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晏之生得极好,这点他自己也知道。
他未病重时常有女子故意凑近搭话,病重之后也常有女子远远的瞧他。
但他并不认为眼前少女和那些女子一样。
实在是她眼神太过清透,以及那句‘你压着我猪肉了’尚记忆犹新。
不会。
少女眼中闪过失望,笑脸瞬间收敛,然后‘啪嗒’把窗关上。
板着脸的模样让王晏之瞬间想起他那板正的祖母。
变脸速度快得措手不及。
廊下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间或主人家轻微交谈声。
王晏之靠坐在床头环顾屋子,窗前书案上摆着整齐崭新的书,左侧是一个大木架子,架子上全是零零散散奇形怪状的零件,连不远处的木桌子上也散落不少。
看来这屋子的主人是个贪玩不爱读书的。
他精神不济,看着看着眼睛就合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吧嗒一声响,紧接着有人说话。
王晏之睁开眼,仔细辨别,听出是先前出去的薛大抓药回来了。
常年卧床的人,除了看书无聊的紧,他不爱说话,也没人会来找他说话。
闲暇功夫干脆把精神用在锻炼目力和耳力上,所以他耳力较寻常人要好上许多。
外头薛大把药交给薛如意,才压低声音同他娘道:阿娘,先前有一事忘记说了。
屋内那人被人追杀,刚才我进城又碰到在找他的黑衣人。
周梦洁微凛,骂道:这么重要的事也会忘记?不管屋子里的是谁,等过了今夜,把人连同刚抓的药送进城里,再给些银两就是。
之前虽然瞒过那帮人,但家里莫名其妙多出一个人总会有人留意。
这个朝代虽然还算太平,但杀人越货的事也不是没有,犯不着因为烂好心把自家搭进去。
薛大也是后悔,但当时妹妹已经把人扶上牛车了,能怎么办。
王晏之听到外头的对话面色无丝毫变化,垂下的眼睫颤了颤,撑着病体往虚掩着的门边走。
屋外的雪还在下,陶药罐里的水咕隆隆冒着热气,氤氲的水汽弥漫在灶房内,周梦洁和薛大说话声还在继续。
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薛如意的喊声传来,俩人惊得弹跳起来,立马跑出去。
薛如意直愣愣的站在廊下,雪花席卷而入,白天刚救回来的男子正躺在她脚边,额角还在冒着血。
殷红的血顺着木制地板染红她新做的鞋面。
怎么回事?周梦洁快步走近,询问女儿。
薛如意还没从震惊中回神,木着脸解释:我就出门,然后看见他站在门口。
雪太大,我让他进去,他还要往外走,我拉了一下,他就摔倒了.....她脸涨红,眸里多了几分少女的慌乱,又补充道:我真没用力。
她力气虽然大,但已经懂得克制了,若不是故意去打人,应该不至于碰一下就摔成这样。
而且方才她好像只是挨到衣袖了。
显然,薛家人没想到病人故意碰瓷的可能,只以为是薛如意力道太大的缘故才导致人摔倒,毕竟这人现在虚得风吹都可能倒。
刚醒来没多久又晕了过去的王晏之被抬进屋内,周梦洁给他处理额上的伤口,缠上纱布,血渗透布面开出一朵朵殷红,衬上他消瘦的脸越发可怜了。
薛忠山气哼哼带着薛二从学堂回来时,家里气氛一度紧张。
他看看躺在床上包着额头昏迷不醒的人,又看看自己沉默歉疚的妻子和儿女,迟疑一秒问:怎么了?周梦洁轻咳一声打破凝重,把方才的事说了。
薛忠山一听,急忙问:那,人没死吧?周梦洁摇头:没死,但气息很弱,伤到脑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本来救人是好事,万一真死了,倒是他们家不是了。
薛忠山拍拍闺女的肩,安慰道:别难过,要不是你他早死了,也不差你这一下.....话还没说完就被周梦洁踩了脚,当即憋住一句话也不敢说。
薛如意委屈:她真没动手。
周梦洁看看薛二,转移话题道:你们怎么回来了?学堂那边怎么说?薛忠山想起薛二的事,当即气愤又无奈的道:乡老一见是老二,怎么都不肯收。
说是教不了老二,让我们另寻高明。
桃源村的夫子是村子里李姓乡老开的,乡老已经年过六旬,学问尚可,为人刻板刚正,村子里想读书的人家都把孩子放到他那去启蒙。
薛二是个坐不住的,读书那会儿天天在课堂上搞小发明。
什么把书本撕了折纸飞机,好好的毛笔折掉里头塞细细的木炭,桌腿截断搞升降,最离谱的一次不知怎得把乡老头发都烧着了。
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光收缴的小玩意就有一箩筐。
这小子就是不肯好好读书。
学堂里的其他孩童还最喜欢同他玩闹,连乡老自己的孙子都被收缴的小玩意勾去注意力,无心读书了。
乡老气得请了几回家长,最后无奈又委婉的表示:孩子他真教不了,就不是读书的料,还是领回去自己吧。
这些年好不容易快忘了被薛二气死的恐惧,说什么也不可能再让他进学堂了。
薛忠山恨铁不成钢的瞪薛二,薛二无奈耸肩。
周梦洁叹了口气道:算了,他这么大再去村里的学堂也不合适,改明儿你带他去县里问问。
县里不是有秀才开的私塾和县学吗,贵就贵些,能上就好。
县里有两家私塾,都是到了年纪,不想再科举的老秀才开的。
每年的束脩都是二两银子,伙食费住宿另外算,还有一所县学,县令大人办的,算是公学,每年束脩要四两,伙食费和住宿费加起来一年的七八两,寻常人家还真读不起。
薛如意正想着,二哥去县里读书的花费就听见床上昏迷的人有了动静。
她低头看去,对上一双茫然无措的眼。
薛家人其他人也注意到床上的动静,立马全围上去。
床上的人眼睫不安的抖了抖,小心翼翼伸出透白的指尖,揪住被子慢慢往上拉,然后盖住大半张,只露出一双眼。
这小白兔的模样令薛家人微僵,都停下动作面面相觑。
床上这人感觉同刚醒来时不太一样了,具体哪儿不一样又不好说。
你?薛大刚开口,床上的人猛然将被子拉高,只露出一个发顶,整个被子都在抖,显然害怕的紧。
隔了会儿又把被子拉下来,目光试探的从薛家人脸上一一扫过,开口说了第三句话:你们是谁?我是谁,我在哪?开场白太熟,薛忠山和周梦洁对看一眼,都有些不好了。
薛二后知后觉的问:你,该不会失忆了吧?床上的王晏之迷茫了一瞬,突然捂住脑袋满脸痛苦的神色,低低叫道:我...头...咳咳咳,咳咳咳。
接着又是撕心裂肺的咳嗽,整个眼眶都续上了水汽。
薛如意扭头看向薛二,不可置信的问:什么失忆?薛二:撞到脑袋,失忆了。
薛如意:被她扯了一下,撞到脑袋失忆了?吧嗒。
薛如意手上的络子掉了,整个人如遭雷击。
一只蚂蚁都没碾死过的她居然把人弄失忆了!还没从自己把人弄失忆的震惊中回过味,裙摆就被人扯住。
她回头,伏在床上的王晏之费力往她这边挪,伤口因为他的动作又渗出不少血,他微仰头,发丝顺着消瘦的肩滑落,颤声道:我,难受。
那模样居然有几分昳丽颓败的脆弱,看得人心软。
这是真失忆了。
原本还想着把人送走,现在这幅模样要怎么送?人是他们家闺女扯摔的,不能不管,等王晏之喝了熬好的药睡着后,薛家人才聚在一起商量,最后决定先养养看,要是能好就把人送走。
要是不能好,只能对外宣称是他们家远方亲戚,家里遭了水灾才来投奔的。
薛大问:那他叫什么?周梦洁回想起他腰间刻字的玉佩,沉吟片刻道:就跟我姓,叫周安。
薛二反对:娘,他那身子,只怕不好。
村里头人不是说贱名好养活,干脆叫周狗蛋怎么样?薛忠山一巴掌扣他后脑勺:让给你好好念书就取这么一个破名字,他那张脸叫狗蛋合适?薛如意:挺合适的。
反正就千万别死,不然她会做噩梦。
周梦洁瞧自己闺女一脸认真的模样突然就乐了:要不让他自己选吧。
当王晏之看到周狗蛋这个名字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连中二元、艳惊京都的王家儿郎委实不合适叫周狗蛋,他应该是记得自己名字的。
周安,周安好听。
好歹他字子安。
薛忠山笑笑,凑过去热情的解释:我是你姑父,你家里遭了水灾逃荒来投奔我和你姑姑。
路上遇到劫匪,幸好命大被你大表弟和表妹捡回来了,今后就安心住着。
来狗蛋…喊人。
王晏之被那一声狗蛋叫得两眼一翻,又捂着唇咳嗽起来,苍白的脸显出薄红,发白的指尖捏住被子一时说不出话。
还是周梦洁道:好了,让安子先休息,我们都出去。
等人全都出去后,王晏之深吸一口气,靠在床头,眼睫垂下遮住眼里的疲色。
他想活,只能出此下策。
作者有话说:王狗蛋:苟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