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揽熙奉旨入了宫。
御书房的桌案上依旧摆着一盏浓茶。
光是闻那茶香就知道, 饮下这一杯,连午觉也不用歇了。
林揽熙蹙蹙眉,见到书案上摆着高高的一叠奏折, 再瞧着难掩疲惫的帝王,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丝不忍。
他又想起昨日在长街上看到楼台迤丽,彩旗如林的场景, 国泰民安四个字一时涌上了心间。
或许老头子从来就不容易。
林揽熙叫了声父皇。
皇帝立刻眼含惊喜地抬起头, 没有帝王的威风赫赫, 只有身为父亲的高兴。
不过很快,他眼里含了一层薄怒道:既不授课, 亦不查案,你倒是潇洒。
李家的案子我不想查了。
林揽熙如实道。
国子学府的课,儿臣不会再疏忽了。
可皇帝并不在意授不授课的事, 他盯着林揽熙与自己有几分肖似的面庞, 蹙眉问道: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想查李家的案子了?林揽熙未吭声。
你不查,朕就叫揽辰去查。
皇帝一如既往的抬出贵妃之子。
倒不是膝下再无旁的皇子,而是另有顾虑。
他才十几岁。
林揽熙质疑道。
有刑部的人帮衬着,也不要紧。
先帝爷十六岁便登基了。
皇帝淡淡一哂。
李贵妃本就姓李, 她儿子自然会偏帮着李家。
林揽熙不能答应,他好不容易抓住李家的把柄。
皇帝似乎早有预料, 唇边挂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看向林揽熙道:既然你不查, 又何必管着朕让谁去查呢。
朕能信得着的儿子不多, 李家的身份又不同寻常, 着手让刑部去查也不妥, 就只有让揽辰试一试。
林揽熙不吭声了。
皇帝见状继续旁敲侧击道:李家这案子也不是小事。
私设刑堂, 营私枉法, 哪一条不是能扳倒李家的大罪啊。
要这诉状是真的,那李诚业这官,也真是做到头了……儿臣继续查便是了。
林揽熙明知是计,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皇帝很满意,又敲了敲桌上的奏折,然后笑着离了书房。
……林揽熙这才明白,原来那杯浓茶是给自己留的。
亏他还心疼了老头子一刻钟,敢情该心疼的是自己。
出了御书房的皇帝照例往贵妃处去。
其实他喜欢跟李贵妃呆着,并非外界所传的因为李贵妃容色娇艳,更多的是因为李贵妃行事通透,心思旷达。
听说皇帝让林揽熙去查有人状告李家之事,李贵妃一点惊慌的没有,只是懒洋洋嗔道:要是我二哥,或许真该查一查。
可大哥一家,很是不必。
正因不必,才要查。
在贵妃有些不解的眼神里,皇帝淡然笑笑,没做过多解释。
李贵妃也没多问,但觉得父子两个眼下相处比从前好了不少,也替皇帝高兴,便随口说起这事。
太子这些日子都没在挑臣妾的刺儿呢。
皇帝笑笑:朕说过,朕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
你放心吧,那孩子慢慢就能想通了。
眼下又批奏折又查案,比从前不知长进了多少。
天下果真无不疼孩子的父母。
太子稍稍长进,陛下就高兴成这样,连脾气都不跟那孩子发了,多好。
贵妃笑着又说了几句。
皇帝呆了不多时便走了,小丫鬟这才来报,说是御史夫人领着桃扇姑娘在外等了许久了。
自从上回李贵妃听丫鬟传了金静萍私下议论自己的话之后,她再没召见过二人。
此刻二人贸然前来,她也有点不待见,于是懒懒问他们怎么来了。
您忘了?过两日是桃扇姑娘十八岁的生辰。
您去年说过的,要她们到时提前进宫来,您帮忙提前谋划谋划办宴的事。
贴身丫鬟机灵又周到,从无遗漏。
也好。
正好把话说开。
李贵妃扶了扶发髻上的点翠金簪,又把丫鬟送来的晚膳菜目简单瞧了一眼,拿手指点了点道:把西湖醋鱼和三鲜鸭子换了,加一道水晶虾仁,一道玉笋蕨菜吧,这两日又热起来了,我想吃些清淡的。
小丫鬟恭恭敬敬地点头答应,又问要不要留御史夫人用膳,李贵妃毫不犹豫就拒绝了。
她之所以更喜欢大嫂徐氏,就是因为二人都是喜恶分明的人,而且说话做事从不藏着掖着。
不喜欢的人干嘛要多来往呢?李贵妃坐在美人榻上慢悠悠吃起梅干来。
在侧殿等得肚子都空了的李桃扇拈起一块点心吃起来。
金静萍也饿,但屋里小丫鬟守着,她总不能跟女儿一块吃,显得太没教养了些,于是又抿了一口蜜枣熟水。
一块点心还没吃完,正殿已经来人传话,金静萍赶紧扯着李桃扇往正殿去。
待进门时,便瞧见小姑子一如既往地雍容华贵,稳稳当当坐在那乌木鎏金宝象缠枝的美人榻上,享尽福气。
金静萍有些羡慕。
其实多年之前,她的父母也动过送她入宫的念头,可那时候皇后还在,帝后感情极佳,她觉得做妃嫔到底没有做正室痛快,便嫁给了李诚葛。
李诚葛对自己倒是百依百顺,只是二人仰仗着兄嫂,手里的银钱也总是短缺,这让她觉得美中不足。
但眼下情形不一样了。
桃扇生得千娇百媚,成了她如今最大的筹码。
只要嫁得好,她往后不愁在小姑子和长嫂面前争一口气。
这样一想,金静萍脸上不自觉便挂了些得意,但还没等她开口客气,李贵妃已经笑道:方才月颜要是不说,本宫都忘了桃扇要过生辰了。
金静萍心想贵妃少不得又要赏些东西,于是笑笑道:是啊,这是十八岁的生辰,不同以往可以随意哄弄的。
按照大盛的规矩,姑娘到了十八岁,便可谈婚论嫁了。
然而李贵妃坐着没动弹,身边的小丫鬟也懒懒打着扇儿,并没有赏赐什么东西的意思。
金静萍心里更激动了,贵妃莫不是想与自己谈让桃扇当太子妃的事吧。
这事可比什么赏赐都重要。
李桃扇心里也很高兴。
她想要是能现在下旨封自己为太子妃,那她就能更光明正大地与林揽熙来往。
而林揽熙也不会再惦记着李清婳了。
至于曹雪柔,李桃扇倒不在意她会不会成为侧妃。
看着金静萍母女两个心念转动的样子,李贵妃暗自叹了口气。
她总觉得二哥一家人都毛毛躁躁的,又总把心思放在银子权位这些虚妄之物上,却从来不懂得珍惜,更不懂得感恩。
把好好的孩子都教坏了。
李贵妃蹙蹙眉,屏退了左右道:嫂子既然来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太子爷的婚事另有指派了,嫂子早生给桃扇谋划才是。
金静萍的脸色顿时一凝。
李桃扇被月颜丫鬟领到了屏风后头吃点心,却也能听见这边的动静,此刻闻言也是一慌,连手里的点心掉到裙子上都没注意到。
半晌,金氏才把情绪稳下来,试探道:娘娘之前不是说……之前是陛下的主意,现在也是陛下的安排。
我们为人臣,又能说什么呢?李贵妃笑着把盘里的梅干推过去。
金氏饿着肚子,再加上心里焦灼,哪有心思吃梅干,强撑着笑脸道:话是这么说。
可如今时间这么赶,上哪给桃扇再去找一位门户相当的夫婿呀。
倒不如您在陛下面前再好好说说,咱们桃扇生得这模样,这性子,做个太子妃还不是绰绰有余吗?李贵妃把玩着手里的玉滚,笑吟吟道:瞧你说得,婳婳还没寻着合适的人家呢,桃扇一个做妹妹的,着什么急。
金氏脸色一沉。
她嫁进小李府多年,早已知道这位贵妃小姑子的脾性。
此刻听她的话风便知道此事无可转圜了。
气氛一时凝下来。
但李贵妃又怎会因为小小的金氏而耽误自己的心情,她正想着今日的虾仁应该会很新鲜,毕竟是大哥特意派人从渝州想法子运来的。
屏风后头的李桃扇不知道娘亲什么心思,只听见李贵妃的话说得那么死,心里不由得一阵绝望。
她想冲出去,可月颜很快又递给了她一块点心,脸上的笑意明媚,却不容许她放肆。
李桃扇不敢在宫里生事,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娘亲身上。
可金氏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她其实没什么本事,全靠李诚葛宠着罢了。
赧然半晌,金氏启齿道:娘娘,实在不行,做一个侧妃也成啊。
李贵妃看看金氏那风韵犹存的脸,笑笑:要是现在二哥娶一个侧房,嫂子觉得她有没有好日子过?这是真心话,李贵妃自视也是诚心诚意为李桃扇好。
金氏不吭声了。
李桃扇忍不下去,终于从屏风后头钻出来,一双狐狸眼微微泛着红晕道:贵妃姑母,说到底,您是不是要让婳婳姐当太子妃?李贵妃自打成了贵妃后,就很少有人敢这样质问她了。
皇太后不理世事,皇帝又是个好脾气的,她真是半点委屈都受不着。
这话一出,整个大殿都静了下来,只有外头几只夏末的知了没精打采地叫了几声。
金氏瞪着李桃扇,李桃扇后悔自己慌不择言。
月颜丫鬟在旁边觑着李贵妃,怕她发脾气。
但李贵妃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笑着,一口一口抿尽了杯中的熟水。
金氏与李桃扇望着她冰冷华丽的珠翠,吓得一身冷汗。
这样无声的威胁最是可怕。
以至于母女二人好不容易从佑华宫出门,金氏便狠狠地捶向了李桃扇。
你这个死丫头,你知不知道那是贵妃娘娘,是现在整个大盛朝除了太后以外最尊贵的女人,你是哪根筋搭错了,你敢去质问人家。
李桃扇被捶得胳膊吃痛,蹙着眉死死挺着道:不问一问,怎么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
金氏被她这句话说得莫名冷静下来,深深吸了几口气看向李清婳道:这么说,你姑母真的想让婳婳当太子妃?要是那样的话,你可真是无望了。
不会的。
李桃扇用力驳斥道。
只要我还在国子学府一日,我就不会放弃。
金氏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她的志气感染,不由得握了她的手道;咱们娘两今日的委屈,桃扇你一定要记住了。
等成了太子妃,成了皇后的那一日,一定要让你姑母后悔。
李桃扇嗯了一声答应下来,但眉头却迟迟舒展不开。
她莫名觉得自己此刻剩下的,似乎只有这一腔志气了。
金氏跟女儿说完这番话,也有些头痛。
她不觉得太子妃一事是皇帝的主意,总觉得是这位贵妃小姑子在背后搞鬼。
可她也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惹着了这位小姑子。
太傅府没有徐府的鸡飞狗跳,也没有小李府的机关算尽,而是一如往常地宁静平和。
早膳时分,李诚业用了几口便已去上朝。
留下徐氏和李清婳娘两慢慢说话。
徐氏是江南人,满口的江南语味怎么也改不过来,再加上外祖母从前随着她们一道住,所以婳婳便也如出一辙。
此刻,徐氏梳着百合髻,神色柔美,语气款款。
婳婳多吃点,这鸡丝粥是府里的厨娘特意起早给你熬的。
炎炎夏日,只有起早杀鸡取腿肉才新鲜,自然厨娘是花了心思的。
婳婳撒着娇笑:那新年的时候,娘亲替我给厨娘几块金锭吧。
好。
徐氏笑着往她碗里又夹了一块脆青瓜。
李清婳吃饭细嚼慢咽的,细长的脖颈微微前探,也是一幅温婉的画。
徐氏爱怜地摸着她一头乌黑的头发,问道:今儿可要去读书吗?要去了。
李清婳点点头,用丝帕轻轻在嘴上按了按,抬眸道:不过娘亲,我有件事想问您。
徐氏见她眼神闪亮而正式,便也撂下筷子,摆摆手命丫鬟们都出去,才柔声道:婳婳说吧,娘亲永远站在你这边呢。
李清婳抿着唇笑笑,拉了徐氏的手道:娘,您告诉我,铭洲表哥为什么不让我在国子学府读书呢?徐氏有些心疼,又欣慰这孩子想通了,一时心里更软,叹了口气道:婳婳,或许是娘亲做的不对,有件事不该瞒你的。
什么?李清婳有些讶异地看向徐氏。
徐氏摩挲着她的手道:你与铭洲那孩子算是青梅竹马,之前娘亲也有意让你嫁给他。
可他越长越毛躁,性子也不如从前温和,这你也看在眼里。
李清婳闻言便低垂了头,如含苞待放的白牡丹,引人爱怜。
徐氏见她赧然,赶紧换了话茬道:其实娘亲没给过徐家准话,只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可铭洲那孩子上了心,见你身边有外男就觉得不舒坦,所以才怂恿你别在那读书。
外男?李清婳不明白。
徐氏点点头道:那位教琴艺的林夫子。
可他是夫子啊。
李清婳觉得可笑。
之前不与婳婳一道读书了吗?徐氏笑笑。
可……李清婳依然不明白。
徐氏继续道:婳婳就没想过,一个人怎么能前儿还是学生,今儿就成了夫子。
再说,你不是问过我,林家什么时候有这个年岁的男子了?是啊。
李清婳乖巧地点了点头。
徐氏便继续道:林揽熙,其实姓赵,是当朝的太子。
之所以自称是林,是因为他自己主意大,只肯随先皇后的姓氏。
陛下也就刻意纵着。
李清婳恍然大悟似的,身子轻轻落在了椅背上。
从前的很多不理解此刻终于得到了解释。
怪不得那些贵女们会一心喜欢林揽熙,连心高气傲的李桃扇也不能免俗。
怪不得众人对他都很客气。
怪不得赖舒玉几次欲说还休。
也怪不得,他身上总带着天生的矜贵气质。
所以铭洲表哥觉得……李清婳说不下去。
她觉得可笑,铭洲表哥的想法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不管别人怎样觉得,要紧的是婳婳开心。
你姑母说,太子改做夫子是因为皇帝有意磨炼他的缘故,并不是像你表哥想的那样,单独因为什么人。
所以你不必听他的那些浑话。
婳婳啊,爹娘没太大本事,但保你一生喜乐还是可以的。
所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别在意旁人。
徐氏唯恐她紧张害怕,赶紧开解道。
没想到一向胆小的李清婳此刻竟甜甜笑起来,拉着徐氏的胳膊道:爹娘没太大本事吗?这话要是让别人听见,会说娘亲贪心不足的。
徐氏意外于李清婳愈发开朗的性子,捏了她的鼻子笑道:娘亲还以为你会害怕太子,又担心你过分把铭洲的话当回事。
不会了。
李清婳把头埋在徐氏的怀里,柔柔一笑。
前日在时书阁遇上林揽熙,他的提点不无道理。
人,是要为自己而活的吧。
她对这位太子有些许感恩。
望着女儿愈发娇嫩的容颜,徐氏也有些担忧,她也想早些把婳婳的婚事定下来。
可这孩子和这样的性子,的确不能勉强。
所以还是慢慢来吧。
其实娘亲也觉得,要是不去国子学府读书,会好一些。
徐氏虽说支持李清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李清婳直起身,梨花般清丽容色上,带着几分不情愿。
可我喜欢读书啊。
话本也好,诗书也好,都让我觉得高兴。
读一首豪放派诗词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诗人的旷达胸襟,婉约派能让我看见江南烟波。
还有写字,让人心静。
娘亲,国子学府是天下学子都向往的学馆,我想留下。
她水润的双眸闪着别样的神采。
徐氏心疼又喜欢,毫不犹豫道:那就留下。
不要紧的,娘亲说了,只要婳婳高兴就好。
娘亲放心吧,我不会再惹出事来了。
我觉得我的琴艺不算太差,剩下的其实也就是多练练的事。
所以,往后的琴艺课,我不打算再去了,您觉得这样好不好?李清婳觉得这样铭洲表哥就不会再误会什么了。
再说,她也的确不想跟林揽熙,哦不,是跟太子爷有什么瓜葛。
这倒是个好主意。
徐氏很是赞同。
太子那样的人物,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徐氏与李清婳脑海里闪过的是同样的念头。
林揽熙如常进了琴室,没让陈耿再帮忙。
因为他今早已经瞧见了,李清婳背着翡翠烟罗书袋进了雪沁馆。
林揽熙的唇边带了淡淡的笑意。
果然李清婳是能想通的,想必是自己在惠光书院时说的话起了作用。
然而在进了琴室后,林揽熙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垮下来。
李清婳的座位并没有人。
他看向徐铭洲。
徐铭洲握紧拳头,努力让自己的神情显得不那么畏惧。
说实话,他对婳婳的举动还是很满意的。
虽然并不确定林揽熙是为了李清婳才来的国子学府,但婳婳现在知道避嫌,那就是好事。
另一边,一股火气却涌上林揽熙的心头。
他不明白,李清婳为什么如此把这个徐铭洲当回事。
更不明白为何李清婳要如此躲着自己。
自己就这么令人厌恶吗?林揽熙烦得厉害。
早知道当初就不欺负她了。
揉了揉眉心坐在自己的琴椅上,林揽熙半点上课的心思都没有。
他恨不得把李清婳拎过来问问,到底为什么不肯继续学琴。
可坐在那,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再去见她的勇气了。
怕她躲得更远。
林揽熙的心像刀割似的难受。
学琴吧。
他恹恹缠了护甲,将一双骨节鲜明而白皙的手轻轻放在琴弦上。
他谱了一首《蜀道难》。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千年前的人,莫名道出了他的心事。
幽幽明暗,难以逃脱。
丝丝柔柔,却是一道铺天盖地的大网,让他无力挣扎。
手指翻飞间,林揽熙知道自己后悔了。
如果从一开始,他就善待她,或许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想起自己刚进绿竹馆时的场景,一双湿漉漉的双眸在后头望着自己,让他的视线无法逃离。
他想起李清婳那双手递给自己两页摘记时的场景,想起她伸出手掌请夫子责罚的场景,想起抱着书袋的场景,想起她护在自己面前的场景,想起她的手垫在自己头后的温度。
他甚至懊悔昨日不该轻易放开她。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他自视为了她已经做出了很多努力了。
前所未有的努力。
但在她那,这些努力却好像依然不值一提。
甚至,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样努力着。
林揽熙觉得自己的心一阵抽痛。
雪沁馆的琴室距离雪沁馆其实并不远。
再加上九月的门窗四开。
那艰涩而苦闷的琴声很快传进了李清婳的耳中。
她正握着小狼毫温习昨日的功课。
乌黑的云鬓被梳成单螺髻,腰身笔直,侧颜如画。
李清婳能听出弹琴之人弹得是《蜀道难》这一曲。
夫子们大多已为翰林院的高官,很少会奏出这样烦闷慨叹的曲子。
李清婳不由自主地停下手里的笔,任由那琴声完整地传进自己的耳中。
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是用琴音发出的慨叹。
李清婳讶异于自己真的能通过琴音听出曲中意,也讶异于弹琴之人能把自己的心意如此赤诚地传递出来。
这样的琴艺真是让人叹服啊。
李清婳有些后悔自己为了徐铭洲而错过这样的琴艺课。
她想林揽熙,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
读书,琴艺,对世事的洞察与练达。
若他不那么可怕,就好了。
一曲《蜀道难》终了,林揽熙依然没什么授课的意思,懒懒往石板上写了几个字,便要众人各自练习。
徐铭洲上一回在琴艺上丢了人,这次倒是愈发用心。
轮到他的时候,倒也按照曲谱奏得有七八分味道。
而轮到曹雪柔的时候,她的手指却被琴弦割伤了。
她本就琴艺不加,方才缠护甲时也是随手哄弄的,没想到弹了几下,手就真的被割伤了。
不用想,林夫子肯定不会管这种事。
曹雪柔又有见血就晕的毛病,故而她不敢低头看滴出来的鲜血,又怕自己出去会晕,只能冲着李桃扇哀求道:桃扇,你扶我出去好不好,我叫丫鬟找些绢布来止血。
李桃扇本想答应的,可眼看着就要轮到自己弹奏了。
为了今日崭露头角,她这两日可是一直在勤学苦练的。
她不想放弃在林揽熙面前展示自己的大好时机。
于是她蹙了蹙眉头,有点不耐烦道:雪柔,你再等等吧,马上就轮到我了。
要不你先跟夫子说,自己出去,反正丫鬟们都在茶室,也不太远。
我……曹雪柔之前就晕过一次,所以她想找个人扶着。
伤口还挺深的。
李桃扇一边为自己即将弹奏曲子而紧张,一边尽量让自己显得有耐心道:雪柔,弹琴的时候被划伤也是避免不了的,很正常,你不要太小题大做了。
等我一下,也就一炷香。
曹雪柔蹙蹙眉,看着李桃扇那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心里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我还是自己去吧。
她不再指望李桃扇。
至于其他人?曹雪柔来了国子学府后就没怎么交过朋友。
而她之所以跟李桃扇交好,也是因为李桃扇之前一直很捧着自己的缘故。
但今日,她对李桃扇有些失望了。
曹雪柔用帕子盖住受伤的手指,一个人举手离开了琴室,又去茶室找到了小丫鬟。
小丫鬟慌忙去寻干净的药草绢布去了。
曹雪柔叹着气在茶室等。
那么巧,国子学府里包扎用的药草绢布用光了。
小丫鬟匆忙过来回个话,又往外头跑去。
我们姑娘的马车上有药草绢布。
在茶室里等李清婳的燕儿听见小丫鬟来回话,忽然开口道。
还是上回林揽熙用剩下的呢。
曹雪柔看了她一眼,认出是李清婳的丫鬟,没吭声。
燕儿瘪瘪嘴,可见她脸色惨白,手指又一个劲儿地滴着血,决定还是出去找一下绢布。
她先去找李清婳说了这件事。
正好赶上木铎之声响起,李清婳走出了雪沁馆。
那个绢布太宽,大概需要剪一下。
这样,我去取纱布,你先让馆里的小厮把剪子烧一下,然后让曹姑娘在茶室等我。
李清婳毫不犹豫说道。
燕儿答应下来。
坐在茶室里,曹雪柔气得牙疼。
小丫鬟不中用,也不知去哪找绢布了。
馆里的小厮又都不知道在忙什么,她叫了三四回都不答应。
更可气的是,分明都下课了,可李桃扇依然没过来看自己一眼。
曹雪柔不知道自己交得这是什么朋友。
她无力的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把窗户开得更大,让更多的风吹进来,散了散身上的热气。
她能感受到,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虽然不多,但依然很疼。
就在这会,身后忽然传来轻轻柔柔的声音。
曹姑娘?曹雪柔回眸。
便见一位清丽得如山水画一般的少女站在自己的身后,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头是缠在一处的药草绢布。
她一袭草绿色鸾尾裙,发髻上只簪着一块碧玉,如一抹夏风。
你来干什么?曹雪柔把受伤的手指往后藏了一下。
才不要让她看笑话。
李清婳淡淡笑笑,坐在茶室里的软垫上,借着燕儿端来的水盆浣了手,而后又取过剪刀,认认真真地把绢布剪成缠在手指上的大小。
我刚学琴的时候,也被划伤过一次。
那伤口很深,要是不用带药草的绢布,一定不会轻易痊愈。
说着话,李清婳昂起小脸,冲着曹雪柔道:喏,裁好了,需要我帮忙缠好吗?你的丫鬟还没回来吧。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让曹雪柔有些不舒坦。
她别别扭扭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到底还是放低了声音道:我自己来吧。
话是这么说,可其实她并不敢看自己的伤口,唯恐晕了过去。
只能昂着脸,用另一只手试探性地去缠。
我来吧。
李清婳看不下去,从她手里接过绢布,轻轻替她把药草放好,又把绢布一圈圈缠在了手指上。
曹雪柔本想呼痛来着,可她的手指冰冰凉凉的,动作又轻柔,其实一点都不疼。
甚至这种被人细致照顾的感觉还挺好的。
好啦。
李清婳的绢布是白色的。
她还在上头打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这样看上去一点都不丑。
本想挑剔几句的曹雪柔左看右看,怎么也挑不出毛病来,最后忍不住说了声谢谢。
这会,上完课的李桃扇终于走了进来。
她看见的是背对着自己的李清婳,所以只以为是小丫鬟,上前便脱口道:雪柔你没事吧,我方才下课找雪沁馆的小厮问了,他们说没有绢布了,不如我请医士过来吧。
不用了。
有人帮我缠好了。
曹雪柔指了指李清婳。
李桃扇的脸色一沉。
是婳婳姐啊。
曹雪柔嗯了一声,故意又冲李清婳说了声谢谢。
清婳赧然笑着说不要紧的。
李桃扇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曹雪柔不应该视李清婳为死敌吗?这样相处和睦是怎么回事啊?她气得牙痒,恨曹雪柔是棵墙头草,又恨李清婳见缝就钻。
她跺了一下脚,脸红红的离开了茶室。
窗外恰好路过看见这一幕的昌宁挠了挠脑袋。
他记得曹雪柔之前还想跟李姑娘作对来着,鸡儿怎么这般和睦了。
果然,成了太监也不懂女人的心。
昌宁回去跟林揽熙念叨了一嘴。
林揽熙虽然什么都没说,倒是十分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昌宁在他有下一个念头之前,赶紧换了话题道:爷,李家的案子您还没查完。
得去李府一趟。
林揽熙摘下美玉扳指,随手撂在桌子上。
趁着清婳姑娘不在的时候去吗?昌宁道。
想起那日她在时书阁时胆小怯懦的模样,林揽熙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很快,他又把念头转回来。
我手伤了,从她要绢布去,让她裁好。
他的语气哀怨而烦闷。
您得了。
昌宁打击道:人家连琴艺课都不上呢,还能管您手的事?林揽熙好一阵窝火。
昌宁继续道:偏偏这琴艺夫子您还得继续当着。
要不然更见不到人家了。
爷,今儿的奏折批了吗?林揽熙一脚踢在了他的屁股上。
造的什么孽啊。
小太监都会插科打诨,但昌宁办起事来也不差,细细说了徐府如今在凑银子的事,又道:那徐公子的祖父原本是奉国将军,其父而今也是四品官员,照理说不至于把日子过成这样,怎么连八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呢。
林揽熙听了一会并未吭声,半晌方懒散一笑道:花架子罢了。
说完,他想起前儿看过的奏折,心里渐渐生了个念头。
两三日之后,刑部那边一切安排妥当,林揽熙便决意亲自去一趟李府。
刑部侍郎毫不犹豫,一边命文书准备应当,一边问道:林公子,咱们带多少人马过去?林揽熙略略立眉。
刑部侍郎立刻解释道:这是惯有的规矩。
刑部查案,人马越多越好。
一则是为了安全,二则是为了敲山震虎。
我只需两个文书。
林揽熙的手指点了点。
刑部侍郎一怔,便躬身道:那臣也少带些人马,十名兵士便罢了。
林揽熙想到李清婳那幅战兢怯懦的样子,心里一阵不舒坦,可思来想去,觉得这些人已再无可削减的可能,便只能作罢。
他蹙着眉叹气。
自己已经喜欢她到了这种程度了吗?连公事都不能公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