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 夏之恒如约所言,每一次见面,都用那双带笑的眼睛注视着她, 并献上小小的赞美。
姐姐今天的丸子头扎的真可爱!哇, 你的笔记记得好认真呀,可以教我吗?你可以再叫我一声吗?抱歉, 你的声音实在太美了。
……这一声声一句句下来,章橘颂从最开始的面红耳赤渐渐转变了态度。
有一次她踏着夕阳回到寝室,途径盥洗室的镜子,她望着镜子里被暮光笼罩着的自己,心想:今天的我真好看。
下一瞬,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啊,她怎么会这样想, 是不是太自恋了?都怪夏之恒, 谁让他天天地念, 把她都洗脑了。
章橘颂又偷偷瞥了一眼镜子,唔,好像,也许, 大概, 确实,还是好看的?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出笑了起来。
这种程度的自恋, 好像感觉还不错。
她似乎和自己达成了小小的和解。
但是, 对于即将到来的校园歌手大赛初赛, 她还是有点摇摆不定。
去, 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始终缠着她。
直到初赛的前一天,再次外出做社会调查的时候,她还想着这事。
万一……万一唱破了音该怎么办?别人会笑的。
万一没人听怎么办?她自顾自地唱,旁人完全不听,或捧着手机玩,或起身离场,那就尴尬了。
橘颂?要下车啦。
阿妍学姐的声音将她从幻想的恐怖小剧场拉出来。
她连忙跟随拥挤的人流一起下车。
这一次是本次项目的最后一次外出调查,为的是查漏补缺,将上一次草草了事的调查划上一个句号。
目的地还是那个聚集了很多外来务工女子的小旅馆,这一回是鞠老师亲自带队,一行人浩浩荡荡挤进拥挤阴暗的楼道。
到的时候,老板娘正在前台折废纸盒,笑着说:幸亏来了,我还怕你们晚了,那这就都散了。
章橘颂低声问阿妍学姐:什么意思呀?阿妍学姐说:听说上面下了命令,这里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住,不合规定,所以得拆除了。
听到这个消息,章橘颂很是惊讶,倘若这个女子宿舍拆除,那——那些女性外来务工人员该怎么办?鞠老师和颜悦色地与老板娘交谈了一番,说:这些年您也辛苦了,我明白,您一直维持这里,也是因为好心。
老板娘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
我这开了快十来年了,现在住一晚也就三十块。
这里拆了,我无所谓,大不了回老家,可是这些老客,诶!她叹了口气,领着众人进门。
章橘颂跟在后头,步伐沉重。
之前做调查的时候,许多住客都说明了自己的情况,有的是不堪家庭暴力从农村跑出来的,有的是因为家人疾病背上债务出来打工,理由不同,但缺钱这一点却是相似的。
若不是为了省钱,谁乐意窝在这样晦暗无光的棺材床位上过日子?离开这里,整个A市怕是再找不出比这住宿费更便宜的地方了。
她们往后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章橘颂的眉头拧起来。
进到几个房间里一看,有些床位已经空了,没了床褥,倒是摆着红桶、扎好的棉被之类的行礼。
较上一次来,显然要宽松了许多。
上回遇见的那个老奶奶正坐在窗子边晒太阳,狭小的一面朝北的窗,能照进的日光就巴掌大,饶是这样,老奶奶也精心调整了竹椅的角度,好迎接那一点光斑。
看见她们进来,老奶奶努力张望了一会儿,目光定格在章橘颂身上,她特意挥了挥手,笑着说:来,孩子,到这边来,有太阳呢。
章橘颂看看身旁,确认了老奶奶是在对自己说话之后,很是惊讶。
鞠老师回头说:去啊,陪老人家说说话。
哦,好的。
她侧着身上前,问候了一句,而后安静地陪在一旁。
鞠老师的能力是没话说的,身体力行的给在场的学生上了一堂课,提问的条理清晰又有思路。
问到最后,阿妍学姐接到一个电话,喊了两个男生出去拎东西。
结果,竟然拎回来一套外卖火锅和烤鸭。
鞠老师笑着将手中笔记本合上,说:相逢便是有缘,多谢各位的配合。
正好是饭点,我点了一点吃的外卖,要不,咱们就一起吃?住客你瞧我,我瞧你,也没有谁不答应的,只是腼腆的笑。
老板娘抚掌道:行,我那还藏着一瓶酒,等着,这就去拿,也算给姐妹们践行了。
桌子摆开,酒满上,小小的房间顿时热热闹闹的。
大家正说着话,听见一个打雷一样响亮的声音:呦,谁中彩票了,好香啊,在吃什么!抬头一看,阿红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瞧见章橘颂他们,阿红脸上的笑意立刻没有了,显然,她也记得上回不愉快的经历。
鞠老师面色不改,取了一只塑料杯子,给里面倒了点酒:喝酒吗?阿红斜着眼看着塑料杯,抿了抿唇:谁不敢谁孙子。
挪一下,给我让个位置。
添进来这张小板凳,恰好在章橘颂对面。
想到上次阿红生气砸东西的场面,她难免有些紧张。
谁知阿红仰头把烧酒喝得一干二净,竟然直勾勾地盯着她,说:呃,那天我心情不好,不好意思,没伤着你吧?没有。
章橘颂摇头。
阿红抿了抿唇,又给自己倒了点酒,说:这杯,算我给你赔罪。
说完,一饮而尽。
老奶奶笑起来: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人竟然会赔罪了,上回疯起来连花盆也砸。
我不是重新搞了个泡沫盒子,把那死花装进去了!阿红嚷嚷道,你怎么还念叨呀。
好好好,我不说了,吃菜。
章橘颂略吃了点东西,就放下了筷子,依旧有些忧心忡忡。
她望向身边坐着的老奶奶,想着老人家耳朵不好,说话的时候,音量特意放大:奶奶,你之后……准备怎么办呢?老奶奶笑眯眯地端起塑料杯,喝了一口烧酒:不怎么办,就活一天算一天吧,总能过日子的。
她看向章橘颂,语重心长地说:你这孩子,怎么每次见,都好像不高兴,不应该啊。
别嫌我啰嗦,人活着,本就难,你啊,要学会给自己找乐子,别太担心了。
章橘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我会的。
酒足饭饱,天色已晚。
屋里虽然开了灯,却是度数不高的白炽灯泡,不很亮。
大家伙儿一起动手,收拾垃圾。
章橘颂弯腰,将筷子放入垃圾袋,忽然瞥见墙角的一点绿。
她将信将疑道:那个……这个花好像要开了?什么?阿红立刻凑过来,将那装在泡沫盒子里的花端出来,端端正正摆在窗边,也就是之前老奶奶晒太阳的地方。
其余的住客也凑过来,一个中年女子惊奇道:怪事哩,这花儿还真要开了。
别吵,阿红指挥着,你靠边边点,影子挡着花了。
于是室内一静,众人大气不敢出,只是盯着那将要开的花。
花苞渐渐舒展,是白色的花!人急,花却不急,慢吞吞地,随着心意一点点绽开。
等到花儿完全打开的时候,阿红拍了一下手掌:你大爷的,这花真能开呀。
一向粗犷的大嗓门,此时此刻,竟然有些哽咽的意思。
老奶奶惊叹道:好漂亮的花!真的,这花怎么这么会长呢。
……住客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她们看花,章橘颂看她们。
昏昏暗暗、破破旧旧的狭小房间,一群年华不再,被生活压的灰头土脸的女人,围着一株弱小的、奇迹一样开放的花儿而惊叹。
莫名其妙的,她的视线就有些模糊。
真好,花开了。
***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回到学校,在办公室放完东西后,鞠老师说:行了,都回去休息吧,章橘颂你留一下。
师哥师姐们欢呼一声跑出去。
门关上,章橘颂右手搭在左手臂上,老老实实站着。
鞠老师把文件整理好,抬头见她如临大敌的模样,乐了:别紧张,又不是幼儿园罚站,坐。
章橘颂依言坐下,只占了沙发二分之一的位置,多少还是有些拘谨。
这个学生,倒真有点含羞草的意思,鞠老师心想。
她把声音放得更轻一些:跟着跑完了这一整个社会调查,感觉怎么样?章橘颂眼睛向下瞟,思索一整,认真地说:她们都是很勇敢很善良的人。
嗯,还有吗?鞠老师等了一会儿,见她还在思索,便拧开保温瓶喝水。
坐在沙发上的女孩撩了撩耳边碎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还有,嗯……能感知到这一点的我也很了不起,嗯,对,我觉得我挺适合这一类的工作。
鞠老师差点被水呛住,这个回答着实出乎她意料之中,脸上却泛起了笑意。
这孩子真好玩,难得说一次肯定自己的话,还生怕底气不足,自己给自己说对来打气。
真是太可爱了。
鞠老师清了清嗓子,笑眯眯的看着章橘颂:可以呀你,这样挺好的。
章橘颂嗯了一声,其实她很想捂住脸,但克制住了。
刚才那句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话,原本是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说的,被老师一看,情急之下竟把心里话脱口而出。
真是……太难为情了。
不过鞠老师看起来似乎一点不在意她的失礼,仍然是笑眯眯的。
既然如此,不知道你有没我兴趣,读我的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