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竹馆在惠光书院的西侧,红梅馆则在东侧。
与旁的学室不同,红梅馆所收留的几乎都是贵胄人家的纨绔子弟。
其中以宋品志为首,仗着其父是正一品的领侍卫内大臣,从来不把众人放在眼里。
更时常来绿竹馆招惹是非。
今日那宋品志着一件佛头青的番西花刻丝圆领袍,吊梢眼,长嘴唇,神色乖张,手里的玉骨折扇摇得虎虎生风。
他站在门前,不等几人开口,便一手叉着腰道:你们绿竹馆,昨日是谁偷了本公子的狮头翠玉?赶紧从实招来,别以为我不知道,昨儿你们几个就没去茶室,今儿又是你们几个。
贼肯定在你们里头。
红梅馆的人几乎都唯宋品志的命是从,故而此刻那些公子们几乎都围在宋品志的身边。
哪怕身长有的不足七尺,可一个个铁青着脸站到一起,足以让面对着他们的人心生害怕。
更别提上回亲眼见过宋品志无辜打了一位撞到他的小厮的李清婳了。
宋品志在她眼里,简直就是从小到大最可怕的人。
她粉嫩的嘴唇被咬出一丝殷红,眼底写满柔弱与畏惧。
李桃扇倒是镇定。
她猜那宋品志大概是昏了头了,或者是府内大人并没有告诉他太子爷也在这,所以他才敢如此嚣张。
一会指不定就要抱头鼠窜了。
不过,在那之前,她真怕惹上事。
哪怕是打起来,有人误伤自己也不好。
于是李桃扇拽了李清婳的袖子道:婳婳姐,咱们从后门出去,一切都有林公子呢。
李清婳慌得有些腿软,却还是看了一眼在后头刚刚苏醒过来的林揽熙。
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若是就这样抛下他,他肯定会挨打的。
走吧。
李桃扇拽着李清婳。
轮不到咱们美救英雄。
不是救不救,咱们要留下互相证明,谁都没偷那块玉啊。
李清婳的声音如蚊呐。
李桃扇暗自嘲笑。
就你这样?还证明?只怕那宋品志再过来几步,你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呵呵一笑,扯着李清婳的袖子往外走去。
可宋品志哪肯放过,随意摆摆手。
顿时就有四五人冲到后门,堵住二人的去路。
想走也行?把玉佩还给我们。
要不然,拿银子也行。
要钱?李桃扇心里忽然明白了。
宋品志大概是被自家府邸放弃的孩子。
所以他既不知道太子爷在这,手头也没有足够的银子可花。
李清婳伸出细嫩的胳膊护着李桃扇。
她虽然害怕,但好歹记着自己是姐姐。
我,我只带了七八两银子。
是买书用的。
要是平时,她连这七八两也不会带。
李桃扇不耐烦地翻白眼。
人家既然张了回嘴,你这七八两银子顶什么事啊?她真服了李清婳这脑袋。
果然,眼前的四五人被逗得捧腹大笑。
七八两?七八两连顿晚膳都买不起。
我看要是拿不出银子,你们就以身相许吧?怎么样?我明日去姑娘府上提亲?不……李清婳吓坏了,站在李桃扇前面,眼圈一片微红,摇着头道:不成,你们快让我们出去,不然,夫子,夫子会打你们手心的。
……你觉得打手心很厉害吗?李桃扇腹诽。
但她眼下也有些慌了。
这些人既然是被府里放弃的孩子,肯定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身后,林揽熙彻底从困意中醒出来,渐渐看明白了眼前的形势。
蹙眉瞧了瞧那两个姓李的姑娘,心里一时竟没想明白,这是李府给自己设计的英雄救美大戏?还是打算让李府的姑娘替自己出头,然后让自己感恩戴德?有点低级。
他瞟了一眼李清婳。
精致如画的侧颜,眼圈微红,鹿眸湿漉,细嫩的胳膊无力地挡在另一位什么桃的前头。
滚出去。
他莫名失了耐心。
众人齐齐看他。
林揽熙连眼眸都没抬,但眼角气势凛然,唇畔冷笑。
他点了点门前的两个人。
让她们滚出去,有什么事,跟我说便是。
他倒想看看,没了主角,李家的戏想怎么唱。
后门的几人看了一眼宋品志。
宋品志上下打量了一下林揽熙的穿着。
他是见过好货的。
只林揽熙身上戴着的那块水头十足的玉佩便价值不菲。
再说,他也真不敢把两位姑娘怎么样。
宋府虽然不管自己,但也不许自己再折腾出是非来。
于是宋品志走到林揽熙对面,而后冲着后门的几人摆了摆手。
李桃扇赶紧拽着李清婳几步跑了出去。
而李清婳心里慌乱,却没忘了回眸看一眼。
正好瞧见宋品志上前要去抓林揽熙的衣领。
你怎么不走了?李桃扇拉扯着李清婳跑了几步,却感受到她渐渐别扭起来,不由得凶巴巴道。
李清婳扭头看了看绿竹馆门前的矮子松,咬咬唇道:咱们,不该抛弃同学的。
人家是太子爷,用不着你操心好吗?李桃扇窝火,却不敢说实话,只能劝道:林公子身份贵重,他们不敢把他怎么样的。
已经打起来了,跟身份还有什么关系?李清婳不肯答应,眼泪汪汪道:可……可昨天下课之后,绿竹馆只有我们两个,我要是不给他作证,他们一定不信……李桃扇忽然心里一动,松开了她的手。
那你去吧。
李清婳没想到她的主意改变得这样快,一时有些怔住,便听李桃扇笑着道:你说得对,咱们遇事不能逃避。
这样吧,你去给林公子作证,我去找夫子来,好不好?李清婳害怕得腿软,语气道:那你要快些。
一定的。
李桃扇点头答应。
林揽熙自顾不暇,李清婳这个时候冲上去,指不定遇上什么事呢。
反正是她自己要去的。
瞧着李清婳小心翼翼地走回绿竹馆的后门,李桃扇才步伐悠哉地往夫子的茶室里去。
一边走,她一边瞧瞧四处的风景。
直到遇到燕儿迎面走过来,她的步伐才快了不少。
绿竹馆里,宋品志身后站着一堆人,大伙挤挤压压站在一起。
因是男子,大多穿深色衣裳,故而那一伙人站在那,气势黑压压的,竟真有几分骇人的意思。
而林揽熙这边就不一样了。
他一人站在那,懒懒伸了伸懒腰,凤眸高挑,气势浑然天成。
不是靠人堆出来的气势,而是自小在富贵宫中侵染出来的,天子般的气息。
宋品志莫名有些后悔。
他似乎碰上硬茬了。
而这一幕落在李清婳的眼里,却变成了林揽熙一人对阵数十个。
她只瞧那阵势就傻了。
站在后门处,矮子松挡着她的身体,她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扶了扶有些软的腿。
她从小就胆小。
这一幕对她来说,简直是噩梦一样。
可内心有一道小小的声音,告诉她,她必须要进去。
她是唯一能证明林揽熙清白的人。
昨日下课,二人一直都在绿竹馆没出去。
林揽熙虽然后来走了,但那会时间已经不够了。
绿竹馆到红梅馆的路可不近。
李清婳用力吸了一口空气,感受到肺里充盈起来。
又用小拳头轻轻敲了敲软下来的双腿,这才鼓起勇气走进去。
她把那些身高八尺的人都想象成了柱子。
而后闭上双眼站在林揽熙前面,用一口吴侬软语糯糯道:林公子是无辜的,他没有偷你们的美玉。
我能作证的,我,昨天,林公子下课一直没出去……我,我要是撒谎,就让夫子打我的手板,一百个!说着话,她把自己细软的胳膊伸出去,露出白嫩的掌心。
身后的林揽熙嗤之以鼻地笑了。
李家今日这戏演得可没意思,美救英雄?可这也真谈不上救,毕竟,林揽熙根本没把眼前的这堆玩意放在眼里。
论权势,他一张嘴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论武艺,他的拳脚功夫是大盛最厉害的将军教的。
所以李清婳这个举动,在他看来,很好笑。
但……他忽然注意到李清婳微微颤抖的双肩。
她鬓边微微湿漉的发丝。
因她侧身站着,他还能看见他雪白缎子似的脸颊上,染着殷红的葡萄酒色。
最重要的是,她的身子半靠着桌案,像是腿已经无力了。
他想起上回她在前头讲学时的场景,也是同样的声音酥软,身子无力。
看样子是真的吓坏了。
好吧,他不得不承认,或许李家安排这场戏,连她也不知道。
她也只是局里人。
林揽熙怔怔看了半晌,心里的厌憎一点点褪去。
罢了。
他一把拽过宋品志。
健硕有力的胳膊死死抵在他的脖颈上,将他重重怼在墙上。
你想要这玉佩?喏,看你有没有胆子接?林揽熙语气阴鸷低沉,将那玉佩不示人的一面逼到宋品志眼前。
宋品志下意识还想伸手去接,却在上头瞧见一条活灵活现的雕龙。
宋品志的脸登时变得惨白一片。
那龙纹,可不是凡夫俗子能用的。
我……我不是有意的……宋品志摸不清他是哪位皇子还是谁,只能一个劲地讨饶。
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他的喉咙被胳膊死死抵着,声音嘶哑,脸色早已涨得通红。
周围那些人没听清林揽熙的话,没瞧见玉佩纹样,却听见了宋品志求饶。
他们也不敢贸然动了。
能让宋品志低头的人,可见不好惹。
……李清婳怔怔站在那看见林揽熙挺括的身躯和一脸不屑的神情,心里忽然明白。
原来林揽熙一点都不害怕。
真有勇气啊。
李清婳佩服极了。
林揽熙懒懒松了胳膊。
宋品志从墙上跌落下来。
众人这才瞠目结舌地发现,原来林揽熙另一只手抓着宋品志的衣领,竟然已经让人双脚离地了。
这是何等的力气啊?没练过十年八年,是做不到的。
果真是惹不起的。
谁能想到那一袭月白锦袍下头,藏着一身健硕的肌肉。
只看那张脸,还以为是金玉其外的翩翩公子。
众人都感叹幸亏没有出手,不然现在倒霉的就不仅是宋品志了。
瞧着所有人眼底的嚣张都变成了畏惧,李清婳更佩服林揽熙了。
原来一个人有勇气有能力,是可以以一敌多的。
她觉得酸软的腿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
宋品志跌落在地上后,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又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林揽熙,连连讨饶一番,这才连滚带爬地出了绿竹馆。
那些随从公子更不用说,只差插翅飞出去了。
林揽熙这才回眸看了一眼李清婳。
一袭桃花云雾烟罗裙,珊瑚手串懒懒坠在手腕上,红宝石滴珠耳环在脸颊边摇曳。
她容色灿若春华,却又怯懦如稚童。
他看出她的腿还是软的。
林揽熙别过脸。
没胆子还要冲出来帮忙?这得多喜欢自己啊?抑或者,是李家教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