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府试的日子。
起早, 林揽熙陪着她一道用了早膳,又细细嘱咐了几句,这才送她上了前往考院的马车。
因是府试, 所以由各州府自行命题,林揽熙并不参与。
这一日要考两门,上午为算术, 下午为文才, 午膳只能在考院用, 不得外出。
在距离考院还有数百尺的地方,马车被拦了下来, 小厮传话说是只能步行入内。
李清婳点点头,命燕儿拎着自己的书袋,一道往考院走去。
那是一条比较僻静的道路, 加之李清婳来得又早, 所以路上的人并不多。
她穿着一件蜜合色银丝万福素缎长裙,云鬓低垂,明眸如星,温柔又不失庄重。
但没等走多远,李清婳便瞧见前头有一位穿着玉蓝长裙的小丫鬟紧张兮兮地站在那。
燕儿瞧了一眼, 便示意李清婳道:太子妃,那好像是玉儿。
还真是。
眼瞧着玉蓝衣裳的人走过来, 李清婳停下了脚步。
有事?玉儿眉眼皆是焦急, 点点头道:问太子妃安。
太子妃, 我家王妃让我在此候着, 务必转告您, 前头路上有人闹事, 您若是瞧见了, 千万不要多管,准时入考院要紧,一会衙门定会来人的。
有人闹事?谁这么大胆子。
燕儿冲出来问。
玉儿放眼打量这一位从前的旧友,见她一身芽黄色轻绸珠缎长裙,发髻上簪着半月形的珊瑚蜜蜡梳篦,手腕上更戴着一对海棠金丝镯。
她不免讶异又心酸,一则羡慕李清婳对她如此大方,二来又感叹人各有命。
可偏偏燕儿又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穿戴又多贵重,但见她戴着的海棠金丝镯不断与书袋上的金扣摩擦着,就知道她压根不心疼。
玉儿暗自摇头,回过神答话道:不知是哪里来的腌臜货,凶狠得紧。
咱们王妃也是怕太子妃吓着,才特意让我等在这。
她方才也是机缘巧合,才得空跟我说句话。
燕儿真诚地道了谢,李清婳也有些紧张,但想到衙门会来人,她的心便稍稍放下,从燕儿手里接过手袋,自己往前走去。
玉儿说得没错,前头果然有一位五大三粗的汉子此刻正扯着一位褐衫姑娘的衣领。
那位姑娘就跟个草人似的,被他使劲拉扯着,半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一双脚在路上滑来滑去。
而那壮汉此刻站在路中间,目眦欲裂,眼底猩红,粗如人大腿的胳膊挥舞着,似乎一抬手就能把这条并不算宽的路挡得严严实实的。
李清婳停住脚步,那位身穿褐衫的姑娘似乎低低说了句什么,之后便见那男子勃然大怒起来,而后他竟一拳重重砸在了那姑娘的胸口。
那姑娘哪里吃得住,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这场景,让本就胆小的李清婳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考院楼上,刚好能把这街角的场景全都收归眼底。
此刻京兆尹大人正弓着身子替李清婳捏一把汗。
倒不是他多惦记李清婳,而是此刻林揽熙就站在眼前,眉头紧锁。
这是她抽到的考题?林揽熙咬着牙,瞪了京兆尹一眼。
京兆尹从天灵盖冷到了脚后跟,却还得硬着头皮道:回太子爷的话,每个人在进入考院之前都会遇上不同的考题,用以考教德行。
因路径不同,时辰不同,所以遇上的考题自然不同。
太子妃,太子妃的确抽到的就是这道考题。
臣以为,太子妃应该不会太过害怕,毕竟,毕竟……毕竟那是太子妃,谁敢招惹。
那下回换你下去试试?林揽熙又瞪了他一眼。
这种考题出得简直没脑子,若真是把人吓着了,那又该如何去答接下来的两门考卷?林揽熙越想越气,指着京兆尹道:不会出题就别出。
京兆尹应了声是。
其实他也有些后悔了,不说太子妃,这一路来的许多都是盛京城的贵女,真要出点什么事,自己可兜不起。
可他也是没法子,上头明令说是除了考教文才算术外,还得考教女子德行。
他也没法子。
想到这,京兆尹开口解释道:太子爷,其实这件事是这样的……他还没等说完,便见林揽熙抬起手,迅速喝止道:闭嘴。
京兆尹一下子把嘴闭上,而后顺着太子的目光向下看去。
他能看清,太子妃似乎被吓得脸色已经惨白一片了。
他又看向那位褐衫女子,见她嘴里竟然还在汩汩吐着鲜血。
换谁谁不怕啊。
京兆尹后悔,这戏班子的戏,未免太好了点吧。
现在,他不光替李清婳捏一把汗,更替自己的脑袋担心。
这要是真把太子妃吓出个好歹,自己可没命了。
林揽熙的拳头紧紧捏着。
他有心救人,但又知道,眼下看着李清婳的眼睛不只一双。
此刻自己下去,无异于是让她与国试殿试无缘。
他生生忍住了,努力不去看她慌张的眉眼,局促的双手。
这道题要怎么做才能合格?林揽熙蹙眉问。
京兆尹结结巴巴道:至,至少要上前劝阻那位壮汉,才能在德行考评中得优。
你管那叫壮汉?林揽熙咬着牙。
那是巨人吧他。
别说跟李清婳比了,就是跟自己手底下的暗卫比,那也是其中最凶神恶煞的一个。
微,微臣也没想到……戏班子接活的时候,只说让微臣放心……李清婳能不能得优,京兆尹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今年的政绩考评肯定是得不到优了。
林揽熙叹了一口气。
这二楼的窗棂角度极好,他能将下头的场景一览无余。
连李清婳那死死攥着手帕的小拳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敢想,以她那站在夫子的石台上说话都害怕的性子此刻该有多慌。
要不,微臣去下头瞧瞧。
京兆尹试探道。
林揽熙忍着心疼摇头,没好气道:此时下去,她的考绩自然就作废无用了。
京兆尹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垂眸望着下头的场景。
依他看,这件事大概也快结束了,因为此刻谁都瞧得出来,太子妃压根就不敢过去。
其实,在德行考绩中即使拿不到考绩,也未必就会影响太子妃的名次。
毕竟,府试计较的是文才、算术和德行加在一起的总考绩。
昌宁在旁也劝道:正是这个理,再说,这德行一门是临时加上的,大概不少人都不会有什么好考绩,所以太子妃现在回去找人搬救兵都无妨。
要紧的是,咱们太子妃别吓着就好。
林揽熙倒不这么想。
他注意到,李清婳的目光此刻正紧锁在那位受了伤的姑娘身上。
她虽然害怕,可她眼底的担忧却越来越浓。
京兆尹站在一旁同样看着,蹙眉道:此事的确是微臣的疏忽。
回想上回在徐府遇上太子妃之时,臣本该思虑周全,为太子妃更换一道考题的。
将心比心,若臣自幼胆小,遇上这场景大概也只敢去寻人相助。
那倒未必。
林揽熙冷笑,指了指下头道:你瞧。
京兆尹的目光不过收回一瞬,此刻重新将目光移上去,这才发现原本自己认为一定会离开的太子妃竟然走到那壮汉跟前了。
那壮汉身高九尺,大臂几乎有女人的大腿那般粗细,胡子拉碴不说,眉眼也显得十分可憎。
在他的对比下,太子妃几乎腰如柳枝,身如细雨。
林揽熙能看见李清婳是咽了咽口水,握紧了拳头才上前的。
他心一紧,又是心疼又是喜欢。
京兆尹同样瞪大了眼睛。
因为他不仅看见太子妃走上前去,而且还冲着那壮汉说了些什么。
他心里一喜,赶紧上前道:恭喜太子爷,太子妃此刻的考绩已经是优了。
您放心,戏班子的班主交待得明明白白,此壮汉最多也就争辩两句就离开,决计不会让太子妃再受到半点惊吓了。
林揽熙的脸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你确定?他指了指下头,眼神同样一片猩红。
京兆尹赶紧往下看,结果便目瞪口呆地看见那壮汉竟然冲着李清婳挥起了拳头。
虽然并不至于真的打上去,可一个挥拳头的动作加上他那显而易见地口吐莲花的神色,足以吓跑任何贵女了。
完了,这下太子妃还不吓得屁股尿流了。
京兆尹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小命来。
太子妃要是当众丢了人,那自己还能好?爷,爷,您瞧!昌宁忽然兴奋起来,指着下头道。
心如死灰的京兆尹也看去,竟见到那温柔如水的太子妃此刻板着脸,伸手将那褐衫女子护在身后,一脸英姿飒爽的模样,生生将那壮汉逼退了。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京兆尹懵了。
林揽熙心疼得咬牙,指着她手里的玉喉笔道:她把笔折断了,当成凶器威胁了那壮汉。
他一边说,一边想着李清婳此刻该有多慌。
她的手还在微微的颤抖啊。
可他又忍不住替她骄傲。
在方才他曾看见或听见的其他考题里,没有一个人像她做得这样好,做得这样周到。
太子妃,太子妃是唯一一位救下了受害的姑娘的人。
京兆尹也呆住了。
他想起上回在徐府看见的场景,那会的太子妃在人前拘谨又畏缩,始终拉着徐氏的手没有松开。
越是胆小的人,在这样的场景下越让人敬佩。
太子爷,这不仅是优,得是上优吧。
昌宁一脸仰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