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 任谁都会觉得这是在做梦。
涂幼安过了好半天依旧没能完全接受眼前发生的事情,目光也一直紧紧放在鹿川身上不曾离开过一刻,似乎要把眼前之人盯出一个洞才肯罢休。
眼前的情况完全超出了涂幼安的认知范围,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动了动唇,可喉咙却想被堵住一般始终无法发出声音。
不过眼前的情况似乎都在鹿川的预料范围之内,她神色如常, 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神色警惕的谢无妄,转头看过去, 挑了下眉道:哟,这位该不会就是混世魔王沈宁馨的儿子吧。
谢无妄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狼一般立刻炸起毛, 他十分警惕地将涂幼安护在身后, 眸中也多了几分锋利,冷冰冰地挤出几个字:你是谁?不仅敢直呼长公主的名讳,而且一眼便看出自己的身份。
看来此人来头不小。
师父……真的是你?在沉默半天后涂幼安终于神色不安地问出这句话,可你不是……剩下的话涂幼安没有说出口,谢无妄在听见后隐隐约约也猜到了几分,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倒是真的不知道涂幼安还有过这么一位师父。
鹿川也没正面回答涂幼安的问题, 只是道:在这儿站着说话多累啊, 我知道有家酒馆小菜味道不错, 我们去那边边吃边聊呗。
说完后她便转身朝那家酒馆走去, 谢无妄也转头看向涂幼安, 见她同意后便跟上对方的步伐。
那家酒馆生意颇好, 一楼的大堂内没有一个空位,好在鹿川似乎与老板娘熟识, 在闲聊几句后便熟练地领着两个人径直往二楼的包间走去, 待进了厢房她便摘下头上的斗笠丢在一旁, 甩了甩自己的马尾,看着神情略显局促的涂幼安道:别傻站着了,坐啊。
鹿川动作娴熟地从桌下扯出凳子坐下,将袖子挽起来为几人倒酒,涂幼安也因为这个动作的动作看清了鹿川手臂上那道如同蜈蚣般狰狞长条疤痕。
看起来是旧伤,但却依旧清晰可见,想来当时伤得不轻。
师父,这道疤……涂幼安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刚重逢就说这种话不太合适,便闭嘴不再多问,可视线却一直在她的面庞和疤痕之间来回游移。
鹿川顺着涂幼安的视线看过去,看见那道疤后不怎么在意地开口道:你说这个啊,也没什么,就是当年被你身旁这位郎君的亲娘和舅舅派人追杀时差点被砍断手时留下的伤口罢了。
明明是极为凶险的经历,可鹿川云淡风轻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只是在与他们讨论今日天气如何。
而且这短短一句话里包含的信息实在是太多,涂幼安虽然听明白了却依旧满头雾水:被追杀?为什么会被追——这家酒馆腌制的酸梅花生还挺好吃,要不要来一份儿尝一尝?鹿川打断了涂幼安的话语,话音刚落满脸笑意的小二便打开门将菜谱递过来,鹿川翻了翻认真道,这家的桂花蜜藕也不错,我记得你爱吃甜的,也来一份吧。
外人在场,涂幼安也不好多问,只能咽下话语安静地点了点头,谢无妄与鹿川并不熟悉自然更是无话可说,但右手却总是不自觉地停留在刀柄上。
这般嘈杂的环境却依旧能听见脚步声,想来武功定然在自己之上——他方才也不过是隐隐约约听见几分而已。
没过一会儿鹿川便点完了菜,待小二关上门后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才淡淡道:我打听了一下,燕京这一年也发生了不少事儿,你都嫁给这小子当夫人了,还猜不到是因为什么事情吗?大概是师父还活着的这个消息太有冲击力,涂幼安此刻大脑都变得迟缓起来,过了好半天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思索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猜测道:是因为子晏与长公主的关系吗?鹿川抬起酒杯,看了涂幼安一眼,又斜睨了谢无妄一眼,冷哼一声道:不然还能因为什么,我当年可是站在屋子里亲眼看着这小子被生出来的。
这话一出就连谢无妄都怔愣住,涂幼安更是越听越迷糊,心一横直接问道:师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谢无妄的眸中也多了几分紧张,两个人都屏住呼吸等待鹿川开口,奈何当事人却依旧满不在乎地拿着筷子吃着桌上的小菜,没过一会儿点好的菜便陆续被送了上来。
客官,您点的菜都上齐了,若是还有需要的唤小的便是。
小二的语气里带着熟稔,看来确实是与鹿川格外熟悉。
鹿川笑着应好,从怀里掏出几枚铜板丢了过去,脸上的笑容在小二关上门离开的那一刹那便烟消云散,她抬起碗抿了口酒,晃着碗里的白酒淡淡道:沈宁馨是怎么和你形容你的身世的?谢无妄一时没反应过来鹿川是在询问自己,被涂幼安拍了下手臂后才反应过来,沉默了一瞬后道:我——只是他还没说完就见鹿川放下手中陶碗,冷笑道: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无非就是她装疯卖傻时来来回回反复强调的那些话罢了。
说到这里鹿川笑着看向谢无妄,语气带着几分嘲讽,她一定和你说——你是奸.生子,是她备受折磨后不得不生下的孩子,你是带着罪恶出生的。
是与不是?见两人都沉默下来鹿川了然地点了点头:看来被我说中了。
屋内一时寂静下来,只有鹿川一人格外自在地边吃菜边喝酒。
绥绥,说起来你家这郎君叫什么啊?过了片刻后鹿川看向涂幼安,眸中满是好奇。
不等涂幼安开口谢无妄便自己回道:谢无妄。
哦,小谢啊。
鹿川摸了摸下巴,摇着头叹了口气,沈宁馨当年为了那个人要死要活,我还以为她一定会让你跟那人姓呢,看来她寻死觅活的爱情到最后也不过如此。
涂幼安惊讶地张开嘴,她实在是没有想到师父会知道这么多内幕。
虽然打小便知道自家师父很是厉害,可今日相见却再次意识到对方那份难得一见的气魄。
鹿川自小在道观长大,十八岁那年靠着银钱打点男扮女装进了军营,本以为对方早已战死沙场,却没想到是在避开追杀后侥幸存活。
想到这里涂幼安突然替鹿川委屈起来。
当年那么多胜仗都是因着自家师父的足智多谋才能获得胜利,没想到陛下还真是丝毫不顾及当年情面。
而第一次接触鹿川的谢无妄更是头一回听到这些事情,这与往日里在皇帝与长公主身边听到的几乎完全不同,他一时难以相信,神情中不由自主露出几分怀疑。
吃菜啊。
鹿川没理他,只是夹过一片蜜藕放入涂幼安碗中,态度间的亲昵格外明显,好似之间分别的那十年鸿沟完全不存在一般。
但也因着她态度始终落落大方,涂幼安先前的尴尬与不适也被疏解了不少,如同往日那般乖巧垂着头吃下师父夹给自己的菜。
鹿川看着涂幼安,眸中的欣慰与慈爱毫不掩饰:你幼时瘦瘦小小的模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没想到如今倒是圆润丰腴,我那日在街上看了好半天才认出是你。
涂幼安听见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却没想到鹿川下一刻就变了脸色,肃着脸道:本该死去的人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十年未见,你这般轻易便跟着我来这里吃饭,若是我早已不是你当年认识的那个人,此刻你们俩或许早就没命了。
鹿川的语气很凶,涂幼安听见这熟悉的语气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脖子,放下筷子垂着头道:是徒儿思虑不周。
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事情,也足以改变许多人。
鹿川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沧桑,轻易相信他人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如今都已成婚,自然也是个大人了,学着辨别人心,多点警惕总不是坏事。
要不然就像师父我一样,险些被信任之人害了性命。
涂幼安满肚子问题想要询问,可张开口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只是拿起筷子默默吃鱼,片刻后还是没有忍住轻声问道:可陛下他为什么要——不管怎么说师父你当年都是功臣啊。
鹿川瞥了她一眼,眸中带着几分嫌弃:这么多年不见怎么感觉变傻了……他没直接找我的麻烦,他只是默认了他妹妹找我麻烦而已。
谁叫我知道的那么多呢。
一旁被晾着的谢无妄眉毛都快拧在一起,过了好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前辈……可是知道什么?你指什么?鹿川用手撑着下巴,勾唇笑道,是问你娘年轻时的风流韵事,还是问你亲爹是谁,还是我当年是如何被你娘找麻烦的事情?我……见谢无妄神色纠结鹿川轻笑一声:小子,这天底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饭,就算你是我徒媳妇也不能走捷径。
谢无妄抿了抿唇,脑海中的想法在不停动摇,最后终于妥协问道:前辈想要什么?告诉我长公主府的守备人数和整体布局。
鹿川毫不犹豫地说道,漫不经心的表情早已消失不见,她丝毫不顾及对面两人瞬间严肃起来的表情,继续道,我在得到消息后便直接赶来苏城了,你们该不会以为我只是为了来这地方找乐子的吧?她当年差点害我没命,我怎么着都得报个仇吧。
见谢无妄神色冷凝鹿川再次摆出那副懒散的欠揍模样,放心,我没想着要她的命,我还没有给自己找麻烦的打算。
只是这世上许多事情有因必有果,冤有头债有主,她偿还些也是应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