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28 章

2025-04-03 04:25:01

学到《秋雁歌》。

李清婳想起自己临走时送林揽熙的礼物, 抿着唇连头都不敢抬了。

她要早知道会在国子学府遇上他,断然不会送出那样故意宣示不满的礼物。

听着她的软语,林揽熙只觉得琴室生香, 唇边淡淡噙了笑意,在李清婳对面的琴椅上坐下来,懒懒翻开琴谱。

瞧着他翻书的架势, 实在不像是个夫子, 倒是更像从前那个在后头只知道打瞌睡的学生。

李清婳不由自主地蹙蹙眉。

但林揽熙却是一幅旁若无人之态, 懒懒翻了几页,便像是对琴谱没什么兴趣似的, 随手一拨,便把琴谱重新合上,之后又道:不急着往下学, 本夫子要先考考你们的琴识与琴艺。

他这样一说, 在场众人不免都有些紧张。

毕竟,太子亲自出题的考试,谁都没经历过。

国子学府的琴室宽敞明阔。

林揽熙在里头走了两圈。

每回走到李清婳跟前的时候,她都觉得十分紧张。

忍不住想回头看看自己的书袋是否还安好。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国子学府好端端的为何会让一位学子来当夫子?难道真是因为他学得特别好?可是李清婳记得在惠光书院的时候, 他的琴艺并不出彩。

还是他的身份特别?李清婳想起来,自己从前似乎跟母亲提过, 盛京城里的林家并不该有适龄的公子入学。

母亲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李清婳想不起来了。

就在她这么走神的功夫, 忽然感到头上被什么轻轻扣了一下。

然后, 那熟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不许走神。

……李清婳以为自己会害怕的, 可她发现那声音与寻常夫子的严肃凌冽浑然不同, 更与他从前的冷漠疏离不同。

像是浸染了几分宠溺的意思, 让李清婳觉得像被家中长辈叮咛一般。

她抿着唇, 小脑袋缩了缩,赶紧地挺直了腰板。

林揽熙望着她乌黑的发丝,用琴谱挡住唇边的笑意。

曹雪柔在旁边蹙着眉头看着,心里膈应坏了。

李桃扇也难受,不过现在学聪明了,凑到曹雪柔身边低声道:你听说没有,有人说林公子是为了我家婳婳姐回来的呢。

这话说完,李桃扇都要听见曹雪柔磨牙的声音了。

果然,这一位也是喜欢太子爷的主儿。

李桃扇盼着她能跟李清婳对上,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就成了。

李桃扇有点高兴。

但没人关注她走没走神。

林揽熙已经拿着玉骨指向了徐铭洲。

来来来,就你吧,说说四大名琴都有什么。

徐铭洲长身玉立,一袭白衫显得风度翩翩。

可他其实局促极了。

徐府虽然富庶,但与上位者的接触并不多,他一想到眼前的这一位是太子爷,心里就一个劲儿地打鼓。

好在林揽熙的问题并不难,徐铭洲毫不犹豫地答了出来。

但林揽熙没有夸奖的话,反而蹙着眉又扔了一道题给他。

来,讲讲鞭师曹三百之旧事。

徐铭洲心里疑惑,蹙眉反问:什么曹三百?他怎么连曹三百都不知道?柳知意冲着李清婳嘀咕。

李清婳心里也有些惊讶。

琴乃四艺之首,更有君子养德于琴的说法,所以盛京贵胄人家皆以学琴为要事。

而提起学琴,自然要学琴识。

曹三百的事,算是里头的一件趣事,几乎人人知晓。

不过,李清婳也没想太多,或许是表哥学过,又忘了吧。

林揽熙依然神态淡然,继续幽幽道:那说说孔仲尼弹琴而歌解危于困厄吧。

徐铭洲继续词穷。

……林揽熙再问。

六忌七不弹?徐铭洲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硬着头皮道:林夫子,学生勤于实操,疏忽了琴理,是学生的错。

柳知意喜欢聊天,拉着李清婳道:婳婳,你表哥有点丢人了啊,这么简单的事,连我那幼弟都能掰扯半天呢。

连李清婳其实也意外。

一个答不上,可以说是忘了。

那两个,三个呢?这会,林揽熙在旁做出一脸痛心的样子,毫不心疼地拿玉骨扇敲着桌案叹道:琴者,禁也。

所以禁止于邪,以正人心也。

你身为大盛学子,将来也是要考取功名的,可你虚有其表,连最基本的琴理都不知,实在让人笑话。

一句句话说得义正词严,皆是出自师者慈心,臊得徐铭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场的学子也没有偏帮他说话的,因为林揽熙的考题其实真的不难,他们都能说得上来。

而这会的李清婳则想起每回徐铭洲在自己面前那幅学富五车,睥睨天下书生的样子。

她觉得有些可笑。

自己到底喜欢他什么呢?徐铭洲自知丢了大人,一时有些情急,想想林揽熙不过凭着自己太子的身份才成了夫子,哪里有什么真本事,或许还不如自己,于是便脱口争辩道:夫子自然博学,可殊不知光说不练假把式的道理。

学生虽然琴理差了一些,但琴艺却始终没疏忽过……哦?林揽熙起了兴致。

徐铭洲心里莫名一慌。

太子爷的神情太过笃定,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又跳进了一个陷阱。

他想拍大腿。

不过林揽熙很快让他安了心。

但见眼前人一双深邃如星的双眸懒散骄矜,语气更是混不在意道:没有夫子跟学生较量的道理。

徐铭洲稍稍放心。

林揽熙却一指稳稳当当坐着的李清婳,就让她跟你较量一下吧。

我在旁指点她一两下,也就成了。

我?李清婳的墨色瞳孔微微放大,红唇轻轻张开,满脸写着茫然。

可林揽熙毫不犹豫地点着头。

对,就是你。

……众目睽睽之下,李清婳脸色一赧。

她的琴艺算是上佳的水平,之前在惠光书院也好,陈夫子教她的时候也好,都曾让李清婳当众演奏过,所以其实她不觉得有多为难。

只是要与铭洲表哥较量,让她心里有些不舒坦。

她听过铭洲表哥的弹奏,其实算不得多好。

要是铭洲表哥输了,岂不是更难堪。

你不比,可还有旁人呢。

柳知意人如其名,一下子觉察到李清婳的想法,适时提醒道。

李清婳顿时反应过来。

是啊,若是自己弹,或许还能卖几个空子,让表哥的琴艺衬得更好一些。

想到这,她轻轻颔首,将护甲一点点缠在自己的指尖。

周围的人难得见人斗琴,都屏气凝神地瞧着座位上的二人。

李清婳的琴是贵妃姑母赏下的梧桐木古琴,虽不是四大名琴之一的焦尾,但其声如飞瀑连珠,十分入耳。

徐铭洲用得则是之前徐氏送给他的梓木琴,其声悠悠,颇有古音。

皆是上品。

有人提议合奏,但很快被林揽熙否决了。

理由是合奏难分上下。

于是二人分奏两曲。

徐铭洲选的是自己最拿手的《雁落平沙》。

此曲借大雁抒远志,既有书生意气,又有遗士心胸,是文人的首选。

李清婳不知该奏什么,索性决定先听徐铭洲奏完再说。

九月之初,天气依然炎热。

好在因为林揽熙在,所以国子学府的冰一下子多了起来。

外头是长松翠竹,浓翠蔽日,房里是四角的硕大冰鉴各自散着凉气,上头还盖着些青槐嫩叶,用以让房间变得清香。

在这样氛围下赏琴是件美事。

然而徐铭洲似乎有些急躁了。

大概是急于把方才丢失的面子挽回,又大约是这些日子疏于练习,他竟接连弹错了三个音。

连李桃扇都听不下去,用手指揉了揉耳朵看着曹雪柔道:你觉不觉得琴声有点迟滞?曹雪柔在国子学府呆了两三年了,毫不犹豫点头道:不知迟滞,而且手生的很。

你不是说这位表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有名的才子吗?可能是醉心诗书,忽略了琴艺吧。

他们毕竟是要考状元的人呢。

李桃扇好心替他说了几句话。

然而曹雪柔却不屑地撇撇嘴。

一曲终了,林揽熙淡淡抿着熟水,什么都没说,只是唇边始终挂着玩味的笑。

而后,他的目光聚焦到了李清婳的身上。

见她神情之中带着些担忧,林揽熙咬咬牙。

他本可以把徐铭洲逐出国子学府的,身为太子,这点事简直不在话下。

可这小妖孽胆小脾气大,他怕到时候她因此恨上自己,到时候反倒因小失大。

投鼠忌器啊。

林揽熙觉得烦。

但这不代表他会无所作为。

相反,他盯上的人,基本上下场都很惨。

婳婳要弹什么?因她手指已经缠了护甲,柳知意便帮忙翻起琴谱。

李清婳还想再挑挑,旁边已经响起李桃扇的声音。

我记得当初姑母入宫之前,教过咱们一首《阳关三叠》。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可李清婳挺着笔直的细腰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就它吧。

她心忧林揽熙,正打算挑一首不太熟的曲子。

自然也不能太过丢人,而《阳关三叠》是三个月前在惠光书院曾练过一旬的曲目,大概也不会太差。

李桃扇没想到她这么痛快就答应了,满目都是震惊。

那不是你最擅长的曲子?曹雪柔推了推李桃扇道。

是啊。

李桃扇咬咬牙。

她本想要是李清婳推辞,她就借机上去替她弹奏的。

林揽熙既然能教琴艺,肯定是喜欢琴艺出众的女子的。

没想到李清婳压根连机会都不给自己。

而且李清婳这回弹完,她下次肯定不能再弹《阳关三叠》了,要不然肯定会被大伙说是学李清婳的。

李桃扇觉得心烦,自己还不如不多话了。

这会,李清婳的手已经搭在了琴弦上。

她的手指细长而白皙,与古朴的瑶琴相得益彰。

窗外翠竹摇曳,远处柳枝轻摆。

旷然的琴室里,凉风和畅,铜炉点着松香。

在这样的环境里,李清婳的琴声一出,所有人的心都立刻静了下来。

这是一首送别曲。

可李清婳演奏得却含而不露,哀而不伤,颇有倚柳诉相思,浅吟复低唱的柔美。

林揽熙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他在宫中听过很多曲子,却多是靡靡之音。

像这样的送别曲,他只听过一次,也只奏过一次。

那是在母后过世的日子里。

之后,再听此曲,他连靠近都不忍。

然而今日,似乎李清婳给了他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阳关三叠》。

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的悲伤,却多了些空山新雨后的平畅。

没有梦醒泪沾衣的愁闷,却多了些愿君多平安的淡然。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首曲子里。

直到徐铭洲不合时宜地轻咳了一声。

琴音顿时一紧。

李清婳这才想起,她习惯性地按照对的谱子在弹,忘了留一些错漏在里头,给表哥找回面子。

可徐铭洲的提醒也太过明显了些。

她有些不乐。

其实他不提醒,自己也是有这个心思在里头的。

不过,李清婳还是故意弹错了一个音。

虽然不怎么明显。

站在琴室后头的林揽熙却在这一瞬猛地睁开了双眸。

他十分不满地看向徐铭洲,怪他故意咳嗽,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可他很快发现,李清婳又错了一个音。

两个,三个。

林揽熙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他明白了,李清婳是故意的。

故意弹错音其实是件不容易的事。

何况这又是一首不简单的曲子。

李清婳白皙的面颊上渗出微微的汗珠,连鬓边的碎发也散出来一缕。

可那一缕黑发为她增添了更多的柔美,一张侧颜几乎美得惊心动魄。

她不知自己已经是别人眼里的风景,正在伺机弹另外的错处。

可她的手指才刚要触碰到错误的琴弦上,便见暗黑红滚边的宽袖贴上自己的蹙金暗花水袖。

颜色极搭。

她没等反应过来,便见那只手轻拢慢捻,已经将正确的琴音弹奏出来,而且巧妙地掩饰住了李清婳弹错的那个音。

李清婳的脸颊顿时变得滚烫起来。

那黑色的绸缎华丽矜贵,却比不上那手上的玉扳指。

他的大手衬得李清婳的手很是精致小巧。

如是更为紧张,以至于她额头上的汗珠越发多了,身子也渐渐热起来。

这样的急躁心思,又怎么能弹出优美的琴音?李清婳觉得自己的错处越来越多了。

可那暗黑红滚边的宽袖没有移开的意思,而且那骨节鲜明的手上下翻飞,以不亚于陈夫子的速度一次次掩饰住她的错处,将这曲《阳关三叠》弹出了些男人的粗放与达观。

李清婳忍不住抬眸看向他的那张脸。

自下向上的角度,却丝毫不损他的棱角。

甚至因为这角度,让他双眼里的魅惑更浓了。

感受到她的目光,林揽熙的眼神从琴弦上移到了她的脸上。

二人这样,隔空对视着。

她微红的脸颊如诱人的春光。

他魅惑的双眼如引人沉溺的流沙。

二人不由自主地停下手里的动作。

琴音戛然而止。

而后,便是木铎之声响起。

没人知道二人为何停下,众人只以为是下课的木铎之声才让二人停下的。

而二人这般默契的弹奏的确谱出了一首极为精妙的曲子。

雪沁馆内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抚掌之声。

李清婳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头重新埋下,去整理方才被翻乱的琴谱。

而林揽熙却一脸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懒懒点着众人道:这堂课教你们两件事。

一是学琴听欲静虑,不得逐声色。

这第二嘛……他淡淡看了一眼徐铭洲。

蓄琴欲要九德具备,无收庸才。

徐铭洲知道是在敲打自己,死命攥紧了拳头。

好在今日所有人都已经被林揽熙的技艺所惊着,没人在意徐铭洲那从头红到脖子根的羞臊,齐声站起来回道:学生受教了。

李清婳也跟着站起来。

她不得不承认,林揽熙的琴艺的确高超。

而他那句不得逐声色,更让李清婳觉得惭愧。

读书学琴,是立德之事。

自己显然不该帮铭洲表哥的。

李清婳暗自后悔。

幸好,林揽熙在一旁帮扶着,总算让自己的那首曲子没有越错越多。

不过,李清婳还是很担心表哥的心情。

她故意慢走了几步,等到徐铭洲慢吞吞收拾完东西,才路过他的座位,轻声问道:表哥没事吧?徐铭洲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可她的琴声那么美,他很难不认为她是故意的。

而且林揽熙一点点教她弹琴,更让徐铭洲感受到了背叛。

他蹙着眉。

下学后我去府上给姑母问安。

李清婳很意外他语气里的严肃,却还是点点头乖巧说了声道:好。

走吧。

柳知意拉着李清婳,不愿意两个人在一块多聊。

同赖舒玉一样,她也不喜欢徐铭洲。

李清婳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

可徐铭洲似乎很是生气的样子,此刻正一把将琴谱摔在地上。

她吓得低呼了一声。

但徐铭洲很快抬起头来看她,像是怕自己看见这一幕似的。

她赶紧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扭过头来。

但方才那戾气横生的一幕,到底是映在心底了。

谁也没注意,另一边的李桃扇正拉着曹雪柔往林揽熙茶室的方向走去。

你别推了,先告诉我,你要让我去哪?曹雪柔问。

李桃扇黠然笑道:你上课盯着林夫子看,以为我没看出来吗?曹雪柔的脸色有些羞赧,细长的眉眼弯弯的,笑道:你别胡说。

李桃扇心里瞧不起她这幅样子,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道:七忌六不弹我也忘了,咱们让林夫子讲讲,可好?曹雪柔的眼前一亮。

贵女们成群结队地询问夫子琴识,的确是寻常的。

可她想起自己上回被昌宁提点的事,心里又有些打鼓。

李桃扇有意撺掇,又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担忧,于是慢下脚步,也不着急,一幅谈心的样子道:咱们两个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我也不想瞒着你,之前贵妃姑母已经跟我谈过太子妃的事。

贵妃娘娘怎么说?曹雪柔问道。

曹家也有人在宫中为妃,可论起受宠来,实在比不过这位贵妃娘娘。

姑母说,李家自然是要出一位太子妃的。

李桃扇故意迟疑了一下,又叹道:姑母虽然没有明说,可我也知道,十有八九是婳婳姐。

以我这身份,又怎么够得着那么高的位置。

不过,姑母还说了,既然要娶,定然不会只娶一位太子妃,侧妃怎么着也要娶两位。

所以,我自然是不成了,可你就不同了。

若是你能趁着眼下的机会争一争,将来侧妃的位置也不差啊。

再说你也看见了,我婳婳姐的性情温柔,不争不抢的。

将来她若为正妃,根本压不住你的。

一句句蛊惑人心的话说出来,曹雪柔又怎能不动心。

一想到将来成为太子妃高高在上的模样,她心里就欢喜极了。

就说当今圣上吧,皇后娘娘过世后,他再未立过皇后,却把所有宠爱都给了李贵妃。

所以其实侧妃还是正妃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先迈进太子府那道门。

我回去跟父兄商量一下吧。

曹雪柔从小被宠到大,所以也比较依赖父亲和兄长。

是得商量商量。

李桃扇赞同道。

不过这两日太子爷刚来,肯定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你在这读书时间久,过去问问能不能帮忙也是好的。

代夫子不是还没选出来吗?按照书院的规矩,每位夫子都会选出一位学生做代夫子,帮忙准备课前石板之类的。

也是。

曹雪柔很是动心,长长的睫毛眨了眨,骨相鲜明的脸颊上泛起笑意。

那你帮我望风?我去夫子的茶室看看。

那是自然了。

李桃扇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她的姿容娇媚,肌肤雪嫩,与曹雪柔这种偏硬朗的长相不同。

曹雪柔有些嫉妒她的美貌,却又感念她的好,最终还是道:桃扇你放心,我若是成了太子妃,将来也必定不会亏待你的。

嗯。

李桃扇笑着推了她一把,目送着曹雪柔进了茶室,脸色迅速地冷下来。

她就是想试试,林揽熙现在还容不容得下别的女人。

片刻之后,曹雪柔臊眉耷拉眼地走了回来,看见李桃扇就埋怨道:就怨你,说什么让我去林公子茶室的话,我连门都没进去,就被两个小厮拦下来了。

那你怕什么?李桃扇嫌弃道。

我怕什么?我当然不怕,可我被搜身了!他们怀疑我要暗害林夫子。

曹雪柔想起自己刚才被小厮找来的丫鬟上下其手搜身,就觉得犯恶心。

那些丫鬟的手粗糙得很,谁知道是干什么脏活的。

李桃扇心想果然林揽熙的茶室不是随便进的,面上赶紧做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安慰道:对不起啊,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跟你也没关系。

曹雪柔还算给自己的好友面子,下堂课我不上了,我要回府换衣裳。

你帮我看着点,要是林公子跟你婳婳姐说话,你就告诉我一声。

嗯,你放心吧。

李桃扇点头答应下来。

其实,林揽熙此刻并不在茶室里头。

他正忙着去查皇帝交下来的两个案子。

头一个比较容易,眼下已经查完了,另一个比较难,他得亲自去审一审。

大夏天的,本该在府邸里养尊处优的太子爷奔走出了一身汗。

瞧着刚刚被润湿的锦帕,林揽熙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这是造的什么孽,怎么就喜欢上李清婳这个妖孽了呢。

自己从刑部到国子学府,这几日来来回回折腾七八趟了。

人家倒好,还在那为表哥伤心呢。

林揽熙气得只想骂人。

不过一想到今日与她共谱一曲的情形,林揽熙唇边又挂了些笑意。

然而,他又抓狂了。

自己这一会生气一会笑,简直跟疯子一样。

算了算了,不想了,还是审案吧。

自己的姑娘自己慢慢追。

没人知道林揽熙在马车里想什么,他们看见的便是一脸沉稳,眼角微挑的矜贵男子。

刑部侍郎有些讶异,上回他看见林揽熙的时候,记得他还是位华美少年的样子。

可今天看来,他似乎已长大成人,渐渐有了帝王相。

刑部侍郎收回了之前对太子爷的不信任,恭恭敬敬地把人请进了门里。

林揽熙没想到皇帝要自己查的,竟然是李诚业。

有人状告太傅大人私设刑堂,营私枉法。

刑部侍郎双手呈上卷案。

林揽熙接过来,来回翻看了半天。

他喜欢李清婳,以至于很久都没想过李家的事了。

可他依然坚信李家与先皇后之死有莫大的关联。

就这么点?林揽熙诧异问道。

您还想要多少?刑部侍郎苦笑。

这罪名要是真的,足够把李家扳倒了。

呵,怎么不得有个‘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的说法。

林揽熙嘲讽道。

太傅大人大概不是这种人。

刑部侍郎斗胆道。

林揽熙嗤笑一声,却没有说话。

李诚业要不是这种人,谁是这种人?不过,他的确有些犯愁。

要是自己真的查出李诚业的罪状,那李清婳……他揉了揉眉心。

果然美人惑国啊。

他竟然开始因为李清婳考虑手下留情的事了。

林揽熙深吸了一口气,放下乱七八糟的念头,准备审案。

彼时的太傅府,并不知晓这一份奏本的存在。

九月的太傅府富丽恢弘。

可那一草一木都是李诚业辛苦挣来的,没有半点见不得人的入账。

再加上徐氏嫁过来的时候,心疼她的祖母几乎把所有积蓄都给了她。

徐氏用心操持,自然能将府里的本钱越滚越多。

而徐铭洲的父亲,也就是徐氏的兄长却远不及她。

徐家重男又子女众多,所以把徐氏送到了老太太处抚养,而一心培养徐家的几位男孩,其中犹以徐铭洲之父徐安慎为首。

谁也没料到,老太太心眼多,手里不仅暗自握着大把的银子,更替亲孙女相中了彼时还只是五品官员的李诚业。

如是,徐氏嫁了过来,一步步成为了太傅夫人。

好在那徐安慎性情不错,自小跟这位妹妹相处得也好,所以一直往来至今。

但此刻,徐安慎的妻子,也就是徐铭洲的母亲卢氏坐在太傅府里,还是忍不住念叨这位小姑子命好。

那时的事她也知道,谁能想到整日朴素的老太太竟能掏出那么多的嫁妆来,更想不到老太太眼光如此独到。

眼下瞧着盘子里头从西域运来的蜜瓜,看着后头多宝阁上头御赐的西洋钟,都是徐府如今难以比拟的富贵。

卢氏咬了一口蜜瓜,甜味在一瞬间变成了酸味。

徐氏此刻还未过来,倒不是她故意怠慢,而是贵妃娘娘派了人来传旨送东西,她且得亲自应付一会。

而此刻,徐铭洲已经去了李清婳的小院。

她的小院一向都是一时一景。

眼下是盛夏,院里摆了宽口大缸,里头种着荷花,几尾小鱼在里头游来游去,平添许多情致。

李清婳坐在葡萄藤下头读书,一袭白裙,如刚下凡的仙子。

徐铭洲也知道她生得好看,但不知为何,他总是更喜欢李桃扇那种知风情的女子。

但一想到昨日琴艺课上的情景,徐铭洲又十分恼火。

自己虽然更喜欢桃扇,但却从来没做过对不起李清婳的事,可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自己下不来台,更跟林揽熙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徐铭洲深感被背叛。

燕儿,我给婳婳带了些西瓜来,你拿到井里湃一湃可好?徐铭洲看着多余的小丫鬟。

燕儿刚想说姑娘这些日子不能吃凉的,可见徐铭洲眼里并无什么耐心,便偃旗息鼓地答应了一声,走出了小院。

留下几个看门和洒扫的丫鬟远远守着,并不碍事。

燕儿扭头去找徐氏告状。

这位表公子让姑娘吃凉西瓜!李清婳看着远处站着的徐铭洲,总觉得跟半年前,跟一年前的心境都不一样了。

许是渐渐长大懂事的缘故,印象中博闻强记,张口便是诗词歌赋的表哥现在越来越多地让自己失望。

连他温润如玉的性格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但此刻他站在那,李清婳依然觉得是从前在书中所看见过的翩翩少年的模样。

她的心念微动,不自觉便含了与从前一样的微笑,轻柔道:表哥,那天其实你的琴弹得很好,只是……徐铭洲不明白她好端端的说这个干什么,是要故意羞辱自己吗?他不太高兴,打断道:你别说了。

李清婳的话说了半截便被打断,喉头不由得一哽。

她撂下手里的书,温温柔柔唤道:表哥,你生气了吗?表哥自然不会生你的气。

徐铭洲如是说,可他的语气却是我很生气的语气。

李清婳双手交叠,两根拇指把白嫩的手背揉得通红,一脸懊悔道:我当时不该选《阳关三叠》的,我应该,应该选一首没学过的曲子。

这样的话就不会……你以后别再去国子学府读书了。

徐铭洲又一次打断了李清婳的话。

什么?李清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双明媚水灵的鹿眸看向徐铭洲那张有些扭曲的面庞。

徐铭洲见她犹豫,唇边挂了一丝冷笑道:你我从小青梅竹马,婳婳表妹这点要求难道都做不到吗?再说,表妹难道不是因为我才去国子学府读书的吗?是,是啊。

李清婳结结巴巴的,有些手足无措。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在家请夫子也好,回到惠光书院也好,怎么都好,总之就是不要在国子学府读书了。

李清婳想在徐铭洲的脸上找到开玩笑的痕迹,但她找不出来。

徐铭洲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

这会,燕儿端着切好的西瓜进了门。

一块块粉沙瓤的西瓜上找不到一颗黑色的籽。

一共两碗。

两碗的温度都是一致的,并没有冒着什么凉气,也没有冰块在下头镇着。

徐铭洲有些不耐烦地接过其中一碗递给李清婳,眼眸看着燕儿道:不是说让你拿井水湃一湃吗?燕儿看着李清婳神色恹恹的样子,毫不犹豫道:姑娘没说。

你说的算怎么回事。

你。

徐铭洲不敢相信。

燕儿却福了一福道:前头夫人在寻公子了。

母亲找我?徐铭洲撂下手里的西瓜碗,看了一眼李清婳道:婳婳,表哥相信你,不管在哪,你都能读好书的。

说完这句话,他大踏步走出了小院。

燕儿瞪了他的背影一眼,哄着李清婳道:夫人在花园等您呢。

贵妃娘娘送来了好看的九连环,还有您最喜欢的话本。

我不去啦。

李清婳的语气轻轻地,像是失去了些力气,简单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后,她道:你去跟母亲学一遍刚才的事,就说我明白母亲为何会与徐家淡了来往了。

再告诉母亲,我想一个人静静,成吗?夫人会担心的。

燕儿道。

我总要长大啊,难道你想让母亲一辈子为我代劳吗?李清婳笑笑,明眸皓齿如画中仙女一般:你放心,我不会轻易被表哥的话说服。

不过我也要想清楚,到底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燕儿见她眼里并没有之前被徐铭洲的话所困扰的难过,这才放下心来去找夫人回话。

这边宫里来的天使刚走,燕儿过去问了礼,便说起了方才的事。

徐氏细细听了半天,脸色便从温和变成了恼怒。

他一个姓徐的,想管我们家婳婳的事?她从来都不是软柿子。

太傅府家大业大,不仅是李诚业的功劳,更有她的手笔。

夫人……燕儿有些焦急。

姑娘都说了,这事她自己会处理的,您万万别让姑娘为难啊。

看了一眼燕儿,徐氏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会拿这事去跟徐家说。

想要收拾他们还不容易吗?欺负婳婳,我真是给徐家脸了。

我姓徐又怎么样,喊我一声姑母又怎么样,我从小到大没吃过他们一粒米,不过是看在有血缘的份上给他们点面子罢了。

那卢氏算个什么东西,一盘子蜜瓜撂在那,半炷香就见了底。

这等子眼皮子浅的玩意,我高兴时拿她当个兄嫂,不高兴时给我提鞋都不配!徐氏骂够了,起身准备往前头正厅去会会卢氏。

正好遇上李诚业回来,燕儿又把事学了一遍,便听徐氏道:你别拦我啊,我生气了。

李诚业长眉一立,竟比徐氏看着还生气。

你这话说的,我拦你做什么?我还怕你念在都姓徐的份上,饶了那个畜生呢。

我又不傻。

徐氏哼了一声。

你去把这些话本给婳婳送去。

当爹的有点当爹的样,别总不管孩子。

我去正厅教训教训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娘两。

嗯。

李诚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在外头叱咤风云的太傅大人,在家里常常像现在这样被夫人指使得团团转。

正厅里头,穿着青缎掐花对襟外裳的卢氏正在跟徐铭洲念叨:你每回过来,徐氏都这么晾着你吗?她眼里还有没有兄嫂了。

铭洲啊,这可不行啊。

婳婳眼里只有你,你得借着她的力,把整个李家都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