盘子里头从西域运来的蜜瓜,看着后头多宝阁上头御赐的西洋钟,都是徐府如今难以比拟的富贵。
卢氏咬了一口蜜瓜,甜味在一瞬间变成了酸味。
徐氏此刻还未过来,倒不是她故意怠慢,而是贵妃娘娘派了人来传旨送东西,她且得亲自应付一会。
而此刻,徐铭洲已经去了李清婳的小院。
她的小院一向都是一时一景。
眼下是盛夏,院里摆了宽口大缸,里头种着荷花,几尾小鱼在里头游来游去,平添许多情致。
李清婳坐在葡萄藤下头读书,一袭白裙,如刚下凡的仙子。
徐铭洲也知道她生得好看,但不知为何,他总是更喜欢李桃扇那种知风情的女子。
但一想到昨日琴艺课上的情景,徐铭洲又十分恼火。
自己虽然更喜欢桃扇,但却从来没做过对不起李清婳的事,可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自己下不来台,更跟林揽熙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徐铭洲深感被背叛。
燕儿,我给婳婳带了些西瓜来,你拿到井里湃一湃可好?徐铭洲看着多余的小丫鬟。
燕儿刚想说姑娘这些日子不能吃凉的,可见徐铭洲眼里并无什么耐心,便偃旗息鼓地答应了一声,走出了小院。
留下几个看门和洒扫的丫鬟远远守着,并不碍事。
燕儿扭头去找徐氏告状。
这位表公子让姑娘吃凉西瓜!李清婳看着远处站着的徐铭洲,总觉得跟半年前,跟一年前的心境都不一样了。
许是渐渐长大懂事的缘故,印象中博闻强记,张口便是诗词歌赋的表哥现在越来越多地让自己失望。
连他温润如玉的性格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但此刻他站在那,李清婳依然觉得是从前在书中所看见过的翩翩少年的模样。
她的心念微动,不自觉便含了与从前一样的微笑,轻柔道:表哥,那天其实你的琴弹得很好,只是……徐铭洲不明白她好端端的说这个干什么,是要故意羞辱自己吗?他不太高兴,打断道:你别说了。
李清婳的话说了半截便被打断,喉头不由得一哽。
她撂下手里的书,温温柔柔唤道:表哥,你生气了吗?表哥自然不会生你的气。
徐铭洲如是说,可他的语气却是我很生气的语气。
李清婳双手交叠,两根拇指把白嫩的手背揉得通红,一脸懊悔道:我当时不该选《阳关三叠》的,我应该,应该选一首没学过的曲子。
这样的话就不会……你以后别再去国子学府读书了。
徐铭洲又一次打断了李清婳的话。
什么?李清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双明媚水灵的鹿眸看向徐铭洲那张有些扭曲的面庞。
徐铭洲见她犹豫,唇边挂了一丝冷笑道:你我从小青梅竹马,婳婳表妹这点要求难道都做不到吗?再说,表妹难道不是因为我才去国子学府读书的吗?是,是啊。
李清婳结结巴巴的,有些手足无措。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在家请夫子也好,回到惠光书院也好,怎么都好,总之就是不要在国子学府读书了。
李清婳想在徐铭洲的脸上找到开玩笑的痕迹,但她找不出来。
徐铭洲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
这会,燕儿端着切好的西瓜进了门。
一块块粉沙瓤的西瓜上找不到一颗黑色的籽。
一共两碗。
两碗的温度都是一致的,并没有冒着什么凉气,也没有冰块在下头镇着。
徐铭洲有些不耐烦地接过其中一碗递给李清婳,眼眸看着燕儿道:不是说让你拿井水湃一湃吗?燕儿看着李清婳神色恹恹的样子,毫不犹豫道:姑娘没说。
你说的算怎么回事。
你。
徐铭洲不敢相信。
燕儿却福了一福道:前头夫人在寻公子了。
母亲找我?徐铭洲撂下手里的西瓜碗,看了一眼李清婳道:婳婳,表哥相信你,不管在哪,你都能读好书的。
说完这句话,他大踏步走出了小院。
燕儿瞪了他的背影一眼,哄着李清婳道:夫人在花园等您呢。
贵妃娘娘送来了好看的九连环,还有您最喜欢的话本。
我不去啦。
李清婳的语气轻轻地,像是失去了些力气,简单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后,她道:你去跟母亲学一遍刚才的事,就说我明白母亲为何会与徐家淡了来往了。
再告诉母亲,我想一个人静静,成吗?夫人会担心的。
燕儿道。
我总要长大啊,难道你想让母亲一辈子为我代劳吗?李清婳笑笑,明眸皓齿如画中仙女一般:你放心,我不会轻易被表哥的话说服。
不过我也要想清楚,到底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燕儿见她眼里并没有之前被徐铭洲的话所困扰的难过,这才放下心来去找夫人回话。
这边宫里来的天使刚走,燕儿过去问了礼,便说起了方才的事。
徐氏细细听了半天,脸色便从温和变成了恼怒。
他一个姓徐的,想管我们家婳婳的事?她从来都不是软柿子。
太傅府家大业大,不仅是李诚业的功劳,更有她的手笔。
夫人……燕儿有些焦急。
姑娘都说了,这事她自己会处理的,您万万别让姑娘为难啊。
看了一眼燕儿,徐氏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会拿这事去跟徐家说。
想要收拾他们还不容易吗?欺负婳婳,我真是给徐家脸了。
我姓徐又怎么样,喊我一声姑母又怎么样,我从小到大没吃过他们一粒米,不过是看在有血缘的份上给他们点面子罢了。
那卢氏算个什么东西,一盘子蜜瓜撂在那,半炷香就见了底。
这等子眼皮子浅的玩意,我高兴时拿她当个兄嫂,不高兴时给我提鞋都不配!徐氏骂够了,起身准备往前头正厅去会会卢氏。
正好遇上李诚业回来,燕儿又把事学了一遍,便听徐氏道:你别拦我啊,我生气了。
李诚业长眉一立,竟比徐氏看着还生气。
你这话说的,我拦你做什么?我还怕你念在都姓徐的份上,饶了那个畜生呢。
我又不傻。
徐氏哼了一声。
你去把这些话本给婳婳送去。
当爹的有点当爹的样,别总不管孩子。
我去正厅教训教训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娘两。
嗯。
李诚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在外头叱咤风云的太傅大人,在家里常常像现在这样被夫人指使得团团转。
正厅里头,穿着青缎掐花对襟外裳的卢氏正在跟徐铭洲念叨:你每回过来,徐氏都这么晾着你吗?她眼里还有没有兄嫂了。
铭洲啊,这可不行啊。
婳婳眼里只有你,你得借着她的力,把整个李家都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