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30 章

2025-04-03 04:25:01

林揽熙奉旨入了宫。

御书房的桌案上依旧摆着一盏浓茶。

光是闻那茶香就知道, 饮下这一杯,连午觉也不用歇了。

林揽熙蹙蹙眉,见到书案上摆着高高的一叠奏折, 再瞧着难掩疲惫的帝王,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丝不忍。

他又想起昨日在长街上看到楼台迤丽,彩旗如林的场景, 国泰民安四个字一时涌上了心间。

或许老头子从来就不容易。

林揽熙叫了声父皇。

皇帝立刻眼含惊喜地抬起头, 没有帝王的威风赫赫, 只有身为父亲的高兴。

不过很快,他眼里含了一层薄怒道:既不授课, 亦不查案,你倒是潇洒。

李家的案子我不想查了。

林揽熙如实道。

国子学府的课,儿臣不会再疏忽了。

可皇帝并不在意授不授课的事, 他盯着林揽熙与自己有几分肖似的面庞, 蹙眉问道: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想查李家的案子了?林揽熙未吭声。

你不查,朕就叫揽辰去查。

皇帝一如既往的抬出贵妃之子。

倒不是膝下再无旁的皇子,而是另有顾虑。

他才十几岁。

林揽熙质疑道。

有刑部的人帮衬着,也不要紧。

先帝爷十六岁便登基了。

皇帝淡淡一哂。

李贵妃本就姓李, 她儿子自然会偏帮着李家。

林揽熙不能答应,他好不容易抓住李家的把柄。

皇帝似乎早有预料, 唇边挂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看向林揽熙道:既然你不查, 又何必管着朕让谁去查呢。

朕能信得着的儿子不多, 李家的身份又不同寻常, 着手让刑部去查也不妥, 就只有让揽辰试一试。

林揽熙不吭声了。

皇帝见状继续旁敲侧击道:李家这案子也不是小事。

私设刑堂, 营私枉法, 哪一条不是能扳倒李家的大罪啊。

要这诉状是真的,那李诚业这官,也真是做到头了……儿臣继续查便是了。

林揽熙明知是计,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皇帝很满意,又敲了敲桌上的奏折,然后笑着离了书房。

……林揽熙这才明白,原来那杯浓茶是给自己留的。

亏他还心疼了老头子一刻钟,敢情该心疼的是自己。

出了御书房的皇帝照例往贵妃处去。

其实他喜欢跟李贵妃呆着,并非外界所传的因为李贵妃容色娇艳,更多的是因为李贵妃行事通透,心思旷达。

听说皇帝让林揽熙去查有人状告李家之事,李贵妃一点惊慌的没有,只是懒洋洋嗔道:要是我二哥,或许真该查一查。

可大哥一家,很是不必。

正因不必,才要查。

在贵妃有些不解的眼神里,皇帝淡然笑笑,没做过多解释。

李贵妃也没多问,但觉得父子两个眼下相处比从前好了不少,也替皇帝高兴,便随口说起这事。

太子这些日子都没在挑臣妾的刺儿呢。

皇帝笑笑:朕说过,朕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

你放心吧,那孩子慢慢就能想通了。

眼下又批奏折又查案,比从前不知长进了多少。

天下果真无不疼孩子的父母。

太子稍稍长进,陛下就高兴成这样,连脾气都不跟那孩子发了,多好。

贵妃笑着又说了几句。

皇帝呆了不多时便走了,小丫鬟这才来报,说是御史夫人领着桃扇姑娘在外等了许久了。

自从上回李贵妃听丫鬟传了金静萍私下议论自己的话之后,她再没召见过二人。

此刻二人贸然前来,她也有点不待见,于是懒懒问他们怎么来了。

您忘了?过两日是桃扇姑娘十八岁的生辰。

您去年说过的,要她们到时提前进宫来,您帮忙提前谋划谋划办宴的事。

贴身丫鬟机灵又周到,从无遗漏。

也好。

正好把话说开。

李贵妃扶了扶发髻上的点翠金簪,又把丫鬟送来的晚膳菜目简单瞧了一眼,拿手指点了点道:把西湖醋鱼和三鲜鸭子换了,加一道水晶虾仁,一道玉笋蕨菜吧,这两日又热起来了,我想吃些清淡的。

小丫鬟恭恭敬敬地点头答应,又问要不要留御史夫人用膳,李贵妃毫不犹豫就拒绝了。

她之所以更喜欢大嫂徐氏,就是因为二人都是喜恶分明的人,而且说话做事从不藏着掖着。

不喜欢的人干嘛要多来往呢?李贵妃坐在美人榻上慢悠悠吃起梅干来。

在侧殿等得肚子都空了的李桃扇拈起一块点心吃起来。

金静萍也饿,但屋里小丫鬟守着,她总不能跟女儿一块吃,显得太没教养了些,于是又抿了一口蜜枣熟水。

一块点心还没吃完,正殿已经来人传话,金静萍赶紧扯着李桃扇往正殿去。

待进门时,便瞧见小姑子一如既往地雍容华贵,稳稳当当坐在那乌木鎏金宝象缠枝的美人榻上,享尽福气。

金静萍有些羡慕。

其实多年之前,她的父母也动过送她入宫的念头,可那时候皇后还在,帝后感情极佳,她觉得做妃嫔到底没有做正室痛快,便嫁给了李诚葛。

李诚葛对自己倒是百依百顺,只是二人仰仗着兄嫂,手里的银钱也总是短缺,这让她觉得美中不足。

但眼下情形不一样了。

桃扇生得千娇百媚,成了她如今最大的筹码。

只要嫁得好,她往后不愁在小姑子和长嫂面前争一口气。

这样一想,金静萍脸上不自觉便挂了些得意,但还没等她开口客气,李贵妃已经笑道:方才月颜要是不说,本宫都忘了桃扇要过生辰了。

金静萍心想贵妃少不得又要赏些东西,于是笑笑道:是啊,这是十八岁的生辰,不同以往可以随意哄弄的。

按照大盛的规矩,姑娘到了十八岁,便可谈婚论嫁了。

然而李贵妃坐着没动弹,身边的小丫鬟也懒懒打着扇儿,并没有赏赐什么东西的意思。

金静萍心里更激动了,贵妃莫不是想与自己谈让桃扇当太子妃的事吧。

这事可比什么赏赐都重要。

李桃扇心里也很高兴。

她想要是能现在下旨封自己为太子妃,那她就能更光明正大地与林揽熙来往。

而林揽熙也不会再惦记着李清婳了。

至于曹雪柔,李桃扇倒不在意她会不会成为侧妃。

看着金静萍母女两个心念转动的样子,李贵妃暗自叹了口气。

她总觉得二哥一家人都毛毛躁躁的,又总把心思放在银子权位这些虚妄之物上,却从来不懂得珍惜,更不懂得感恩。

把好好的孩子都教坏了。

李贵妃蹙蹙眉,屏退了左右道:嫂子既然来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太子爷的婚事另有指派了,嫂子早生给桃扇谋划才是。

金静萍的脸色顿时一凝。

李桃扇被月颜丫鬟领到了屏风后头吃点心,却也能听见这边的动静,此刻闻言也是一慌,连手里的点心掉到裙子上都没注意到。

半晌,金氏才把情绪稳下来,试探道:娘娘之前不是说……之前是陛下的主意,现在也是陛下的安排。

我们为人臣,又能说什么呢?李贵妃笑着把盘里的梅干推过去。

金氏饿着肚子,再加上心里焦灼,哪有心思吃梅干,强撑着笑脸道:话是这么说。

可如今时间这么赶,上哪给桃扇再去找一位门户相当的夫婿呀。

倒不如您在陛下面前再好好说说,咱们桃扇生得这模样,这性子,做个太子妃还不是绰绰有余吗?李贵妃把玩着手里的玉滚,笑吟吟道:瞧你说得,婳婳还没寻着合适的人家呢,桃扇一个做妹妹的,着什么急。

金氏脸色一沉。

她嫁进小李府多年,早已知道这位贵妃小姑子的脾性。

此刻听她的话风便知道此事无可转圜了。

气氛一时凝下来。

但李贵妃又怎会因为小小的金氏而耽误自己的心情,她正想着今日的虾仁应该会很新鲜,毕竟是大哥特意派人从渝州想法子运来的。

屏风后头的李桃扇不知道娘亲什么心思,只听见李贵妃的话说得那么死,心里不由得一阵绝望。

她想冲出去,可月颜很快又递给了她一块点心,脸上的笑意明媚,却不容许她放肆。

李桃扇不敢在宫里生事,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娘亲身上。

可金氏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她其实没什么本事,全靠李诚葛宠着罢了。

赧然半晌,金氏启齿道:娘娘,实在不行,做一个侧妃也成啊。

李贵妃看看金氏那风韵犹存的脸,笑笑:要是现在二哥娶一个侧房,嫂子觉得她有没有好日子过?这是真心话,李贵妃自视也是诚心诚意为李桃扇好。

金氏不吭声了。

李桃扇忍不下去,终于从屏风后头钻出来,一双狐狸眼微微泛着红晕道:贵妃姑母,说到底,您是不是要让婳婳姐当太子妃?李贵妃自打成了贵妃后,就很少有人敢这样质问她了。

皇太后不理世事,皇帝又是个好脾气的,她真是半点委屈都受不着。

这话一出,整个大殿都静了下来,只有外头几只夏末的知了没精打采地叫了几声。

金氏瞪着李桃扇,李桃扇后悔自己慌不择言。

月颜丫鬟在旁边觑着李贵妃,怕她发脾气。

但李贵妃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笑着,一口一口抿尽了杯中的熟水。

金氏与李桃扇望着她冰冷华丽的珠翠,吓得一身冷汗。

这样无声的威胁最是可怕。

以至于母女二人好不容易从佑华宫出门,金氏便狠狠地捶向了李桃扇。

你这个死丫头,你知不知道那是贵妃娘娘,是现在整个大盛朝除了太后以外最尊贵的女人,你是哪根筋搭错了,你敢去质问人家。

李桃扇被捶得胳膊吃痛,蹙着眉死死挺着道:不问一问,怎么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

金氏被她这句话说得莫名冷静下来,深深吸了几口气看向李清婳道:这么说,你姑母真的想让婳婳当太子妃?要是那样的话,你可真是无望了。

不会的。

李桃扇用力驳斥道。

只要我还在国子学府一日,我就不会放弃。

金氏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她的志气感染,不由得握了她的手道;咱们娘两今日的委屈,桃扇你一定要记住了。

等成了太子妃,成了皇后的那一日,一定要让你姑母后悔。

李桃扇嗯了一声答应下来,但眉头却迟迟舒展不开。

她莫名觉得自己此刻剩下的,似乎只有这一腔志气了。

金氏跟女儿说完这番话,也有些头痛。

她不觉得太子妃一事是皇帝的主意,总觉得是这位贵妃小姑子在背后搞鬼。

可她也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惹着了这位小姑子。

太傅府没有徐府的鸡飞狗跳,也没有小李府的机关算尽,而是一如往常地宁静平和。

早膳时分,李诚业用了几口便已去上朝。

留下徐氏和李清婳娘两慢慢说话。

徐氏是江南人,满口的江南语味怎么也改不过来,再加上外祖母从前随着她们一道住,所以婳婳便也如出一辙。

此刻,徐氏梳着百合髻,神色柔美,语气款款。

婳婳多吃点,这鸡丝粥是府里的厨娘特意起早给你熬的。

炎炎夏日,只有起早杀鸡取腿肉才新鲜,自然厨娘是花了心思的。

婳婳撒着娇笑:那新年的时候,娘亲替我给厨娘几块金锭吧。

好。

徐氏笑着往她碗里又夹了一块脆青瓜。

李清婳吃饭细嚼慢咽的,细长的脖颈微微前探,也是一幅温婉的画。

徐氏爱怜地摸着她一头乌黑的头发,问道:今儿可要去读书吗?要去了。

李清婳点点头,用丝帕轻轻在嘴上按了按,抬眸道:不过娘亲,我有件事想问您。

徐氏见她眼神闪亮而正式,便也撂下筷子,摆摆手命丫鬟们都出去,才柔声道:婳婳说吧,娘亲永远站在你这边呢。

李清婳抿着唇笑笑,拉了徐氏的手道:娘,您告诉我,铭洲表哥为什么不让我在国子学府读书呢?徐氏有些心疼,又欣慰这孩子想通了,一时心里更软,叹了口气道:婳婳,或许是娘亲做的不对,有件事不该瞒你的。

什么?李清婳有些讶异地看向徐氏。

徐氏摩挲着她的手道:你与铭洲那孩子算是青梅竹马,之前娘亲也有意让你嫁给他。

可他越长越毛躁,性子也不如从前温和,这你也看在眼里。

李清婳闻言便低垂了头,如含苞待放的白牡丹,引人爱怜。

徐氏见她赧然,赶紧换了话茬道:其实娘亲没给过徐家准话,只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可铭洲那孩子上了心,见你身边有外男就觉得不舒坦,所以才怂恿你别在那读书。

外男?李清婳不明白。

徐氏点点头道:那位教琴艺的林夫子。

可他是夫子啊。

李清婳觉得可笑。

之前不与婳婳一道读书了吗?徐氏笑笑。

可……李清婳依然不明白。

徐氏继续道:婳婳就没想过,一个人怎么能前儿还是学生,今儿就成了夫子。

再说,你不是问过我,林家什么时候有这个年岁的男子了?是啊。

李清婳乖巧地点了点头。

徐氏便继续道:林揽熙,其实姓赵,是当朝的太子。

之所以自称是林,是因为他自己主意大,只肯随先皇后的姓氏。

陛下也就刻意纵着。

李清婳恍然大悟似的,身子轻轻落在了椅背上。

从前的很多不理解此刻终于得到了解释。

怪不得那些贵女们会一心喜欢林揽熙,连心高气傲的李桃扇也不能免俗。

怪不得众人对他都很客气。

怪不得赖舒玉几次欲说还休。

也怪不得,他身上总带着天生的矜贵气质。

所以铭洲表哥觉得……李清婳说不下去。

她觉得可笑,铭洲表哥的想法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不管别人怎样觉得,要紧的是婳婳开心。

你姑母说,太子改做夫子是因为皇帝有意磨炼他的缘故,并不是像你表哥想的那样,单独因为什么人。

所以你不必听他的那些浑话。

婳婳啊,爹娘没太大本事,但保你一生喜乐还是可以的。

所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别在意旁人。

徐氏唯恐她紧张害怕,赶紧开解道。

没想到一向胆小的李清婳此刻竟甜甜笑起来,拉着徐氏的胳膊道:爹娘没太大本事吗?这话要是让别人听见,会说娘亲贪心不足的。

徐氏意外于李清婳愈发开朗的性子,捏了她的鼻子笑道:娘亲还以为你会害怕太子,又担心你过分把铭洲的话当回事。

不会了。

李清婳把头埋在徐氏的怀里,柔柔一笑。

前日在时书阁遇上林揽熙,他的提点不无道理。

人,是要为自己而活的吧。

她对这位太子有些许感恩。

望着女儿愈发娇嫩的容颜,徐氏也有些担忧,她也想早些把婳婳的婚事定下来。

可这孩子和这样的性子,的确不能勉强。

所以还是慢慢来吧。

其实娘亲也觉得,要是不去国子学府读书,会好一些。

徐氏虽说支持李清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李清婳直起身,梨花般清丽容色上,带着几分不情愿。

可我喜欢读书啊。

话本也好,诗书也好,都让我觉得高兴。

读一首豪放派诗词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诗人的旷达胸襟,婉约派能让我看见江南烟波。

还有写字,让人心静。

娘亲,国子学府是天下学子都向往的学馆,我想留下。

她水润的双眸闪着别样的神采。

徐氏心疼又喜欢,毫不犹豫道:那就留下。

不要紧的,娘亲说了,只要婳婳高兴就好。

娘亲放心吧,我不会再惹出事来了。

我觉得我的琴艺不算太差,剩下的其实也就是多练练的事。

所以,往后的琴艺课,我不打算再去了,您觉得这样好不好?李清婳觉得这样铭洲表哥就不会再误会什么了。

再说,她也的确不想跟林揽熙,哦不,是跟太子爷有什么瓜葛。

这倒是个好主意。

徐氏很是赞同。

太子那样的人物,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徐氏与李清婳脑海里闪过的是同样的念头。

林揽熙如常进了琴室,没让陈耿再帮忙。

因为他今早已经瞧见了,李清婳背着翡翠烟罗书袋进了雪沁馆。

林揽熙的唇边带了淡淡的笑意。

果然李清婳是能想通的,想必是自己在惠光书院时说的话起了作用。

然而在进了琴室后,林揽熙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垮下来。

李清婳的座位并没有人。

他看向徐铭洲。

徐铭洲握紧拳头,努力让自己的神情显得不那么畏惧。

说实话,他对婳婳的举动还是很满意的。

虽然并不确定林揽熙是为了李清婳才来的国子学府,但婳婳现在知道避嫌,那就是好事。

另一边,一股火气却涌上林揽熙的心头。

他不明白,李清婳为什么如此把这个徐铭洲当回事。

更不明白为何李清婳要如此躲着自己。

自己就这么令人厌恶吗?林揽熙烦得厉害。

早知道当初就不欺负她了。

揉了揉眉心坐在自己的琴椅上,林揽熙半点上课的心思都没有。

他恨不得把李清婳拎过来问问,到底为什么不肯继续学琴。

可坐在那,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再去见她的勇气了。

怕她躲得更远。

林揽熙的心像刀割似的难受。

学琴吧。

他恹恹缠了护甲,将一双骨节鲜明而白皙的手轻轻放在琴弦上。

他谱了一首《蜀道难》。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千年前的人,莫名道出了他的心事。

幽幽明暗,难以逃脱。

丝丝柔柔,却是一道铺天盖地的大网,让他无力挣扎。

手指翻飞间,林揽熙知道自己后悔了。

如果从一开始,他就善待她,或许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想起自己刚进绿竹馆时的场景,一双湿漉漉的双眸在后头望着自己,让他的视线无法逃离。

他想起李清婳那双手递给自己两页摘记时的场景,想起她伸出手掌请夫子责罚的场景,想起抱着书袋的场景,想起她护在自己面前的场景,想起她的手垫在自己头后的温度。

他甚至懊悔昨日不该轻易放开她。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他自视为了她已经做出了很多努力了。

前所未有的努力。

但在她那,这些努力却好像依然不值一提。

甚至,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样努力着。

林揽熙觉得自己的心一阵抽痛。

雪沁馆的琴室距离雪沁馆其实并不远。

再加上九月的门窗四开。

那艰涩而苦闷的琴声很快传进了李清婳的耳中。

她正握着小狼毫温习昨日的功课。

乌黑的云鬓被梳成单螺髻,腰身笔直,侧颜如画。

李清婳能听出弹琴之人弹得是《蜀道难》这一曲。

夫子们大多已为翰林院的高官,很少会奏出这样烦闷慨叹的曲子。

李清婳不由自主地停下手里的笔,任由那琴声完整地传进自己的耳中。

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是用琴音发出的慨叹。

李清婳讶异于自己真的能通过琴音听出曲中意,也讶异于弹琴之人能把自己的心意如此赤诚地传递出来。

这样的琴艺真是让人叹服啊。

李清婳有些后悔自己为了徐铭洲而错过这样的琴艺课。

她想林揽熙,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

读书,琴艺,对世事的洞察与练达。

若他不那么可怕,就好了。

一曲《蜀道难》终了,林揽熙依然没什么授课的意思,懒懒往石板上写了几个字,便要众人各自练习。

徐铭洲上一回在琴艺上丢了人,这次倒是愈发用心。

轮到他的时候,倒也按照曲谱奏得有七八分味道。

而轮到曹雪柔的时候,她的手指却被琴弦割伤了。

她本就琴艺不加,方才缠护甲时也是随手哄弄的,没想到弹了几下,手就真的被割伤了。

不用想,林夫子肯定不会管这种事。

曹雪柔又有见血就晕的毛病,故而她不敢低头看滴出来的鲜血,又怕自己出去会晕,只能冲着李桃扇哀求道:桃扇,你扶我出去好不好,我叫丫鬟找些绢布来止血。

李桃扇本想答应的,可眼看着就要轮到自己弹奏了。

为了今日崭露头角,她这两日可是一直在勤学苦练的。

她不想放弃在林揽熙面前展示自己的大好时机。

于是她蹙了蹙眉头,有点不耐烦道:雪柔,你再等等吧,马上就轮到我了。

要不你先跟夫子说,自己出去,反正丫鬟们都在茶室,也不太远。

我……曹雪柔之前就晕过一次,所以她想找个人扶着。

伤口还挺深的。

李桃扇一边为自己即将弹奏曲子而紧张,一边尽量让自己显得有耐心道:雪柔,弹琴的时候被划伤也是避免不了的,很正常,你不要太小题大做了。

等我一下,也就一炷香。

曹雪柔蹙蹙眉,看着李桃扇那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心里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我还是自己去吧。

她不再指望李桃扇。

至于其他人?曹雪柔来了国子学府后就没怎么交过朋友。

而她之所以跟李桃扇交好,也是因为李桃扇之前一直很捧着自己的缘故。

但今日,她对李桃扇有些失望了。

曹雪柔用帕子盖住受伤的手指,一个人举手离开了琴室,又去茶室找到了小丫鬟。

小丫鬟慌忙去寻干净的药草绢布去了。

曹雪柔叹着气在茶室等。

那么巧,国子学府里包扎用的药草绢布用光了。

小丫鬟匆忙过来回个话,又往外头跑去。

我们姑娘的马车上有药草绢布。

在茶室里等李清婳的燕儿听见小丫鬟来回话,忽然开口道。

还是上回林揽熙用剩下的呢。

曹雪柔看了她一眼,认出是李清婳的丫鬟,没吭声。

燕儿瘪瘪嘴,可见她脸色惨白,手指又一个劲儿地滴着血,决定还是出去找一下绢布。

她先去找李清婳说了这件事。

正好赶上木铎之声响起,李清婳走出了雪沁馆。

那个绢布太宽,大概需要剪一下。

这样,我去取纱布,你先让馆里的小厮把剪子烧一下,然后让曹姑娘在茶室等我。

李清婳毫不犹豫说道。

燕儿答应下来。

坐在茶室里,曹雪柔气得牙疼。

小丫鬟不中用,也不知去哪找绢布了。

馆里的小厮又都不知道在忙什么,她叫了三四回都不答应。

更可气的是,分明都下课了,可李桃扇依然没过来看自己一眼。

曹雪柔不知道自己交得这是什么朋友。

她无力的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把窗户开得更大,让更多的风吹进来,散了散身上的热气。

她能感受到,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虽然不多,但依然很疼。

就在这会,身后忽然传来轻轻柔柔的声音。

曹姑娘?曹雪柔回眸。

便见一位清丽得如山水画一般的少女站在自己的身后,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头是缠在一处的药草绢布。

她一袭草绿色鸾尾裙,发髻上只簪着一块碧玉,如一抹夏风。

你来干什么?曹雪柔把受伤的手指往后藏了一下。

才不要让她看笑话。

李清婳淡淡笑笑,坐在茶室里的软垫上,借着燕儿端来的水盆浣了手,而后又取过剪刀,认认真真地把绢布剪成缠在手指上的大小。

我刚学琴的时候,也被划伤过一次。

那伤口很深,要是不用带药草的绢布,一定不会轻易痊愈。

说着话,李清婳昂起小脸,冲着曹雪柔道:喏,裁好了,需要我帮忙缠好吗?你的丫鬟还没回来吧。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让曹雪柔有些不舒坦。

她别别扭扭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到底还是放低了声音道:我自己来吧。

话是这么说,可其实她并不敢看自己的伤口,唯恐晕了过去。

只能昂着脸,用另一只手试探性地去缠。

我来吧。

李清婳看不下去,从她手里接过绢布,轻轻替她把药草放好,又把绢布一圈圈缠在了手指上。

曹雪柔本想呼痛来着,可她的手指冰冰凉凉的,动作又轻柔,其实一点都不疼。

甚至这种被人细致照顾的感觉还挺好的。

好啦。

李清婳的绢布是白色的。

她还在上头打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这样看上去一点都不丑。

本想挑剔几句的曹雪柔左看右看,怎么也挑不出毛病来,最后忍不住说了声谢谢。

这会,上完课的李桃扇终于走了进来。

她看见的是背对着自己的李清婳,所以只以为是小丫鬟,上前便脱口道:雪柔你没事吧,我方才下课找雪沁馆的小厮问了,他们说没有绢布了,不如我请医士过来吧。

不用了。

有人帮我缠好了。

曹雪柔指了指李清婳。

李桃扇的脸色一沉。

是婳婳姐啊。

曹雪柔嗯了一声,故意又冲李清婳说了声谢谢。

清婳赧然笑着说不要紧的。

李桃扇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曹雪柔不应该视李清婳为死敌吗?这样相处和睦是怎么回事啊?她气得牙痒,恨曹雪柔是棵墙头草,又恨李清婳见缝就钻。

她跺了一下脚,脸红红的离开了茶室。

窗外恰好路过看见这一幕的昌宁挠了挠脑袋。

他记得曹雪柔之前还想跟李姑娘作对来着,鸡儿怎么这般和睦了。

果然,成了太监也不懂女人的心。

昌宁回去跟林揽熙念叨了一嘴。

林揽熙虽然什么都没说,倒是十分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昌宁在他有下一个念头之前,赶紧换了话题道:爷,李家的案子您还没查完。

得去李府一趟。

林揽熙摘下美玉扳指,随手撂在桌子上。

趁着清婳姑娘不在的时候去吗?昌宁道。

想起那日她在时书阁时胆小怯懦的模样,林揽熙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很快,他又把念头转回来。

我手伤了,从她要绢布去,让她裁好。

他的语气哀怨而烦闷。

您得了。

昌宁打击道:人家连琴艺课都不上呢,还能管您手的事?林揽熙好一阵窝火。

昌宁继续道:偏偏这琴艺夫子您还得继续当着。

要不然更见不到人家了。

爷,今儿的奏折批了吗?林揽熙一脚踢在了他的屁股上。

造的什么孽啊。

小太监都会插科打诨,但昌宁办起事来也不差,细细说了徐府如今在凑银子的事,又道:那徐公子的祖父原本是奉国将军,其父而今也是四品官员,照理说不至于把日子过成这样,怎么连八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呢。

林揽熙听了一会并未吭声,半晌方懒散一笑道:花架子罢了。

说完,他想起前儿看过的奏折,心里渐渐生了个念头。

两三日之后,刑部那边一切安排妥当,林揽熙便决意亲自去一趟李府。

刑部侍郎毫不犹豫,一边命文书准备应当,一边问道:林公子,咱们带多少人马过去?林揽熙略略立眉。

刑部侍郎立刻解释道:这是惯有的规矩。

刑部查案,人马越多越好。

一则是为了安全,二则是为了敲山震虎。

我只需两个文书。

林揽熙的手指点了点。

刑部侍郎一怔,便躬身道:那臣也少带些人马,十名兵士便罢了。

林揽熙想到李清婳那幅战兢怯懦的样子,心里一阵不舒坦,可思来想去,觉得这些人已再无可削减的可能,便只能作罢。

他蹙着眉叹气。

自己已经喜欢她到了这种程度了吗?连公事都不能公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