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了一定神, 起身，去拿电视遥控器。
电视亮起，开机广告的嘈杂压过水声, 终于可以松口气。
等待广告结束的时候, 章橘颂的视线不经意掠过白色乳胶漆墙面，一个很大尺寸的木制玻璃相框安安静静地悬在墙上。
夏之恒似乎很喜欢收藏照片, 脑海中飘过这样的念头，她好奇地走过去，仔细端详那相框。
玻璃压着一张又一张照片，尺寸大小不一，年代感也可从相纸深浅不一的泛黄程度看出。
最早的一张，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一个婴儿，应该是夏之恒的满月照？一张夏之恒骑摇摇马的照片, 肉乎乎的脸, 偏偏摆出一副严肃思考的模样。
章橘颂看着, 脸上不自觉带了点笑。
旁边的一张是合照，小男孩和小女孩并肩站在一起，手里都拿着一束向日葵，笑得乐不可支。
章橘颂凑近了去看, 感到诧异, 这是……她小时候和他照的？好像都没什么印象了。
再往后看，就是夏之恒与夏爸爸、夏妈妈的一些照片，包括夏爸爸和夏妈妈的双人照。
全部看完, 她忽然意识到, 除了那张自己与夏之恒的合照, 所有的照片全是夏之恒家人的。
就好像他人生的前大半旅程, 被一一定格留存在这幅玻璃相框之中, 直到他父母离婚之时戛然而止，再没有新的照片了。
她望着那相框，微微出神。
夏之恒他……他那时一定很难过吧？有没有人陪他一起熬过那端时光呢？难说，那个时候她……她也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全然没有探听过他的音讯。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丝名为惭愧的情感爬上心头，之前吵架，她说夏之恒不了解他，可是反过来，她对他的了解又有多少呢？彼此缺席的那些年，他从没细说过，她也没问过。
想到这里，章橘颂的眉毛拧了拧。
怎么了？这照片哪里惹到你了？一声轻笑将她从思绪里唤醒，回过头，才发现夏之恒已经在她身后站定，离得不远，穿一身宽松的白色家居服，散发着沐浴露清逸的柑橘香气。
章橘颂的视线在他身上流连了两秒。
她慌慌张张偏过头去，望着墙上悬挂着的相框，说：没什么。
虽然有点想问他过去的事，可是真问出来，会让人觉得唐突吧？她向来不是个爱打听别人事情的性子，这一下虽然忧心想问，但完完全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夏之恒追问道：真的没什么吗？他的眉眼耷拉下来，一副很失落的模样，闷闷地说：是我不够好，所以姐姐才不愿意和我说心里话的吗？怎么会？章橘颂说，我……我刚刚看照片，本来想问你爸妈的事，但又怕唐突了……不唐突，一点儿都不会。
夏之恒笑起来，拉着她一起在沙发上坐。
他朝着她的方向，微微俯身，眼眸里的倒影是她小小的影子。
相反，我觉得很高兴，他说，姐姐，你愿意多了解我一点，是不是？如果人类有尾巴，那么他恐怕会把尾巴摇出残影。
章橘颂愣了一下，她想问和他有关的事，是因为想要多了解他吗？意识到这一点，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新奇，喃喃道：我想，大概是的。
夏之恒好看的眉眼沾染上笑意，他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将往事简单的说了一遍。
……总之，你搬走之后，我爸妈的矛盾越发大了，只是他们都不说，尤其在我面前，试图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然后，我挑了一个亲戚朋友都在的时候，把事情挑破了。
他说起这些事时，轻描淡写，仿佛这故事中的主人公不是他一般。
倒是章橘颂听得皱起了眉。
夏之恒放下毛巾，沉默了一下，说：后来，他们离婚了，应该是难过了一阵子，不过后来就慢慢好了。
他垂下眼眸，修长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挺好的，他们都能开开心心的。
章橘颂望着他，有一种想把他揽入怀中的冲动。
这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心疼爸爸妈妈，希望他们能够幸福快乐，那怕代价是自己会与他们渐行渐远。
想到之前在香樟苑所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守在旧房子的模样，她的心便不可抑制的抽痛一下。
故事讲完了，她该说点什么，可是说什么呢？她有点恨自己的嘴笨，思来想去，最终说出口的是一句再朴素不过的话：你……你真的很好。
夏之恒眨了眨眼，愣了一下。
果然是说错话了吧？章橘颂懊恼地想，她正寻觅些句子，打算补救一下。
忽然听见夏之恒笑起来，露出小虎牙：我，好么？章橘颂点点头。
他向着她靠近一点点，尾音上扬，语气几乎带着点撒娇的意思：既然我好，姐姐，我可以向你讨点奖励吗？比如——借你膝盖枕一下吗？啊？章橘颂有点懵，但还是点了点头，可以呀。
夏之恒缓缓俯下去，头枕着她的膝盖，一瞬不差的望着她。
离得这样近，可以清晰嗅见清冽的柑橘香气，是从夏之恒身上传来的。
如此距离，若换成其他人，她怕是早就一蹦三尺高、落荒而逃，可是……可是这是夏之恒，所以她竟然没有感到一点点不舒服或者尴尬的情绪。
倒是有点想揉揉他的头发。
夏之恒乖乖的，一动也不动，只是望着她。
他的家居服领口有些宽松，从她的视角居高临下地看，能瞧见他漂亮的锁骨。
章橘颂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仰，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膝盖放得更平些，动作的时候，有几缕发丝从耳畔滑落，恰好拂在夏之恒脸上。
他有一瞬的屏息，而后抬手，捉住那缕发丝，放在掌心把玩。
黑色的发缠绕于无名指指尖，一圈又一圈。
章橘颂歪头看了一眼，莫名觉得脸上一烫，一颗心怦怦作跳。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缠着她的头发。
就这样，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
夏之恒忽然说：可是对你，我做不到那样好。
什么？章橘颂不解地看向他。
夏之恒却不看她，反倒专心致志玩着她的头发，说：你和我生气的时候，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如果我没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你会更高兴。
可是下一秒，心里就浮现无数个声音，每一个都在说‘不可以’。
你看，对你，我完全做不到放手。
夏之恒忽而轻轻吻了一下缠绕于他指尖的，属于她的发丝。
怎么办，姐姐，对你，我成了个坏孩子呢。
发丝，是没有知觉的，可是为什么，她会浑身一机灵呢？察觉到她的异样，夏之恒低低地笑起来：只是这样，就这么大反应，姐姐？起开——章橘颂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气呼呼地去推他，一推，没推动，这人！竟然耍起了无赖。
诶诶，我错了姐姐，夏之恒笑着道歉，好了，我不逗你，就这样安安静静说会儿话，好吗？章橘颂瞪他一眼，把自己的头发解下来，别过脸去：说什么？说什么，我想想。
夏之恒停了片刻，说，你说我是很好的人，那么，被我喜欢的你，就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什么呀。
我是说认真的，夏之恒说，可能之前的时间，你听到了很多很多丧气的声音，抱歉，那个时候我没在你身边。
但是从今往后，我保证，我会天天提醒你，你是一个多好的人。
我承认，一开始接近你，确实是因为从前的执念，可我不是个沉迷在梦里的人，我很清醒。
我喜欢你，从前的你、现在的你，狼狈的你、坚强的你、勇敢的你、善良的你……你的一切，都令我无比欣喜。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微微发烫，温暖而坚定。
遇见你之后，我再没别的星星，你一个人，复制繁衍了我整片宇宙。
章橘颂扭过头来，正对上他的视线。
他望着她，像一颗星球望着整个宇宙。
半晌，她抿了抿唇，狠狠揉了一把他的头发，顺时针揉、逆时针揉，只把他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
哼，拿聂鲁达的诗来糊弄我。
夏之恒被她揉的有点懵，待回过神，他忽然挺身起来，长臂一展，将她抱了个满怀：那，我糊弄住了吗？他的怀抱，带着浓郁的柑橘香气，这气息令章橘颂感到心安。
她把脸轻轻贴在他胸口：好吧，我承认，让你糊弄住了。
从前她看张爱玲的小说，许多情节看过就忘，可有一句词总是隐隐约约记着，说你就是医我的药。
一个人怎么会是另一个人的药呢？她看书的时候不理解，可是此时此刻，她忽然又想起了这句话。
无边的夜色，无限的寂静里，她拥抱着他，像是抱着解忧的药，原本紧绷的肩膀全然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