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院的窗户窄小, 光影被一截又一截防护栏剪裁，落在晦暗的地面。
小女孩琪琪盘腿坐在床铺上，抱着一个旧旧的小狐狸, 听见陌生的脚步声, 警惕的抬头。
又大又圆的一双眼睛，可是……瞳孔是浑浊的。
章橘颂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任谁见了这白玉微瑕，都会有淡淡的感慨。
她暗中告诫自己，不要把这情绪流露出来，小女孩应该不会喜欢别人用怜悯的态度对待她。
保持平常态度才是最合适的。
她下意识换上了笑脸：你好呀，我们俩是A大的学生，我叫章橘颂，他叫夏之恒。
琪琪点点头, 一副了然的模样：知道了, 玉姐姐呢？没来吗？章橘颂看看夏之恒, 迟疑道：玉姐姐是……是之前陪我的A大姐姐，行了，我知道了。
琪琪垂下头，揉一揉小狐狸玩偶, 不是有事就是毕业了, 无所谓，这个小狐狸是她送给我的。
章橘颂一时有些语塞，来参加这类型社工活动的学生来来去去, 这些被陪伴的孩子似乎比寻常的孩子更清晰地明白人来人去的滋味。
即使是自己, 也没法保证能来看她几次。
章橘颂眼眸低垂, 心里有些难过, 她甚至想, 如果不能长久的坚持这陪伴，是不是最好不要参加这类活动。
夏之恒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黯然神伤。
很可爱的小狐狸，你喜欢吗？还好。
琪琪笑起来，行啦，你们在床边坐吧。
今天想怎么陪我玩？她一副人小鬼大的语气，透露出一种勉为其难赏脸让你们刷刷经验值的气势。
章橘颂与夏之恒对视一眼，在她身边坐定。
章橘颂自持比夏之恒大，又是她拉他来的，于是很有表率担当意识的开口：你想玩什么，我们都陪你。
琪琪想了想，指挥道：书桌第一个抽屉打开，有一本童话书，上回玉姐姐念到折角的地方了，你们接着念好了。
嗯……两个人的话，就一人念一个角色，就这样。
看得出她很有经验，安排的很平衡。
章橘颂看了书桌一眼，还没动，夏之恒已经心领神会的去拉抽屉。
他问：是这本《小王子》吗？是，琪琪说，念给我听吧。
你是男生，那你就念小王子。
还有什么角色呀？夏之恒的目光扫过折角页：到小狐狸出场了。
琪琪一下子坐得端正起来：好，那姐姐就念小狐狸，开始吧。
章橘颂凑过来，几缕发丝柔柔地垂在微微泛黄的书页上。
好，那我们一起念故事给你听。
夏之恒把童话书摊开，分她一半。
两个人凑在一处的光景，有点像念书时，忘带课本不得已之下共看一本书的同桌。
《小王子》算是经典童话故事了，文字布局宽松，还配着插画。
只可惜对于琪琪而言，再美的插画她也是看不见的，还不如看似单调枯燥的盲文书。
难怪要听别人念。
章橘颂清了清嗓子，念起小狐狸的对白：你好。
夏之恒回答：你好。
你是谁？你很漂亮。
我是一只狐狸。
来和我一起玩吧。
不可以，我还没有被驯养呢。
什么叫‘驯养’？……刚开始念的时候，章橘颂的声音还有些涩，等到故事读到入神了，她温柔的嗓音便显得格外动人。
意思就是建立联系。
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个小男孩，和千千万万的小男孩一样。
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
对你来说，我也只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千万万狐狸一样。
但是，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是彼此的唯一了。
我的生活单调乏味……但是如果你驯养了我，我的生活就会充满阳光……这是一段经典的关于驯养的段落，如果被驯养了，没意义的事忽然有了意义。
小狐狸看见金黄的麦田，就会勾起对小王子的思念，因为小王子有一头金色的头发。
翻页的时候，章橘颂的视线一停。
日光透过狭小的窗，将夏之恒的脸庞裁剪成小小的影子，遮住了几行黑色铅字。
心跳悄悄加快，仿佛那剪影不是投在书页上，倒像……投在她心里。
她忽然不敢抬眸，只是死死盯着书上的字，胸膛里的一颗心怦怦作跳，一句简简单单的词，她念得有些磕磕巴巴：请你——驯养我吧！静了一霎。
耳畔响起夏之恒的声音，低低的：我很想，我真的很想这样做。
……可是，驯养你，我得做些什么呢？章橘颂深呼吸一次，继续说：你需要有足够的耐心。
首先，你得在离我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坐下来……然后，你可以一天天的逐渐离我近一点儿。
停——琪琪举手，问，为什么一开始要离得远远的？章橘颂卡壳：啊？什么？我问，为什么小狐狸要小王子离它远一点？夏之恒的笑声轻轻的：是呀，为什么呢？那笑声听在章橘颂耳里，总觉得有点坏坏的意思。
她抿抿唇，仍低着头，维持着看书的姿势说：一开始那么陌生，要是忽然靠近，狐狸肯定吓得跑走了。
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
琪琪琢磨了一会儿：这样啊，也有道理。
她小手一挥：不好意思，继续念吧。
接下来的结局有些令人惋惜，小王子驯养了狐狸，却依然要离别。
听完故事，琪琪把小狐狸玩偶抱得更紧了，她皱着眉道：所以狐狸什么都没得到。
夏之恒提醒她：狐狸得到了麦田的颜色。
对狐狸来说，以后走过麦田，它就有珍贵的回忆。
这样也足够了。
他的声音像固执投入暗室的光，温暖明亮。
对狐狸来说，以后走过麦田，它就有珍贵的回忆。
这样也足够了。
恍恍惚惚，章橘颂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这令她微微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撩了撩耳边碎发。
幸亏有琪琪在，她摸一摸下巴，思索了一会儿：行吧。
她撇了撇嘴：我还是讨厌离开的故事。
为了这句话，一直到已经过了集合约定的时间，章橘颂犹不忍心同琪琪告别。
要是能多陪她一会儿就好了，章橘颂每看一次时间，心里就闪过这样的念头。
阿妍学姐的声音远远响起：橘颂？你还在吗？在——章橘颂回应着，她看看琪琪，道别的话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口。
倒是琪琪先开口：好啦，你该回去了。
抱歉……她刚开口，却听见琪琪笑起来。
姐姐你好怪哦，这有什么抱歉的。
小女孩把怀里的小狐狸玩偶一松，身子往前倾，双臂搂住了章橘颂。
好啦好啦，勇敢的女孩子才不怕离别呢，谢谢你们，给我讲完了小王子和小狐狸的故事。
她笑眯眯地说：那么，再见。
像迎接落日一样，琪琪熟练且坦然地迎接了又一次分离。
踏着斜阳走到室外，同行的伙伴已陆陆续续往外走。
阿妍学姐瞧见她，一手挽住她的手，压低了声音笑：怎么？和小学弟待在一室，乐不思蜀了？学姐可是只能帮你到这了。
章橘颂恼道：学姐！不是啦，人家一直把我当姐姐，说这个让人尴尬。
我错了我错了，开玩笑而已。
阿妍学姐晃一晃她的手臂，好啦，回学校吧，这个时候食堂估计都没什么菜了。
回到学校，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吃饭，而后各自告别。
中秋佳节，回家的人多，学校小道上的行人倒寥寥。
不清楚是几点几分，反正月亮从云里出来了，正挂在柳梢头。
桥上有一个过路行人，见状，掏出手机，为月亮拍照留念。
章橘颂也停下脚步，静静看着那一轮满月。
比起电子照片，她更喜欢用眼睛去铭记月亮。
不愧是十五的月亮，确实很圆。
她笑着扭头，看向夏之恒。
他却不言，一双眼低垂着，似乎有心事。
好像从福利院回来后，他就没说过话。
章橘颂后知后觉的想，一时间有些忐忑，自省起来，是不是她哪里得罪了他？月光浮在水面，波光粼粼，夏之恒立在水边，脸庞隐在夜色里，看不出喜乐，但她隐隐觉出一股落寞的姿态。
他不高兴。
她心里下了定论，等了一会儿，他始终没接话。
章橘颂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有点不高兴呀？夏之恒望着她，静了一会儿，才说：有点。
怎么了？她有些不解，回忆着今天的场景，似乎……没什么异常？一声叹息，夏之恒向她靠近一步，眼睛湿漉漉的，有一种魅惑的可怜。
章橘颂。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她。
我好像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章橘颂顿了一顿：什么？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说：你对我而言，从来不止是姐姐而已。
她呼吸一滞，一颗心不可抑制的狂跳起来。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下意识地想逃避，可她刚刚转身，手腕却被钳制住——他不让她走。
直到这时候，章橘颂才清晰地体会到，如今的夏之恒早就不是曾经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小孩了。
他生得这样高，站在她面前，几乎完全遮住了月光。
夏之恒缓缓道：章橘颂，请你，驯养我吧。
作者有话说：童话书台词来源自《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