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看着她用完了膳, 连那碗难以下咽的菜汤都喝得一滴不剩,待要上前捧巾帜,那拉氏却制止了她, 万岁爷连金册金宝都已收回,本宫不再是皇后, 你也无须按中宫之礼来对待。
容嬷嬷娴熟地上前伺候那拉氏梳洗。
郁宛看着她匀了面, 又薄薄施了点脂粉——似乎只是为了提气色,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憔悴——这才说起最近的见闻来。
那拉氏身为皇后也不得干政, 可她听完朝中之事却并不感到惊讶, 只点头道:这也难免, 当初孝贤皇后崩逝时,万岁爷比现下闹得还厉害。
要处理官吏总得有个合适的由头, 至于废不废后,无非是皇帝递出去的一把刀罢了。
江南河道总督与湖广总督当初被万岁爷赐死, 难道当真是因为他俩在孝贤皇后的葬礼前动了头发?这场废后风波, 恐怕还得持续大几个月,可惜当局者清旁观者迷,依旧有许多傻子顾前不顾后地往套里钻罢了。
郁宛听后稍稍安心了些,看来万岁爷只是虚张声势。
那拉氏失笑,他是真是假都无妨,难道你以为本宫还能走出这翊坤宫么?皇帝或许碍于颜面不会将她废黜,可也再不会见她,她能老死于此都算好的。
那拉氏沉吟片刻, 本宫想求你件事。
郁宛忙道:娘娘但说无妨。
本宫记得阿永阿家有八十老母, 不管他是否真心为本宫主持公道, 总归是因本宫而获罪, 你若有余暇, 帮本宫送些抚恤银过去罢。
说完便让容嬷嬷开箱倒柜寻银子。
郁宛忙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您交给我就是了。
那厢容嬷嬷也懊丧而归——想必内务府那帮人来搬东西时,把藏在柜中的银两也给搬去了,如今时过境迁,却不知是哪个小贼动的手脚。
那拉氏面露愧色,让你破费。
郁宛如今升了贵妃,月俸又水涨船高,哪会把这么点小钱看在眼里?她只迟疑道:娘娘不为自己打算么?阿永阿虽然倒霉,可皇帝已经贬谪了他,便不会再迁怒其家眷,反而会稍加安抚,可那拉氏……她还有永璂跟一大家子呢。
那拉氏默然,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
本宫的阿玛和额娘早已离世,弟兄们既不曾因本宫获得好处,想来万岁爷亦不会怪罪。
至于永璂,他在慈宁宫会比翊坤宫更合适。
皇帝会仇恨妻子,却永远不会恨生他养他的母亲。
她还有什么可求呢?身边的人没了她反而会过得更好,其实是她拖累他们才对。
就这样罢,她做了她该做的事,哪怕代价再深,却也无怨无悔。
郁宛将太后送的东西捎来,除了寻常的衣裳被面外,里头还夹杂着永璂最近练的字帖——太后本来是想叫他写信的,奈何这瓜娃子的脑袋实在不够聪明,落在纸上只剩下歪歪扭扭的一句:额娘,你好么?满满当当写了七八页纸。
那拉氏含笑翻过去,看得极为认真,眼泪潸然落下,最后是令容嬷嬷好生收起,又正色对郁宛道:贵妃,多谢你。
郁宛虽没刻意偷看,也猜想那些笔迹是跟十二阿哥有关,便道:娘娘若喜欢,回头我再让阿哥送来。
那拉氏轻轻摇头,不必,这些就够了。
跟她走得太近不是好事,无论对郁宛还是永璂。
你能来看望本宫,本宫已经很高兴。
那拉氏说道,她是真心实意的。
郁宛犹疑一刹,娘娘怨怪万岁爷么?她内心还是盼着有奇迹发生的,到底做了十七年的夫妻呀,倘再加上潜邸里的时光,那便是三十二年——跟半辈子差不多长了。
那拉氏道:不,我不怨。
她只是做了她应该做的事,万岁爷也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他们一个活得清醒,一个活得任性,从来便不是一路人。
她甚至也不恨和敬,在她眼里,和敬也不过是个被宠爱的孩子,她在用独有的方式捍卫她母亲。
一定要怪的话,只怪她不该嫁进皇宫罢,从一开始,便注定是条末路。
*郁宛从翊坤宫出来,到底给那两个看门的小太监塞了点银子,让他们抽空多照拂些,尤其得防着那拉氏起自绝念头,尽管那拉氏目前看着尚算平和,可听完孝贤皇后那段故事,郁宛总觉得这宫中的后位就跟诅咒一样,生生能把人逼疯。
或许对那拉氏而言,死才是最好的解脱,但,她怎能眼睁睁看它发生呢?郁宛始终觉得生命才是唯一珍贵的,不管什么时候,她都得活下去,郁宛知晓她去看那拉氏之事并未瞒人,总有个把眼尖地跑去御前告密,可她想不到当晚皇帝就过来了。
这几日乾隆因为朝政动荡,一直都宿在养心殿里,骤然来看她自然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郁宛也没打算瞒他,直说奉太后之名送些衣裳被褥过去,还嗔道:您怎么让翊坤宫娘娘吃剩菜?也太苛刻了些。
乾隆怎料她会反问,下意识皱眉,胡说什么?他只是让底下人按嫔位份例对待,至于吃什么穿什么,他才懒得操心,故意折磨那女人更犯不上。
郁宛诧道:难道是御膳房自作主张?妾过去时分明只见残羹冷炙。
乾隆便不言语,宫里看人下菜碟也属寻常,朝堂上的风波,到底还是牵连到后宫来——恐怕都以为他会将那拉氏贬为庶人。
郁宛趁热打铁,这些奴才真可恶,趁着万岁爷力有未逮,就死命克扣,真真目无王法。
乾隆哪能猜不透她心中所想,淡淡道:如此,你去提醒一句便是,朕又不是没给你权力。
魏佳氏虽晋封皇贵妃,却未添写摄六宫事字样,乾隆也没打算让她大权独揽,还特意交代了豫贵妃庆贵妃从旁协理——以前他不觉得妻妾们能生出多大的乱子,如今才知道,女人一旦有了权力,照样会不可控制。
他不会让皇贵妃成为第二个那拉氏,宛儿的存在,正好能起到约束之用。
郁宛就等着他这句话呢,立刻雀跃起来,不过雀跃得十分小心,不敢太叫乾隆瞧出她脸上的喜色。
她倒不是故意跟皇帝作对,可在衣食上稍稍周济些,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她倒是重情重义。
乾隆微哂,也不拆穿,撸起衣袖打算跟女儿游戏去,好几天没来,怕是阿木尔早该埋怨他了。
郁宛还惦记着那个告密者,是谁这样眼皮子浅,特意到御前说臣妾坏话?还好万岁爷圣明,否则就中了那奸贼圈套了。
乾隆轻轻睨着她。
郁宛自觉猜得八九不离十,莫非是惇嫔?细算下来,宫里也没有与她太多恩怨的,舒妃勉强算一个,可她连皇帝面都见不上呢。
那就只能是新宠上位了。
惇嫔不一定跟她有仇,但嫉妒肯定是真的。
郁宛愤愤道:您可真是听风就是雨,她说什么您就信么?臣妾跟了您八年,还比不过一个初来乍到的狐媚子,你让臣妾何以自处?乾隆不置可否,倒让春泥给他斟杯茶来,要最好的明前龙井——他看宛儿自己都没大舍得喝,那就只能他来解决了。
郁宛以手掩面,肩膀一抽一抽地哽咽着,干嚎了半天,也不见对面有何反应,从指缝偷眼一瞧,皇帝却悠闲地坐着品茶呢。
她顿时火冒三丈,合着在这看戏?乾隆指了指眉梢,下回记得拿姜片揉揉眼皮,掉几滴眼泪会更逼真些。
郁宛:……还挺有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