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三年,初春。
滂沱暴雨开始肆虐,风夹杂着雨箭呼啸着奔来,像是一条饥肠辘辘的巨蟒,那蟒张嘴,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咆哮。
娇嫩的花儿不堪受重,发出低低的哀呜。
然而,那风越来越紧,雨越下越大,卷起一层层惊涛骇浪,恶狠狠地将它甩到悬崖上,把这娇嫩摔成殷红和碎末。
暖帐内,姜迟微微喘息着,扭头看向睡着了的男人。
他皮肤白皙,像是煮熟了的,剥了壳的鸡蛋。
双颊还残留有一抹激烈过后的红霞。
他一个大男人,竟有这般吹弹可破的肌肤。
姜迟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手指触处,嫩滑温软。
男人眉微皱了一下,姜迟闪电般地缩回手,闭目装睡。
一会儿后,悄悄眯开一条缝。
他还在熟睡着。
身体已经疲倦至极,姜迟却了无睡意,干脆侧过身子,手撑着头,一点一点打量着这个,她嫁了三年的男人。
俊朗的面容,薄薄的嘴唇,高挺的鼻子,浓黑的眉毛,还有那双凌厉让人不敢直视的鹰目。
睡着了的他,敛去了白间的威严,看着像是一个娇弱的翩翩贵公子。
姜迟不由恍惚,似又看到了,十年前他们初遇时。
那年,她九岁,那时先帝的张皇后还在。
张皇后是她嫡亲姨母。
张皇后没有孩子,常唤她进宫陪伴。
那天,她图路近,挑了一条较偏僻的路。
路过一池塘时,见到了,落水的小朱讫。
那时,他还是不受宠的四皇子。
她毫不犹豫跳进水里,救起了他。
他的眼睛因为进了水,暂时失明了。
想到那个因为眼睛看不见,紧紧拽着她衣袖,亦步亦趋,软萌的小朱讫。
姜迟心底一片柔软。
是从何时开始,她心里有他了?也许是十年前那场初遇,也或许是婚后这三年的相处……男人梦语:宛宛……姜迟嘴角的笑僵住了。
宛宛!是啊,她怎么忘了呢。
自己只是一个替身啊,他心中另有一道白月光。
一连好几夜,他都梦吟,唤着她。
她再没法欺骗自己,是她听错了,或是他唤错了。
姜迟抬手遮住眼睛,闭上眼,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流下,落入乌黑浓密的头发里。
姜宛是她的庶妹。
三年前先帝一道圣旨,姜宛嫁给了离王,他则娶了她。
初夜,他在她身上凶猛发泄,她痛得发抖,却仍咬着牙默默承受。
次日她醒来,房内已不见他身影。
床上他睡过的地方,已是冰冷一片。
此后连着一个月,她都没有见到他。
直到,先帝驾崩,他登基为帝,她成为皇后。
他虽对她冷淡,不苟言笑,但他对宫里其他妃嫔也都是如此。
她想,他该是天生不懂情。
夜里,他勇猛凶狠,每每弄得她哭着求饶。
即便如此,夜里他也只来她这。
她想,他该是心里有她一份的。
直到月前,离王殁,他不顾朝臣反对,违反祖制,准许离王妻扶陵回京。
长安流言四起,姜宛这才知道,他心里有道白月光,就是她的庶妹,姜宛。
而她,只是她的替身。
难怪,夜里,他有时温柔有时又凶猛。
有时看着她,眉眼软和;有时凶恶狠戾,带着憎恨怒火。
她原不明白,现在都清晰明了了。
姜迟眸色渐冷,再不想与这人躺在一张床榻上,掀开被子起身。
只是才一动,身子像被是车碾压过,哪那都在痛。
姜迟忍着痛,穿好衣服,下了床。
床榻不远,半人高的香炉,燃着香,轻烟回旋着攀升,转瞬又消散在了空气里。
好闻的香气,将这个空间熏染得香喷喷的。
朱讫并不喜欢熏香,但每每欢好,这香都会燃着。
姜迟是后来才知道,这熏香有避孕之效。
守在外殿的晚晴,见到姜迟一愣:娘娘,您……夜里,她明明听到,里面动作激烈,陛下还叫了两次水。
看娘娘这模样,也是一副娇柔被摧残狠了的。
怎么娘娘竟自个儿出来了?姜迟虚弱道:扶我去偏殿,太累了,我想睡觉。
晚晴忙走上来,扶住姜迟,姜迟娇软地依着晚晴,微合上眼,忍着不适,慢慢一点一点往偏殿走。
娘娘,要不您在这等一会,奴婢去唤轿舆来。
姜迟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轻轻摇头:不用了,都睡了,就不要打扰她们了。
走了一会,姜迟停下步子,回头看着主殿。
晚晴以为姜迟是舍不得陛下,正要劝几句。
就听到姜迟道:待陛下起后,将那殿里的东西,都换了吧。
以后本宫就住在偏殿。
啊?晚晴惊愕:是。
翌日,椒房殿偏殿,炉火燃得旺盛。
丝丝热气蔓开,熏染得整个屋子都暖烘烘的。
青玉打帘进来,见到屋内情景,加快了步子:娘娘,您好些了吗?女子容颜绝美,面若芙蓉,眼角眉稍说不尽的娇媚。
特别是眼角那一粒朱红的小痣,更添魅惑风情。
然,那乌黑晶亮的眼神,却清澈如稚嫩的孩童,纯净无暇。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致的美。
眸光扫来,流转间,灿若星辰,勾魂摄魄。
青莲身为女子,也险些被这美,惊艳得被摄了心魄。
姜迟淡淡打了个哈欠,慵懒问道:是那些人又来了么?声音温婉如珠落玉盘,极是悦耳,动听。
青玉一想到外面那群人,不由一肚子火:平时没见她们来椒房殿请安,这时,就都想到娘娘了。
哼!她们还……娘娘,您就是太心善了刚才,她还听到她们在偷偷议论。
说,娘娘触怒了陛下,才被罚到这偏殿住。
还说,娘娘就是个替身。
如今,陛下的心上人白月光,回京了。
娘娘的皇后之位也要到头了。
姜迟轻轻一叹:这宫中的女人啊,都是可怜人。
目光移向窗外,院子里,她入宫那年种下的那株桃树,在冷风里摇曳。
一两根枝头,从窗前扫过,细细瞧去,枯黄的枝木已抽出脆嫩的绿芽。
春,到来了。
而她,风华正茂,却在枯萎。
曾几何时,她也策马长安,笑得肆意。
自嫁给他,她收敛了性子,褪去了肆意欢快,只一心做他端庄贤惠的皇后。
才三年,她怎么感觉像是过了有一辈子那般漫长。
娘娘,您得振作起来。
奴婢听到前殿的小栗子说,昨日那人入京,陛下还亲自去接了。
亲自,去接了啊。
心脏像是被蚂蚁咬了一口,是因为是她预料之中的?还是她终于放下了?娘娘,您怎么还笑了呢?那个人不能入宫啊。
青玉急得不行。
全长安的人都知道,当今天子爱的是那个人,这么多年,仍念念不忘。
若是她入宫,那娘娘……她知道娘娘对陛下的心,正是因为知道,才更害怕。
为何不能入宫?因为你们都知道,姜宛,才是陛下心中之人对吧?姜迟笑容让人看了极为心痛。
青玉眼睛红了:娘娘……只有我,一直蒙在鼓里,也是时候该醒了。
姜迟长叹一口气。
她这段婚姻,本就是当年先帝错点了鸳鸯谱,如今姜宛回来了,这点错了的鸳鸯谱也是时候作废了。
青玉急着道:娘娘,陛下……陛下心里是有您的……只是……只是……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娘娘,您放心,就算……就算陛下有心……满朝大臣也是不会答应的。
姜迟目光淡道:咱们的陛下,什么时候在乎过臣子的纳谏?当今陛下登基三年,雷霆手段整治得朝中大臣战战兢兢。
如今朝野,除几个前朝元老外,几乎是皇帝独断朝纲。
青玉一跺脚,娘娘这般美好,怎陛下就不知珍惜?若是当年熙王……便脱口而出:要是当年熙王没死,如今登位的就是……住口!姜迟出声喝止。
这丫头,胆子太大了,这种话也敢说!若是被陛下听到,她都救不了她……青玉自知失言,忙请罪:奴婢失言了,请娘娘责罚。
去外面跪一个时辰,长长记性。
是。
青玉曲膝一礼,噔噔噔往外走。
姜迟无奈摇头,是她平时太纵容了。
可又舍不得太拘着她们。
她已被锁在了这深宫,只愿身边的人,能活得多一分自在,少一些拘束。
这时,晚晴端着一盆绿植进来,迎面见到撅着嘴直冲冲往外走的青玉一愣,随后了然地笑了,无奈摇头。
这丫头,定是又口不把门,被娘娘罚了。
晚晴细心将绿植,放到花架子上。
宫中其他妃子,房中放的不是牡丹,就是梅花,或者兰花。
哪像娘娘,随意哪里挖一棵绿植,就是根草,她都喜欢。
娘娘,玉堂殿的黎妃,生病了。
姜迟柳眉微蹙:前些时日还好好的,怎生病了?晚晴斟酌了下,小声说道:说是,前夜黎妃在永和殿呆了一宿。
永和殿是熙王生前居住的宫殿,自三年前,他过世后。
当今陛下,对永和殿忌讳莫深。
宫中也无人敢再提,更别说去了。
久而久之,永和殿就成了禁忌。
姜迟微一怔,不由想起了,桃花树下,那清风霁月的男子。
晚晴知姜迟要问什么,又道:娘娘放心,知晓的就守夜的秦嬷嬷,奴婢已拿了银子打点过了。
姜迟微一叹息,起身:去玉堂殿。
晚晴麻利地将衣架上的裘皮披风取来,为姜迟披上:这天虽入了春,外面还是冷得很。
屋外,天灰蒙蒙的,一如这宫里人,彷徨淅淅,独枝无依。
进了玉堂殿,姜迟解下披风,又在火炉前烤了会,直到身上没了寒气,才踏入内室。
室内暗沉,厚重的幔布将房间遮得严严实实。
四角各立着一只烛台,烛火闪烁,散发出橘黄色的光亮。
黎妃歪在床头,正闭目养神。
听到声响,睁开眼。
见姜迟到来,精神一震,忙要起身行礼:皇后娘娘。
姜迟上前一步,按住了她:黎姐姐,不用多礼。
我……咳咳……黎妃突鞠着身子,捂住嘴,闷声咳嗽。
因咳得太过用力,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坨红。
姜迟为她轻拍着后背:黎姐姐,怎病得这般重?没有唤太医来瞧么?太医瞧过了,我这身子啊,老毛病了。
阿迟无需在意。
黎妃抚着胸口喘息。
黎姐姐,你怎又去了那里。
黎妃面色微变,语带凄凉:都说,人走茶凉,才三年,阿迟就忘了他吗?我没忘,可是,黎姐姐。
人不能活在过去。
永和殿你不能再去了,若是被陛下知道……黎妃冷硬打断:那就知道好了,我不在乎,当年他去后,我就该与他一道去了。
黎姐姐!生命无价,你怎能轻言生死!黎妃眼泪落了下来:阿迟,我没有你坚强,我……我知道就算我为他死,他也不会稀罕,他爱的人不是我。
我知道。
可是……可是我忘不掉啊,忘不掉。
姜迟眼眶一酸,抱住黎妃:黎姐姐,我懂的我懂的。
两人抱着哭了一会,黎妃终缓过来了,她抽出手帕为姜迟拭泪:阿迟,对不起。
我又犯病了,我甚至还恨你,恨你为何没有像我一样,为他痛不欲生。
侍寝。