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好像没有生气,但也没有回应苏相的话,在定定地看了一阵子谢无妄后便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去。
苏相倒是丝毫不觉得意外, 在皇帝撂下门帘离开后便自顾自地站了起来, 看着还在发愣的涂幼安笑了笑,温声道:地上凉,快起来吧。
哦哦, 好的。
涂幼安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 但是整理好衣服后看着面容沉静的苏相一时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苏相倒也不在意这些细节,他走近一点看了看谢无妄身上的伤口, 在对方挣扎着起身时将人扶着坐起来, 十分自然地落座在床边,神情温和,可说出来的话倒是格外直接:若是陛下听从我的建议将长公主发配到江南封地,谢指挥可会有所不满?谢无妄不太理解苏相为什么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但他还是仔细思考了这件事情发展下去的结果,最后摇了摇头道:我没什么资格表达不满。
是吗?苏相若有所思地看向谢无妄, 偏过头又看了眼藏着些不安的涂幼安, 过了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 当年之事我虽不清楚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这么多年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点。
旁人无法评判你的私事, 我亦是如此, 但我却觉得陛下也好,长公主也罢, 他们与你所说的未必就是全部的真相。
苏相神色依旧温和, 看着面带惊讶的谢无妄继续道, 所以不必总是对自己过于苛刻,人生短短几十年,不妨放开胆子去活一场。
涂幼安和谢无妄都没想到苏相会说出这种话,一时之间两个人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复,但苏相很快便变了脸,云淡风轻地继续道:总之,我觉得以长公主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不适合待在燕京,之后我也会继续说服陛下将她送走,便是谢指挥不满我也定要全力促成此事。
说完这句话后苏相也没再多待,只是等他离开后涂幼安却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垂着头不停用手指地缠绕着自己衣服上的飘带。
她也不说话,看起来活像是做错了事情等待责罚的小孩子。
这会儿冷静下来才终于产生点后顾之忧,不安和羞耻几乎席卷了涂幼安的思绪。
无论如何长公主都是谢无妄的亲生母亲,自己方才还是在承认知道两人是母子关系后才对皇帝说出那番话,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是非常大逆不道的,毕竟对于大梁人来说一个孝字大于半边天,便是谢无妄因她的决断心生不满也是理所应当的……这么一想又觉得有点儿委屈,若是真的心生芥蒂那她也太可怜了,为了对方顶撞帝王,最后还捞不到好处,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早知道应该再忍一忍,私底下去找皇帝处理这个事情的。
但是皇帝方才那个态度给人感觉就像是打算不再追究长公主的责任,而且还理直气壮地拿身份来压人,这不是摆明了笃定谢无妄肯定不会追究此事吗,真是离谱。
涂幼安还站在原地胡思乱想,谢无妄也没喊她,在估摸着时机差不多后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也痛苦地拧在一起。
果不其然,涂幼安在听到床上的动静立刻将思绪抛到脑后,脚步匆匆地走到床边查看谢无妄的情况,面容中满是焦急:怎么了?可是哪里——话没说完便被谢无妄拽住手拉入怀中,好在涂幼安虽然没有防备但还是及时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力度,没有让整个人都栽进怀里,可即便如此谢无妄还是被撞到了伤口,虽然压着声音但还是能听见小小的抽吸声。
你没事吧?为什么不说话?两个人同时开口,虽然胸腹伤口处有些不太舒服,但谢无妄还是坚定不移地将人死死箍在怀中,绿眸中带着惬意与满足,他用手抚摸着涂幼安的脊背,声音里满是柔和之意:在想什么?涂幼安将自己的脑袋移到离伤口远一点的地方,把脸埋在他怀里闷声开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咄咄逼人了?谢无妄并没有立刻回复,过了好半天他才终于开口:我若是说我想送她一程,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心软?送她一程?涂幼安没能转得过弯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向谢无妄,似乎是没能理解为什么要突然说出这句话,陛下也不一定会——以陛下的性格,想来苏相今日所说之话他都尽数听进去了,他或许不会在意我的死活,但一定会害怕自己的安危处于不稳定的环境之中。
谢无妄扯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眼底满是麻木,他今日想来找我其实也是拿不准到底应该如何抉择,若是我愿意开口原谅的话他就能给自己一个顺理成章的借口。
不过在听了苏相的话之后这个借口的存在就显得没什么必要了。
涂幼安听明白了谢无妄的言下之意,不禁感慨自己全程只顾着替谢无妄说话,完全没有想到这一茬,还是苏相这种老狐狸更清楚皇帝的软肋到底在哪里啊。
所以我很开心。
谢无妄垂眸看向涂幼安,绿眸看起来像荡着水波一般缱绻缠绵,活了十九年,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愿意为我出头。
都是听见这话的涂幼安却鼻子一酸。
其实在她看来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而已,替在意的人出头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从没吃过糖的小孩儿根本不需要多少糖去填补空缺,只尝到这一丝丝的甜便已经足够填补所有的缺失了。
①她害怕被谢无妄看见自己泛红的眼圈,将整张脸都埋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地开口:你不生气就好。
谢无妄抬手摸了摸涂幼安的发顶,他没有询问涂幼安到底是如何知道两个人的关系,只是涩声道:她确实不算世俗意义上的好母亲,但也曾经爱过我,我想将她送到江南,可以吗?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本来也该如此。
涂幼安呼出一口气,从谢无妄怀里抬起头直视过去,但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要是不让我去的话,我就也不让你——好,我们一起去。
谢无妄的语气很是认真:等将她送到江南后,我们便回来好好生活,好不好?*虽说发生了刺杀之事,但皇帝的夏狩之行并未因此提前结束。
那晚之事并没有被闹大,可前来之人哪个不是人精,没过几天便打听的清清楚楚,肃王一派的大臣们有的临阵倒戈投诚于端王,有的还不死心试图让皇帝改变主意,而选择端王的那些人更是想尽办法想要将肃王一举拉下,这几日皇帝一狩猎回来便能看见营帐外站成几排的大臣们,甚至比平日上朝来的人还要多。
连着被骚扰了三天的帝王终于烦不胜烦,在打了几个大臣的板子后终于获得了片刻安宁。
谢无妄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于皇帝后皇帝似乎也准许了他的要求,明面上说着让他提前回京疗养身体,实际上早已在私下告知明镜司务必将长公主软禁在公主府内。
御医其实不大愿意看见谢无妄这种病号还没养好伤就到处乱跑,只是皇帝都已下旨也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涂幼安也觉得心气儿不顺,坐在马车上握着谢无妄的手嘟嘟囔囔道:才休养了几天就在路上颠簸,要是伤口裂开了又要遭罪,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人的……也不没有好处。
谢无妄摩挲着涂幼安的手背道,早点回去也能早点解决这些事情,况且在猎场修养每天都有人来看我,我实在是不想应付那些人。
这几天看起来风平浪静,实际上汹涌暗流。
肃王被夺了兵权后不少人都倒戈向端王,但也有一部分人不愿再掺和进这些事情,为了保命天天带着猎物来营帐中探望谢无妄,话里话外都是希望明镜司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而且有的人不知为何笃定谢无妄就是皇帝之子,十分大胆地表示愿意支持谢无妄上位,连带着定国公府都收到了不少礼品。
可惜爹爹要留在那边看管肃王,若是他能与我们一起走想来也能给你帮上忙。
涂幼安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以贵妃的性子肯定没那么容易接受这个事情,还不知道之后要怎么闹呢。
回京之路倒算的上顺畅,燕京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些事情,他们回来的消息也并没有公布出来,因此回来时只在府外看见了李副指挥和曹光的身影。
涂幼安扶着谢无妄从马车下来,那两人看见谢无妄这般虚弱的模样脸上都露出些许惊讶之色,而惊讶过后便只剩凝重,只是此处并不方便说话,李副指挥使了个眼色后便见身后压着于莺莺的那辆马车径直往明镜司走去,他点了点头离开后便留下曹光为谢无妄回话。
一行人直接进了卧房,曹光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时便被涂幼安唤了进来,他隔着屏风看见涂幼安扶着谢无妄躺下的影子,耳边还传来女子压低的关切声,尔后便是谢无妄温柔的回应。
原来结婚是这么厉害的一件事情,就连谢指挥这种千年不化的寒冰都能化作绕指柔啊……他是不是也得开始学着和姑娘们接触呢?曹光还在心里盘算着相亲的事情,突然就听见谢无妄道:说吧,这几日都调查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