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草稿纸竖着拿起, 眉尖若蹙,作出一副思考难题的模样。
实际上却是为了窥探她。
一切仿佛朦胧着淡金的秋光,她身侧窗外高高蓝蓝的天, 摊在木桌上的杏黄皮子手账, 一只大红色凌美钢笔。
女孩双手搭在笔记本键盘,有节奏的敲击声。
她打字的手势, 像弹钢琴,这是从小起练琴给她带来的习惯。
夏之恒不可避免的想起从前,小时候,他去找她玩,那时的她就是这样的手势坐在一架黑白色立式钢琴前,音乐流淌在她的指尖,似水流年。
音符倒叙, 他再一次坐在她身侧, 光是想想, 就令人无比安心。
他无声无息笑起来,视线低垂,安安心心开始重理推演公式。
两个人在图书馆里静静做自己的事,不说话, 偶尔他看看她, 有时她瞟瞟他。
初秋的上午,有南风拂窗,翻起书页哗哗响。
等到章橘颂再度抬头, 窗外的太阳光已经盛大到像要把人烤熟。
看得是鞠老师课题组社会调查的数据, 数量分析不是她的强项, 硬撑着看完, 眼睛都快花了。
她左右小幅度摇晃了一下脑袋, 以缓解肩颈的疲劳。
比起这些数据,她其实更关心背后的人,譬如上次去外来务工女子宿舍时的所见。
也不知道那个奶奶、阿红怎么样了?还有那盆一直未开的花,临出门的时候,她分明瞥见阿红悄悄把散落的泥土打扫起来,将一团看不出是什么种类的植物根茎移进一个废旧快递箱。
夏天都过去了,那盆花儿还会开吗?心里牵挂着那盆花儿,正摇头晃脑呢,对面的夏之恒忽然抬眸:累了?因是在图书馆,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像一只蝴蝶落在花儿上。
真好听。
章橘颂愣了一愣,回过神,赶紧把按在脖子上的手放下,坐得端坐。
之后,她才回答:嗯,有点。
吃饭去?好!轻手轻脚把东西收拾好,两人离开座位。
电梯前还有人,一个男同学,一个女同学,看起来是一对小情侣。
女同学的手挽着男同学的胳膊,很亲昵地和他说着什么。
章橘颂看一眼电梯前亲密的小情侣,又偷偷瞥了一眼自己和夏之恒之间的距离。
唔……都是情侣,她和他之间的距离是不是有点远啊?她的目光悄悄下移,看了看他的手。
视线停驻的那一刻,夏之恒忽然抬眸,视线与她撞了个正着。
章橘颂一下子有些慌张,正要紧急把视线移开,夏之恒却乖乖把手伸出来,往她身前一摊,眉眼的神气仿佛一只听见召唤的训练有素的金毛。
见她呆呆看着他的手,却不牵,夏之恒的眼睛里显出疑惑的神色。
不牵吗?方才聊得正开心的小情侣忽然一静,不约而同转过头,好奇地望向他们。
!!!章橘颂立刻垂下头,捂住滚烫的脸颊。
我……我去下洗手间。
落荒而逃。
绕到走廊后,手扶着墙壁悄咪咪探了几次,确认电梯间没有其他人,她才缓缓挪出来。
夏之恒依然站在原地,瞥见她磨磨蹭蹭过来,笑了。
笑什么笑?章橘颂嘟囔了一句。
夏之恒向她所在的方向倾了倾,柑橘清冽的气息萦绕于鼻尖。
姐姐,只是说牵手,你就这样,那以后——他的一双狗狗眼跃动着笑意,却故意不说下去,只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哇,你……你学坏了!章橘颂抬头想打他一下。
打是打着了,手也被握住。
夏之恒求饶道:我错了,饶了我吧。
他这样撒起娇来,是很犯规的,章橘颂小小的哼了一声,把脸偏过去,却不肯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开。
夏之恒朝她贴近一步,捏捏她的手:好软啊。
你说什么?他眼睛眨巴:我是说,我好高兴。
说着,脸上就绽开一个灿烂的笑。
夏之恒握着她的手,不是亲密无间的十指相扣,或者说拉着她的手,很有些幼儿园放学的小朋友手拉手牵着往外走的模样。
这让章橘颂放松了不少。
牵牵手,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
手拉着手,乘电梯,出图书馆,玻璃门外的热浪迎面扑来,交握的双手掌心出了汗,黏腻腻的,却还是不肯放开。
夏之恒问她:想吃什么?章橘颂脑子里滚动播放了一遍校园附近的美食地图,一个小餐厅在大浪淘沙的排除法之后跳了出来。
去吃花甲粉怎么样?她问。
行啊,都听你的。
既然是她提出来的,自然是她带路。
那家卖花甲粉的小店就在食堂附近的学生商业街,穿过路口笔直走就是。
但到了路口,章橘颂却拉着夏之恒向右。
往这边会走几步。
她解释道,献宝一样的语气:但是,前边有很漂亮的花儿。
踩上柳荫交横的小道,顺着石子路走上几十步,就能看见一丛绣球花。
好大的绣球花!圆月一样的花冠热热闹闹向着晴天,一朵绣球,花瓣的颜色确实渐变的,由白到粉到紫,好像从晚霞上裁了一段染到花瓣上,异常漂亮,却又异常冷清。
这一块离学生们常走的路线有一点儿距离,因此人迹罕至,章橘颂也是一个人无聊乱逛时,偶然瞧见的这一丛花。
开花的时候,她从图书馆与食堂之间来往,总爱多走两步,拜访一下绣球花。
怎么样,这绣球是不是很漂亮?她松开夏之恒的手,跑上前,把脑袋比在绣球花旁边,像炫耀一位好朋友,你看,这花儿比我脸还大呢!夏之恒伸手,轻柔触碰花瓣,低低地笑:这里竟然有无尽夏。
什么?她有点没听明白。
他用触碰过无尽夏花瓣的指尖掠起她耳旁碎发。
这种绣球花,叫无尽夏。
Endless Summer.章橘颂垂下眼眸去看花:咳,原来是这个品种,难怪现在都秋天了,它还开着。
无尽夏,真好听的名字。
是,夏之恒微微颔首,它的花语是团圆美满。
无论离别的时间有多长,终有一日会重聚。
她俯身,凑近去看无尽夏的花瓣,惊奇道:这么说,这真是可爱的花呀。
只是花而已吗?夏之恒温柔地纠正她,能发现可爱的花的人,也是一样可爱。
他目光灼灼,神色无比认真。
这样直白热烈的赞美,章橘颂许久许久没听过,她颇有些不好意思,结结巴巴说:哪……哪有,你不要说土味情话。
不是情话,是认真的,他凝望着她,眸光里是骄傲,能在这种单调无味的小路上发现可爱的花,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我猜,整个A大能知道这里有一株无尽夏的人,大概也寥寥无几。
像我,在这条路线上走了也有几十个来回,却从来没发现。
他笑起来:不愧是姐姐,真厉害。
哪有那么夸张。
就有。
他拉长了调子,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章橘颂抿了抿唇,努力压低唇角的弧度。
这种久违的被仰视的感觉既新鲜,又令她激动。
仿佛还是小时候,被众口称赞的年月,那种从心里溢出来的被肯定开心。
说起来,好像从小的时候起,夏之恒就是这样。
无论她做了什么事,就是大扫除把玻璃擦得很干净这样的小事,都能惹得夏之恒小朋友海豹式鼓掌,说:姐姐真厉害!无尽夏依然静静地开着,章橘颂的背微微挺直,笑着说:好了,走,我们吃饭去。
夏之恒拉起她的手,雀跃着:走咯,一起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