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 李清婳如常从国子学府走出来。
她身上穿着太后娘娘近来赏赐的一件荔枝锦斗篷,风毛细腻,颜色鲜亮。
周南霜上马车之前看了她一眼, 便蹙着眉问跟前的婆子。
那是什么料子?婆子是宫里出来的人,慧眼如炬道:这是荔枝锦,是蜀中那边很难得的缎子。
这种缎子色白如荔枝肉, 轻盈又保暖, 是最舒服不过的料子了。
我也想要一件。
要是我府试能考得头名, 能求娘亲给我弄一身来吗?周南霜一向都是用自己的成绩来换母亲赏些什么。
大概是不成的。
那婆子摇摇头。
这荔枝锦本身不难得,但因为太后喜欢, 所以只供太后娘娘一人用着。
除非太后赏,否则旁人是拿不到的。
所以说,这一身衣裳, 不仅体现着李清婳如今的地位, 更是太后娘娘送的一件护身符。
周南霜羡慕了一会,遗憾地扭头钻进了马车里。
果然太子妃就是不一样的。
而另一边的李桃扇母女二人也恰好从宫中的慎刑司被放出来。
二人穿得衣衫破旧,远远瞧见李清婳一身鲜亮的衣裳,晃得李桃扇眼睛一晕。
然后她拉了拉同样形容枯槁的金氏道:娘亲,那是婳婳姐吗?金氏咬咬牙道:不是她还能是谁。
李桃扇这会已经没了羡慕李清婳的心思, 晃着摇摇欲坠的身子道:娘亲,爹怎么没来接咱们啊?咱们能不能坐马车回去啊?金氏又心疼女儿, 又很李诚葛绝情, 哼了一声道:咱们在慎刑司呆了这么久, 你爹可曾来看过一眼吗?他肯定觉得咱们娘两给他丢了大人了。
那也不能怨咱们啊, 娘亲。
谁能想到当时太子竟然屈尊进了伯父的马车, 说出去谁信啊?娘亲您也是的, 话说得那么直接。
行了行了, 现在说那些有用吗?这会你我都彻底成了盛京城里的笑话了,指不定被人怎么戳脊梁骨呢。
娘亲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名声,算是毁于一旦了。
最可怜的是女儿你,往后可要怎么嫁人啊。
说起这些,李桃扇也心里一阵绝望。
她这些日子在慎刑司干的脏活累活尚不算什么,最让她觉得难受的便是外头众人的看法。
她简直不敢想旁人是如何看待此时的小李府的。
可能就是个笑话吧。
如今的自己,只怕连进太子府当丫鬟的资格都没有了。
李桃扇想到这,赶紧把头上的帷帽往上拽了拽,唯恐国子学府有人看见自己。
好不容易回了小李府,李诚葛连见这娘两的意思都没有,一个人闷在书房里,连面都不露。
金静萍头一回受到丈夫这样的冷待,顿时起了一阵心火,加上在慎刑司连日受苦,因此不出半日就病得起不来榻来。
好处是,李诚葛总算心软了,亲自给送了两回药。
而另一边的徐府里头,李清婳正读着书。
徐氏带着人送了冰糖燕窝过来。
娘。
李清婳看见徐氏就伸出双手来,求徐氏哄一哄。
徐氏笑着嗔怪她没大没小,却高兴地贴在她身边坐着,一边命人把燕窝送过来,一边劝道:不过一个女子科举罢了,那是给没门路的女儿家准备的。
咱们婳婳要风得风,何必跟着吃这份辛苦。
我倒不觉得是辛苦,只是想看看自己读书的本事到底怎么样。
娘亲,说实话,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读书是件容易的事了。
很多东西都是一通百通的。
李清婳舀了一勺燕窝用了,唇边噙笑道。
你高兴就好。
徐氏拿她没办法,捡起她读的书翻开了几页,觉得实在眼花缭乱,便又放下来。
这会,便听自家女儿小心翼翼问道:娘亲,爹爹近来有没有说过什么?说什么?徐氏问。
说,说西壤那头的事。
李清婳有些不好意思。
徐氏呵呵笑了一会,便让小丫鬟捧了一封信出来道:这是太子托人送来的。
娘亲还没看,你瞧瞧吧。
若是回信,娘亲着人备马。
不过,边疆混乱,这信恐丢了,故而不要谈什么紧要之事。
嗯。
李清婳欢喜地点点头,撂下了手里的那只白玉笔。
出于徐氏所说的缘故,林揽熙的信里同样没说什么紧要的事。
但他会写自己的一日三餐,会写夜里睡了几个时辰。
之后便是同样的话,问问李清婳吃了多少,长了几两肉,甚至连近日请没请医士都会问一问。
这些话比什么都让人安心。
李清婳的唇边挂着淡淡的笑。
燕儿在旁边侍候,笑着道:姑娘现在真是胆大了。
从前见到太子爷就吓得什么似的。
他还是很吓人啊。
你不记得上回他查那件案子的时候了吗?李清婳瘪瘪嘴。
没见过这么吓人的人。
人家是太子爷。
姑娘呀,太子爷要是没些脾气,将来又怎么当帝王呢?燕儿说道。
能平安回来就好。
西壤那边不是什么好地方。
李清婳有些忧心。
燕儿很快安慰道:皇帝既然让太子爷过去,肯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的。
别的不说,就说洛亲王,那可是已经去过三四次战场的人,而且回回都是胜仗。
有这样的人做副将,太子爷又怎么会有事。
你不知道,打不了胜仗,可就当不成太子了。
李清婳轻轻道。
奴婢那日听老爷夫人念叨这事了。
老爷说太子在这个节骨眼上选择出征,怕也是为了您。
毕竟若是婚后再出征,到时候真的废太子另选,您心里也不舒服。
如今刚把婚事订好,此刻出征,大概也是给您个交待。
燕儿帮李清婳收拾了桌案,准备呈晚膳。
李清婳怔了怔。
她还真没想到这一点。
可是以皇帝和太后娘娘对林揽熙的宠爱,又怎么会废太子呢?这是大盛的传统,姑娘。
我听府里的妈妈说,先皇之前的那一位,就是因为吃了败仗才没登上帝位的。
李清婳撂下手里的汤匙,眼神柔柔的。
宫门前,昌宁叫住了刚出门的李诚业。
太傅大人请留步。
公公有事?李诚业敛眉停下脚步,认出他是太子跟前的昌宁。
太傅大人可知道,徐府公子此刻人在慎刑司。
昌宁抬眸问。
李诚业拈须颔首,眼神里有些不明就里。
昌宁点头道:人是太子爷送进去的,原本只是想困着,没曾想他嘴巴不干净。
嘴巴不干净?是。
那位徐府公子说,他的状元虽是苦读而来,但也有您给他泄题的缘故在里头。
他说的倒是真真的,说您给送了他一本孙淼的诗集,里头有一首诗被圈出来了。
他是照着那首诗准备的策论内容,这才高中。
胡说!李诚业一甩官服的长袖,眉目敛然,尽显上位者的气度。
好在昌宁见惯了,笑笑道:太子爷知道这是胡说八道的话,一本诗集罢了,考完后圈出来也是有的。
然而这事一点点查下去,才发现那位徐府公子的同窗有不少都在科考前看过那圈了诗的诗集。
那些人事后也很不解,怎么这么巧?太傅大人,这事对太傅府可极为不利,陛下已经命刑部在查了。
李诚业沉吟了一会,忽然抬眸道:太子爷信我?若是不信的话,不必让昌宁过来提前告知自己。
您是未来太子妃的父亲。
太子爷既然相信太子妃,定然也相信您。
这话不是林揽熙说的,是昌宁自己想到的。
请公公回禀太子,微臣会将此事查个明白,不会让太傅府陷入旁人的诬告之中。
李诚业毫不犹豫道。
如是最好。
昌宁颔首离开了。
远离宫门口的李诚业蹙紧了眉头。
这个徐铭洲当真是不要命了,连太傅府也敢攀扯。
许久没有遭遇不顺心事的李诚业有些摩拳擦掌的意思。
不过,他还是得先回府问问徐氏的意思。
在得知徐氏已经不在意徐铭洲一家的死活后,他才动手查起了这件事。
所谓孙淼的那本诗集,的确进过太傅府。
正是徐铭洲之前曾送给李清婳的那一本。
不过有趣的是,此人的书本之所以难得,是因为发售极少,又一本贵达十两银,所以基本上卖出去的每一本都能查到是谁所买,书本的字号是什么。
李诚业就着这一点向下查去。
然后在半个月后,他去了一趟刑部。
这会的徐铭洲已经从慎刑司出来,被关进了刑部的大牢里。
他整个人瘦得皮包骨,精气神也大不如前,身上更是不知有多少伤。
不过在看见李诚业的时候,他眼里还是有些得意。
怎么样?凭借我一己之力扳倒了太傅府,姑父大人,您没料到吧?刑部侍郎站在李诚业身后,不敢吭声。
李诚业抖着衣袍坐下,徐徐道:你当真以为,你能动得了我?就凭你那点小把戏?徐铭洲的心里咯噔一声,这才瞧出来李诚业依然穿着官袍。
而他身后的刑部侍郎也是小心伺候着。
这么说,太傅府竟然没受牵连?不可能的。
那本孙淼的诗集是你借李清婳的手还给我的,上头分明圈出来今年的考题。
李诚业,是你漏题给我,我才成了新科状元的!徐铭洲双手紧紧抓住地上的茅草,却无力站起身。
笑话。
李诚业拈着胡须。
我家婳婳的确给过你孙淼的诗集,不过那是因为你执意赠她,而她不屑要而已。
而且,你的确是提前拿到了考题,可漏题的人却不是我。
你胡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徐铭洲眼神有些闪躲。
你已经算是聪明了。
李诚业朗声道。
能早早留下这一步棋,只等今日再发作。
可惜,你棋错了一着。
哪里错了?徐铭洲不理解。
这回的科举虽然是本官负责出题,可之后一应具体的事,本官毫不知晓。
若非如此,也不会选你这种人渣进殿试。
我不明白。
那本官就让你死个明白。
李诚业眼里含着不耐烦的杀意。
本官共出了三卷考题交由主考。
之后是由主考从三卷考题之中抽取一卷作为真正的试题。
所以说,知道最终考题的,其实是主考,而非本官。
所以,要是本官有意漏题,定会给你圈出三首诗来。
然而,你能拿出来的只有那一首,这说明什么?说明是那一位主考漏题,而非本官。
三卷?徐铭洲心里一慌。
他从来不知考题共有三卷。
那主考余大人此刻已经交待了。
徐铭洲,他可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呢。
方才本官路过,还听见那余某人大骂你是个蠢货。
刑部侍郎在旁冷笑道。
……徐铭洲觉得头晕目眩的。
刑部侍郎的话还在耳边继续响着。
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徐铭洲,你如今犯下的是贿赂朝廷官员,扰乱科举,买卖考题,诬陷朝廷命官。
唔,对了,那位余大人还说是你以他家人的性命相要挟,他才不得不收下你的银子。
这样一来,罪上加罪,只怕你们徐府满门都保不住性命了……徐铭洲的脸色一片惨白,心里彻底崩溃下来。
他胡说,他胡说!分明是他,是他与我那妾室的父亲交好。
我那妾室之父,为了让我考中状元,特意花了三万两银子给他,求他泄露考题于我……不对,不对,之前那位余大人分明说过,他只管主考,并不管考题的……而且,若他真主管考题,又怎会只卖我那一道策论题……不对不对……徐铭洲摇着头,忽然双目清明地看向李诚业。
你骗我!没错。
李诚业点点头,笑道:这是最简单的法子了。
可惜啊,你读书虽多,脑子却生得笨。
方才的话,不过是李诚业与刑部侍郎用的激将法罢了。
徐铭洲懊悔地捂住了头。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李诚业,我说错了,是你,是你给我的考题……晚了。
刑部侍郎摆摆手,示意身后的人可以去把那姓余的捉拿归案了。
徐铭洲啊的一声仰天长啸,又死命摇着面前的木栅,李诚业,我不服!我是新科状元,你们谁敢动我,谁敢动我。
我不过只买了一道策论题而已,谁知道那姓余的还卖出去多少旁的考题!我是靠着自己苦读才考中的,我是有本事的。
你们看,看我身上受了多少伤,你们懂吗?你们懂吗?李诚业,你不得好死,你们太傅府不得好死!还有李清婳,你让她嫁给太子,哈哈哈哈,以那她那副性格,早晚会失宠的,她只怕连皇后都还没当上,就被吞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李诚业,我要让你后悔,让你后悔!哧。
一盆冷水从天而降,隔着木栅淋在了徐铭洲的身上。
这也是冬日里酷刑的一种。
他立刻浑身一抖,原本尚有些温度的衣袍变得冰冷而潮湿,身上也渐渐失去了温度,连话都说不全。
两名衙役站在跟前,手里端着空荡荡的水盆不屑一顾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只可以随时被碾死的虫子。
这么多罪名加起来,只怕连流放都悬。
刑部侍郎撇撇嘴,毫无怜惜地摇了摇头。
而后转身看着李诚业道:徐安慎与卢氏倒是能比这一位强些,流放三千里也就是了。
李诚业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
太傅大人,请吧。
刑部侍郎恭恭敬敬地冲着李诚业道。
这一位往后便是太子爷的岳丈,将来更是贵不可言。
身后的大牢里,徐铭洲拽了几根枯草盖在身上,朦朦胧胧间便发起烧来。
他的嘴里呐呐地,仿佛在这一夜回到了过去。
婳婳,我错了我错了。
咱们从头再来,从头再来……旁边的衙役早已听惯了大牢里的人说的这种话,彼此对视一眼,嗤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